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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日*

親愛的聰,接到你南非歸途中的長信,我一邊讀一邊激動得連心都跳起來了。爸爸沒念完就說了幾次Wonderfu1!Wonderful![好極了!好極了!]孩子,你不知給了我們多少安慰和快樂!從各方面看,你的立身處世都有原則性,可以說完全跟爸爸一模一樣。對黑人的同情,恨殖民主義者欺凌弱小,對世界上一切醜惡的憤懣,原是一個充滿熱情,充滿愛,有正義感的青年應有的反響。你的民族傲氣,愛祖國愛事業的熱忱,態度的嚴肅,也是你爸爸多少年來從頭至尾感染你的;我想你自己也感覺到。孩子,看到你們父子氣質如此相同,正直的行事如此一致,心中真是說不出的高興。你們談藝術、談哲學、談人生、上下古今無所不包,一言半語就互相默契,徹底瞭解;在父子兩代中能夠有這種情形,實在難得。我更回想到五六、五七兩年你回家的時期,沒有一天不談到深更半夜,當時我就覺得你爸爸早已把你當做朋友看待了。

但你成長以後和我們相處的日子太少,還有一個方面你沒有懂得爸爸。他有極delicate[細緻]極complex[複雜]的一面,就是對錢的看法。你知道他一生清白,公私分明,嚴格到極點。他幫助人也有極強的原則性,凡是不正當的用途,便是知己的朋友也不肯通融(我親眼見過這種例子),凡是人家真有為難而且是正當用途,就是素不相識的也肯慨然相助。就是說,他對什麼事都嚴肅看待,理智強得不得了。不像我是無原則的人道主義者,有求必應。你在金錢方面只承繼了媽媽的缺點,一些也沒學到爸爸的好處。爸爸從來不肯有求於人。這二年來營養之缺乏,非你所能想像,因此百病叢生,神經衰弱、視神經衰退、關節炎、三叉神經痛,各種慢性病接踵而來。他雖然一向體弱,可也不至於此伏彼起的受這麼多的折磨。他自己常歎衰老得快,不中用了。我看著心裡乾著急。有幾個知己朋友也為之擔心,但是有什麼辦法呢?大家都一樣。人家提議:「為什麼不上飯店去吃幾頓呢?」「為什麼不叫兒子寄些食物來呢?」他卻始終硬挺,既不願出門,也不肯向你開口;始終抱著置生命於度外的態度。(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體會到爸爸這幾年來的心情?他不願,我也不願與你提,怕影響你的情緒。)後來我實在看不下去,便在去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的信未向你表示。……你來信對此不提及。今年一月五日你從Malta[馬耳他]來信還是隻字不提,於是我不得不在一月六日給你的信上明明白白告訴你:「像我們這樣的父母,向兒子開口要東西是出於不得己,這一點你應該理解到。爸爸說不是非寄不可,只要回報一聲就行,免得人伸著脖子等。」二月九日我又寫道:「我看他思想和心理活動都很複雜,每次要你寄食物的單子,他都一再躊躇,彷彿向兒子開口要東西也顧慮重重,並且也怕增加你的負擔。你若真有困難,應當來信說明,免得他心中七上八下。否則也該來信安慰安慰他。每次單子都是我從旁作主的。」的確,他自己也承認這一方面有複雜的心理(complex),有疙瘩存在,因為他覺得有求於人,即使在骨肉之間也有屈辱之感。你是非常敏感的人,但是對你爸爸媽媽這方面的領會還不夠深切和細膩。我一再表示,你好像都沒有感覺,從來沒有正面安慰爸爸。

他不但為了自尊心有疙瘩,還老是擔心增加你的支出,每次order[囑寄]食物,心裡矛盾百出,屈辱感、自卑感,一古腦兒都會冒出來,甚至信也寫不下去了……他有他的隱痛:一方面覺得你粗心大意,對我們的實際生活不夠體貼,同時也原諒你事情忙,對我們實際生活不加推敲,而且他也說藝術家在這方面總是不注意的,太懂實際生活,藝術也不會高明。從這幾句話你可想像出他一會兒煩惱一會兒譬解的心理與情緒的波動。此外他再三勸你跟彌拉每月要save money[節省金錢],要作預算,要有計劃,而自己卻要你寄這寄那,多花你們的錢,他認為自相矛盾。尤其你現在成了家,開支浩大,不像單身的時候沒有顧忌。彌拉固然體貼可愛,毫無隔膜,但是我們做公公婆婆的在媳婦面前總覺臉上不光彩。中國舊社會對兒女有特別的看法,說什麼「養子防老」等等;甚至有些父母還嫌兒子媳婦不孝順,這樣不稱心,那樣不滿意,以致引起家庭糾紛。我們從來不曾有過老派人依靠兒女的念頭,所以對你的教育也從來沒有接觸到這個方面。正是相反,我們是走的另一極端:只知道撫育兒女,教育兒女,盡量滿足兒女的希望是我們的責任和快慰。從來不想到要兒女報答。誰料到一朝竟會真的需要兒子依靠兒子呢?因為與一生的原則牴觸,所以對你有所要求時總要感到委屈,心裡大大不舒服,煩惱得無法解脫。

……他想到你為了多掙錢,勢必要多開音樂會,以致疲於奔命,有傷身體,因此心裡老是忐忑不安,說不出的內疚!既然你沒有明白表示,有時爸爸甚至後悔order[囑寄]食物,想還是不要你們寄的好。此中痛苦,此中顧慮,你萬萬想不到。我沒有他那樣執著,常常從旁勸慰。……不論在哪一方面,你很懂得爸爸,但這方面的疙瘩,恐怕你連做夢也沒想到過;我久已埋在心頭,沒有和你細談。為了讓你更進一步,更全面的瞭解他,我覺得責任難逃,應當告訴你。

我的身體也不算好,心臟衰弱,心跳不正常,累了就浮腫,營養更談不上。因為我是一家中最不重要的人,還自認為身體最棒,能省下來給你爸爸與弟弟吃是我的樂處(他們又硬要我吃,你推我讓,常常為此爭執),我這個作風,你在家也看慣的。這二年多來瘦了二十磅,一有心事就失眠,說明我也神經衰弱,眼睛老花,看書寫字非戴眼鏡不可。以上所說,想你不會誤解,我決不是念苦經,只是讓你知道人生的苦樂。趁我現在還有精力,我要盡情傾吐,使我們一家人,雖然一東一西分隔遙遠,還是能夠融融洽洽,無話不談,精神互相貫通,好像生活在一起。同時也使你多知道一些實際的人生和人情。以上說的一些家常瑣碎和生活情形,你在外邊的人也當知道一個大概,免得與現實過分脫節。你是聰明人,一定會想法安慰爸爸,消除他心中的complex[矛盾]!

……我們過的生活比大眾還好得多。我們的享受已經遠過於別人。我天性是最容易滿足的,你爸爸也守著「知足常樂」的教訓,總的說來,心情仍然愉快開朗;何況我們還有音樂、書法、圖畫……的精神享受以及工作方面得來的安慰!雖然客觀形勢困難,連著二年受到自然災害,但在上下一致的努力之下,一定會慢慢好轉。前途仍然是樂觀的。所以爸爸照樣積極,對大局的信心照樣很堅定。雖然帶病工作,對事業的那股欲罷不能的勁兒,與以前毫無分別。敏每次來信總勸爸爸多休息少工作,我也常常勸說。但是他不做這樣就做那樣,腦子不能空閒成了習慣,他自己也無法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