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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年一月十日

孩子,看到國外對你的評論很高興。你的好幾個特點已獲得一致的承認和讚許,例如你的tone[音質],你的touch[觸鍵],你對細節的認真與對完美的追求,你的理解與風格,都已受到注意。有人說莫扎特第27 協奏曲K.595[作品595 號]第一樂章是healthy[健康],extrovert allegro[外 向快板] ,似乎與你的看法本同,說那一樂章健康,當然沒問題,說「外向」(extrovert)恐怕未必。另一批評認為你對K.595[作品595 號] 第三樂章的表達「His[他的] 指你sensibility is more passive than creative[敏感性是被動的,而非創造的] 」,與我對你的看法也不一樣。還有人說你彈蕭邦的Ballades[敘事曲]和Scherzo[詼諧曲] 中某些快的段落太快了,以致妨礙了作品的明確性。這位批評家對你三月和十月的兩次蕭邦都有這個說法,不知實際情形如何?從節目單的樂曲說明和一般的評論看,好像英國人對莫扎特並無特別精到的見解,也許有這種學者或藝術家而並沒寫文章。

以三十年前的法國情況作比,英國的音樂空氣要普遍得多。固然,普遍不一定就是水平高,但質究竟是從量開始的。法國一離開巴黎就顯得閉塞,空無所有;不像英國許多二等城市還有許多文化藝術活動。不過這是從表面看;實際上群眾的水平,反應如何,要問你實地接觸的人了。望來信告知大概。——你在西歐住了一年,也跑了一年,對各國音樂界多少有些觀感,我也想知道。便是演奏場子吧,也不妨略敘一敘。例如以音響效果出名的FestivaI Hall[節日廳]1,究竟有什麼特點等等。

結合聽眾的要求和你自己的學習,以後你的節目打算向哪些方面發展?是不是覺得舒伯特和莫扎特目前都未受到應有的重視,加上你特別有心得,所以著重表演他們兩個?你的普羅柯斐夫1和蕭斯塔可維奇2的朔拿大,都還沒出過台,是否一般英國聽眾不大愛聽現代作品?你早先練好的巴托克協奏曲是第幾支?聽說他的協奏曲以No. 3 最時行。你練了貝多芬第一,是否還想練第三?一彈過勃拉姆斯的大作品後,你對浪漫派是否感覺有所改變?對舒曼和法朗克是否又恢復了一些好感?——當然,終身從事音樂的人對那些大師可能一輩子翻來覆去要改變好多次態度;我這些問題只是想知道你現階段的看法。

近來又隨便看了些音樂書。有些文章寫得很扎實,很客觀。一個英國作家說到李斯特,有這麼一段:「我們不大肯相信,一個塗脂抹粉,帶點俗氣的姑娘會跟一個樸實無華的不漂亮的姊妹人品一樣好;同樣,我們也不容易承認李斯特的光華燦爛的鋼琴朔拿大會跟舒曼或勃拉姆斯的棕色的和灰不溜秋的朔拿大一樣精彩。」(見The Heritage of Music-2d series[《音樂的遺產》第二集],p. 196)接下去他斷言那是英國人的清教徒氣息作怪。他又說大家常彈的李斯特都是他早年的炫耀技巧的作品,給人一種條件反射,聽見李斯特的名字就覺得俗不可耐;其實他的朔拿大是pure gold[純金],而後期的作品有些更是嚴峻到極點。——這些話我覺得頗有道理。一個作家很容易被流俗歪曲,被幾十年以至上百年的偏見埋沒。那部Heritage of Music[《音樂的遺產》] 我有三集,值得一讀,論蕭邦的一篇也不錯,論皮才的更精彩,執筆的Martin Cooper[馬丁·庫珀]在二月九日《每日電訊》上寫過批評你的文章。「集」中文字深淺不一,需要細看,多翻字典,注意句法。

有幾個人評論你的演奏都提到你身體瘦弱。由此可見你自己該如何保養身體,充分休息。今年夏天務必抽出一個時期去過暑假!來信說不能減少演出的理由,我很懂得,但除非為了生活所迫,下一屆訂合同務必比這一屆合理減少一些演出。要打天下也不能急,要往長裡看。養精蓄銳,精神飽滿的打決定性的仗比零碎仗更有效。何況你還得學習,補充節目,注意其他方面的修養;除此之外,還要有充分的休息!!

你不依靠任何政治經濟背景,單憑藝術立足,這也是你對己對人對祖國的最起碼而最主要的責任!當然極好,但望永遠堅持下去,我相信你會堅持,不過考驗你的日子還未來到。至此為止你尚未遇到逆境。真要過了貧賤日子才真正顯出「貧賤不能移」!居安思危,多多鍛煉你的意志吧。

節目單等等隨時寄來。法、比兩國的評論有沒有?你的Steinway[司丹威]1是七尺的?九尺的?幾星期來鬧病鬧得更忙,連日又是重傷風又是腸胃炎,無力多寫了。諸事小心,珍重珍重!

1 節日廳,指英國倫敦的節日音樂廳。1 普羅柯斐夫(Sergey Prokofiev,1891—1953),蘇聯作曲家。2 蕭斯塔可維奇(Dimitry Shostakovich,1906—1957),蘇聯近代最重要的作曲家。1 司丹威,世界著名的美國鋼琴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