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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六年二月二十九日夜

親愛的孩子:昨天整理你的信,又有些感想。

關於莫扎特的話,例如說他天真、可愛、清新等等,似乎很多人懂得;但彈起來還是沒有那天真、可愛、清新的味兒。這道理,我覺得是「理性認識」與「感情深入」的分別。感性認識固然是初步印象,是大概的認識;理性認識是深入一步,瞭解到本質。但是藝術的領會,還不能以此為限。必須再深入進去,把理性所認識的,用心靈去體會,才能使原作者的悲歡喜怒化為你自己的悲歡喜怒,使原作者每一根神經的震顫都在你的神經上引起反響。否則即使道理說了一大堆,仍然是隔了一層。一般藝術家的偏於intellectual[理智],偏於cold[冷靜],就因為他們停留在理性認識的階段上。

比如你自己,過去你未嘗不知道莫扎特的特色,但你對他並沒發生真正的共鳴;感之不深,自然愛之不切了;愛之不切,彈出來當然也不夠味兒;而越是不夠味兒,越是引不起你興趣。如此循環下去,你對一個作家當然無從深入。

這一回可不然,你的確和莫扎特起了共鳴,你的脈搏跟他的脈搏一致了,你的心跳和他的同一節奏了;你活在他的身上,他也活在你身上;你自己與他的共同點被你找出來了,抓住了,所以你才會這樣欣賞他,理解他。

由此得到一個結論:藝術不但不能限於感性認識,還不能限於理性認識,必須要進行第三步的感情深入。換言之,藝術家最需要的,除了理智以外,還有一個「愛」字!所謂赤子之心,不但指純潔無邪,指清新,而且還指愛!法文裡有句話叫做「偉大的心」,意思就是「愛」,這「偉大的心」幾個字,真有意義。而且這個愛決不是庸俗的,婆,婆媽媽的感情,而是熱烈的、真誠的、潔臥的、高尚的、如火如荼的、忘我的愛。

從這個理論出發,許多人彈不好東西的原因都可以明白了。光有理性而沒有感情,固然不能表達音樂:有了一般的感情而不是那種火熱的同時又是高尚、精練的感情,還是要流於庸俗;所謂sentimental 濫情,傷感],我覺得就是指的這種庸俗的感情。

一切偉大的藝術家(不論是作曲家,是文學家,是畫家……)必然兼有獨特的個性與普遍的人間性。我們只要能發掘自己心中的人間性,就找到了與藝術家溝通的橋樑。再若能細心揣摩,把他獨特的個性也體味出來,那就能把一件藝術品整個兒瞭解了。——當然不可能和原作者的理解與感受完全一樣,瞭解的多少、深淺、廣狹,還是大有出入;而我們自己的個性也在中間發生不小的作用。

大多數從事藝術的人,缺少真誠。因為不夠真誠,一切都在嘴裡隨便說說,當作唬人的幌子,裝自己的門面,實際只是拾人牙慧,並非真有所感。所以他們對作家決不能深入體會,先是對自己就沒有深入分析過。這個意思,克利斯朵夫(在第二冊內)也好像說過的。

真誠是第一把藝術的鑰匙。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真誠的「不懂」,比不真誠的「懂」,還叫人好受些。最可厭的莫如自以為是,自作解人。有了真誠,才會有虛心,有了虛心,才肯丟開自己去瞭解別人,也才能放下虛偽的自尊心去瞭解自己。建築在瞭解自己瞭解別人上面的愛,才不是盲目的愛。

而真誠是需要長時期從小培養的。社會上,家庭裡,太多的教訓使我們不敢真誠,真誠是需要很大的勇氣作後盾的。所以做藝術家先要學做人。藝術家一定要比別人更真誠,更敏感,更虛心,更勇敢,更堅忍,總而言之,要比任何人都less imperfect[較少不完美之處]!

好像世界上公認有個現象:一個音樂家(指演奏家)大多只能限於演奏某幾個作曲家的作品。其實這種人只能稱為演奏家而不是藝術家。因為他們的胸襟不夠寬廣,容受不了廣大的藝術天地,接受不了變化無窮的形與色。假如一個人永遠能開墾自己心中的園地,瞭解任何藝術品都不應該有問題的。

有件小事要和你談談。你寫信封為什麼老是這麼不neat[乾淨]?日常瑣事要做的neat[乾淨],等於彈琴要講究乾淨是一樣的。我始終認為做人的作風應當是一致的,否則就是不調和;而從事藝術的人應當最恨不調和。我這回附上一小方紙,還比你用的信封小一些,照樣能寫得很寬綽。你能不能注意一下呢?以此類推,一切小事養成這種neat[乾淨]的習慣,對你的藝術無形中也有好處。因為無論如何細小不足道的事,都反映出一個人的意識與性情。修改小習慣,就等於修改自己的意識與性情。所謂學習,不一定限於書本或是某種技術;否則隨時隨地都該學習這句話,又怎麼講呢?我想你每次接到我的信,連寄書譜的大包,總該有個印象,覺得我的字都寫得整整齊齊、清楚明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