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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六年四月十四日

本星期一起接連開了五天上海市政協第二次全體大會。所有的會議,連小組討論,我都參加了。原有委員275 人,此次新聘87 人,共362 人。又邀請各界人士列席467 人。會場在中蘇大廈的「友誼電影院」。會議非常緊張熱烈。報名發言的有181 人之多,因限於時間,實際發言的僅69 人,其餘都改成了書面發言。我提了一項議案(大會總共收到的議案不過25 件),一份書面發言。我原打算只提書面的;二月初的擴大會議上我已講過兩次話,這一回理當讓別人登台。小組會上大家提的意見不少,大會發言更是有很多精彩的。一個舊國民黨軍人(軍長階級)樊崧甫說得聲淚俱下;周碧珍報告參加我國民間藝術團今春訪問澳門演出的情況,港澳兩處的僑胞的熱烈反應,真是太動人了。我禁不住在會場上流了淚。好像我自己就是流落在港澳的人的心情。這樣的激動,近幾年來只在聽某些音樂時才會有。當然也有許多八股,拉拉扯扯佔了一二十分鐘時間,全是自我檢討,左一個保證,右一個決心的空話。歸國華僑、牧師、神甫,也都有發言。華僑的愛國情緒特別高,說話也很實在。有一個上海評彈(即說書)藝人,提的意見特別尖銳,他說:「我們要領導給我們幹部,要強的幹部;吃飯不管事的幹部,我們不要,我們不是養老院……」這樣的話,在這種場面的會上是破天荒的。主席台上的人都為之動容。……這樣的民主精神是大可為國家慶賀的。可惜知識分子(此次邀請列席的以知識分子佔絕大多數)沒有這樣的勇氣。會上對於和平解放台灣的問題,也有不少精彩的言論。大會主要討論的是「中共上海市委」所擬訂的《1956—1957 年知識分子工作綱要草案》,裡面對於今後對上海知識分子的安排,有32 條具體規劃:大致分為三大類:(一)改善黨組織與現有知識分子的相互關係,改善知識分子的工作及生活條件,以利於充分發揮知識分子的潛力;(二)擴大和培養新生力量,開展學術研究和提高知識分子的業務能力;(三)對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馬列主義學習加強領導與安排。第(一)項已經有一部分事情實行了:上海高級知識分子約有一萬人,先照顧其中的3,000 人,例如調配房屋;使知識分子能有一間安靜的書室,上海房管局已撥了500 所住房,陸續給一些居住條件特別壞而研究有成績的教授、專家、作家、藝術家。又分發恃種「治療證」,可在指定醫院當天預約,當天受到治療:又分發「副食品(如魚肉等)供應卡」,向指定的伙食供應站去買,不必排隊等候。(這兩種卡,我也拿到了)。由此你可以看出,政府現在如何重視知識分子。只因為客觀條件不夠,暫時只能從高級知識分子做起。另外,二月下旬,上海市委開了半個月會,召集各機關、學校、團體的黨團幹部近萬人學習這個政策,要他們接近知識分子,做到「互相信任,互相學習」,對研究工作從各方面支持他們。大會上發言的人一致表示為了報答黨與政府的關懷與照顧,要加緊努力,在業務與思想改造各方面積極提高自己。這些消息你聽了一定也很興奮的。我很想以知識分子的身份,對知識分子的改造做一些工作。比如寫些文章,批評知識分子的缺點等等。政府既然已經作了這樣大的努力幫助我們,我們自當加倍努力來配合政府。改善黨與知識分子的關係是個關鍵性的問題,而這個問題的解決是雙方面的,決非片面的。所以我預備寫一系列的短文,挖掘並分析知識分子的病根,來提高大家的覺悟,督促大家從實踐上痛下功夫,要說到做到。本來我在文藝方面想寫一些書評,最近看了二十幾種作品,覺得還不能貿然動筆;作品所描寫的大半是農村,是解放戰爭,抗日戰爭,少數是關於工廠的;我自己對這些實際情況一無所知,光從作品上批評一通,一定是有隔閡的。所以想慢慢的出去走走,看看,多觀察之後再寫。

看了二十幾種創作以後,我受了很深刻的教育。黨在各方面數十年來的艱苦鬥爭,我以前太不瞭解了;人民大眾為了抗日、反封建、反敵偽、反蔣等等所付的血汗與生命的代價,所過的非人的慘酷的日子,也是我以前不瞭解的。我深深的感到無仇恨即無鬥爭,即無革命。回想我十七八至二十歲時的反帝情緒,也不能說不高,為什麼以後就在安樂窩中消沉了呢?當時因為眼見同班的小同學在「五卅」慘案中被租界巡捕慘殺,所以引起了仇恨,有了鬥爭的情緒,革命的情緒。以後卻是一帆風順,在社會上從來沒受到挫折,更沒受到壓迫;相反的,因為出身是小地主,多少是在剝削人的地位,更不會對社會制度有如何徹底的仇恨;只是站在自由主義的知識分子的立場上,憑著單純的正義感反對腐敗的政府。這是很幼稚的反帝反封建思想,絕對不會走上真正革命的路的。即使我也有過「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想法,對於共產社會也有些嚮往,但都限於空想。不受現實的鞭策,生在富庶而貧富階級矛盾比較少的江南,不看見工人階級血淋淋的被剝削的痛苦,一個人是始終走不出小資產階級的圈子的,即使希望革命,也抱著「要講目的也要講手段」的那種書生之見。直到現在,從近二年來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中,最近又從多少優秀的文藝作品中,從讀到的少數理論書籍中,才開始發覺了自己過去的錯誤,才重新燃燒起已經熄滅了的熱情。我並不把自己的過去一筆勾銷,說成完全要,不得。但我以前的工作熱忱是由於天生的不勞動就要不舒服的性格來的,而不是由於對前途有堅定的樂觀的信仰來的;以前對政府各種措施的批評,是站在純客觀的自由主義者(liberal)的立場上提出的,而不是把自己看作參加社會主義建設的一分子的立場上提出的。換句話說:出發點是狹小的,消極的,悲觀的。我這樣說也不是認為從此我已經改造好了(你當然明白我不會這樣想,一向我深信一個人要活到老學到老的);可是出發點糾正以後,無論對自己的業務或是思想,在改進與提高的過程中,情緒是大不相同的了,看法也大不相同的了。——這些思想,你媽媽也深深體會到;她事實上比我覺悟得早,只是她說不出道理來;一切都要經過我自己的摸索、觀察,再加上客觀的形勢,我才會慢慢的,可也是很實在的醒悟過來。(媽媽也跟著我一本一本的文藝作品吞下去。)說到客觀形勢,這幾年的進步簡直是難以想像,單從報紙雜誌的內容及文字來看,就比五三年以前不知進步了多少。至於基本建設的成績,更是有目共睹,不必細說了。陳市長說得好:知識分子只有在事實面前才肯低頭。這樣的事實擺在面前,誰還會不激動,不大覺大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