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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一年八月三十一日夜

親愛的孩子,八月二十四日接十八日信,高興萬分。你最近的學習心得引起我許多感想。傑老師的話真是至理名言,我深有同感。會學的人舉一反三,稍經點撥,即能躍進。不會學的不用說聞一以知十,連聞一以知一都不容易辦到,甚至還要纏夾,誤入歧途,臨了反抱怨老師指引錯了。所謂會學,條件很多,除了悟性高以外,還要足夠的人生經驗。……現代青年頭腦太單純,說他純潔固然不錯,無奈遇到現實,純潔沒法作為鬥爭的武器,倒反因天真幼稚而多走不必要的彎路。玩世不恭,cynical[憤世嫉俗]的態度當然為我們所排斥,但不懂得什麼叫做cynical[憤世嫉俗] 也反映人世太淺,眼睛只會朝一個方向看。周總理最近批評我們的教育,使青年只看見現實世界中沒有的理想人物,將來到社會上去一定感到失望與苦悶。胸襟眼界狹小的人,即使老輩告訴他許多舊社會的風俗人情,也幾乎會駭而卻走。他們既不懂得人是從歷史上發展出來的,經過幾千年上萬年的演變過程才有今日的所謂文明人,所謂社會主義制度下的人,一切也就免不了管中窺豹之弊。這種人倘使學文學藝術,要求體會比較複雜的感情,光暗交錯,善惡並列的現實人生,就難之又難了。要他們從理論到實踐,從抽像到具體,樣樣結合起來,也極不容易。但若不能在理論→實踐,實踐→理論,具體→抽像,抽像→具體中不斷來回,任何學問都難以入門。

以上是綜合的感想。現在談談你最近學習所引起的特殊問題。

據來信,似乎你說的relax[放鬆]不是五六年以前談的純粹技巧上的relax[放鬆],而主要是精神、感情、情緒、思想上的一種安洋、閒適、淡泊、超逸的意境,即使牽涉到技術,也是表現上述意境的一種相應的手法,音色與tempo rubato[彈性速度]等等。假如我這樣體會你的意思並不錯,那我就覺得你過去並非完全不能表達relax [閒適]的境界,只是你沒有認識到某些作品某些作家確有那種relax[閒適]的精神。一年多以來,英國批評家有些說你的貝多芬(當然指後期的朔拿大)缺少那種viennese repose[維也納式閒適],恐怕即是指某種特殊的安閒、恬淡、寧靜之境,貝多芬在早年中年劇烈掙扎與苦鬥之後,到晚年達到的一個peaceful mind[精神上清明恬靜之境],也就是一種特殊的serenity[安詳](是一種resignation[隱忍恬淡,心平氣和]產生的serenity[安詳])。但精神上的清明恬靜之境也因人而異,貝多芬的清明恬靜既不同於莫扎特的,也不同於舒伯特的。稍一混淆,在水平較高的批評家、音樂家以及聽眾耳中就會感到氣息不對,風格不合,口吻不真。我是用這種看法來說明你為何在彈斯卡拉蒂和莫扎特時能完全relax[放鬆],而遇到貝多芬與舒伯特就成問題。另外兩點,你自己已分析得很清楚:一是看到大多的drama[跌宕起伏,戲劇成份],把主觀的情感加諸原作;二是你的個性與氣質使你不容易relax[放鬆],除非遇到斯卡拉蒂與莫扎特,只有輕靈、鬆動、活潑、幽默、嫵媚、溫婉而沒法找出一點兒借口可以裝進你自己的drama[激越情感]。因為莫扎特的drama[感情氣質]不是十九世紀的drama[氣質],不是英雄式的鬥爭,波濤洶湧的感情激動,如醉若狂的fanaticism[狂熱激情];你身上所有的近代人的drama[激越,激烈]氣息絕對應用不到莫扎特作品中去;反之,那種十八世紀式的flirting[風情]和詼諧、俏皮、譏諷等等,你倒也很能體會;所以能把莫扎特表達得恰如其分。還有一個原因,凡作品整體都是relax[安詳,淡泊]的,在你不難掌握;其中有激烈的波動又有蒼茫惆悵的那種relax[閒逸]的作品,如蕭邦,因為與你氣味相投,故成績也較有把握。但若既有激情又有隱忍恬淡如貝多芬晚年之作,你即不免抓握不準。你目前的發展階段,已經到了理性的控制力相當強,手指神經很馴服的能聽從頭腦的指揮,故一朝悟出了關鍵所在的作品精神,領垂到某個作家的relax[閒逸 恬靜]該是何種境界何種情調時,即不難在短時期內改變面目,而技巧也跟著適應要求,像你所說「有些東西一下子顯得容易了」。舊習未除,亦非短期所能根絕,你也分析得很徹底:悟是一回事,養成新習慣來體現你的「悟」是另一回事。

最後你提到你與我氣質相同的問題,確是非常中肯。你我秉性都過敏,容易緊張。而且凡是熱情的人多半流於執著,有fanatic[狂熱]傾向。你的觀察與分析一點不錯。我也常說應該學學周伯伯那種瀟灑,超脫,隨意遊戲的藝術風格,沖淡一下大多的主觀與肯定,所謂positivism[自信獨斷]。無奈嚮往是一事,能否做到是另一事。有時個性竟是頑強到底,什麼都扭它不過。幸而你還年輕,不像我業已定型;也許隨著閱歷與修養,加上你在音樂中的熏陶,早晚能獲致一個既有熱情又能冷靜,能入能出的境界。總之,今年你請教Kobos[卡波斯]1太太后,所有的進步是我與傑老師久已期待的;我早料到你並不需要到四十左右才悟到某些淡泊、樸素、閒適之美——像去年四月《泰晤土報》評論你兩次蕭邦音樂會所說的。附帶又想起批評界常說你追求細節太過,我相信事實確是如此,你專追一門的勁也是fanatic[狂熱]得厲害,比我還要執著。或許近二個月以來,在這方面你也有所改變了吧?注意局部而忽視整體,雕琢細節而動搖大的輪廓固談不上藝術;即使不妨礙完整,雕琢也要無斧鑿痕,明明是人工,聽來卻宛如天成,才算得藝術之上乘。這些常識你早已知道,問題在於某一時期目光大集中在某一方面,以致耳不聰,目不明,或如孟子所說「明察秋毫而不見輿薪」。一旦醒悟,回頭一看,自己就會大吃一驚,正如五五年時你何等欣賞彌蓋朗琪利,最近卻弄不明白當年為何如此著迷。

1 卡波斯(1893-1973),匈牙利出生的英國鋼琴家和鋼琴教育家。1 哈潑齊巴(一九八二年病故)和雅爾太是曼紐因的大妹妹和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