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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五年十二月十一日夜

住屋及鋼琴兩事現已圓滿解決,理應定下心來工作。倘使仍覺得心緒不寧,必定另有原因,索性花半天功夫仔細檢查一下,病根何在?查清楚了才好對症下藥,廓清思想。老是瞻著自己,不正視現實,不正視自己的病根,而拖泥帶水,不晴不雨的糊下去,只有給你精神上更大的害處。該拿出勇氣來,徹底清算一下。

廓清思想,心緒平定以後,接著就該周密考慮你的學習計劃,把正規的學習和明春的灌片及南斯拉夫的演奏好好結合起來。事先多問問老師意見,不要匆促決定。決定後勿輕易更動。同時望隨時來信告知這方面的情況。前信(51 號)要你談談技巧與指法手法,與你今後的學習很有幫助:我們不是常常對自己的工作(思想方面亦然如此)需要來個「小結」嗎?你給我們談技巧,就等於你自己作小結。千萬別懶洋洋的拖延!我等著,同時不要一次寫完,一次寫必有遺漏,一定要分幾次寫才寫得完全;寫得完全是表示你考慮得完全,回憶得清楚,思考也細緻深入。你務必聽我的話,照此辦法做。這也是一般工作方法的極重要的一個原則。

……我素來不輕信人言,等到我告訴你什麼話,必有相當根據,而你還是不大重視,輕描淡寫。這樣的不知警惕,對你將來是危險的!一個人妨礙別人,不一定是因為本性壞,往往是因為頭腦不清,不知利害輕重。所以你在這些方面沒有認清一個人的時候,切忌隨口吐露心腹。一則太不考慮和你說話的對象,二則大不考慮事情所牽涉的另外一個人。(還不止一個呢!)來信提到這種事,老是含混得很。去夏你出國後,我為另一件事寫信給你,要你檢討,你以心緒惡劣推掉了。其實這種作風,這種逃避現實的心理是懦夫的行為,決不是新中國的青年所應有的。你要革除小布爾喬亞根性,就要從這等地方開始革除!

別怕我責備!(這也是小布爾喬亞的懦怯。)也別怕引起我心煩,爸爸不為兒子煩心,為誰煩心?爸爸不幫助孩子,誰幫助孩子?兒子苦悶不向爸爸求救,向誰求救?你這種顧慮也是一種短視的溫情主義,要不得!懦怯也罷,溫情主義也罷,總之是反科學,反馬列主義。為什麼一個人不能反科學、反馬列主義?因為要生活得好,對社會盡貢獻,就需要把大大小小的事,從日常生活、感情問題,一直到學習、工作、國家大事,一貫的用科學方法、馬列主義的方法,去分析,去處理。批評與自我批評所以能成為有力的武器,也就在於它能培養冷靜的科學頭腦,對己、對人、對事,都一視同仁,作不偏不倚的檢討。而批評與自我批評最需要的是勇氣,只要存著一絲一毫懦怯的心理,批評與自我批評便永遠不能作得徹底。我並非說有了自我批評(即挖自己的根),一個人就可以沒有煩惱。不是的,煩惱是永久免不了的,就等於矛盾是永遠消滅不了的一樣。但是不能因為眼前的矛盾消滅了將來照樣有新矛盾,就此不把眼前的矛盾消滅。挖了根,至少可以消滅眼前的煩惱。將來新煩惱來的時候,再去消滅新煩惱。挖一次根,至少可以減輕煩惱的嚴重性,減少它危害身心的可能;不挖根,老是有些思想的、意識的、感情的渣滓積在心裡,久而久之,成為一個沉重的大包袱,慢慢的使你心理不健全,頭腦不冷靜,胸襟不開朗,創造更多的新煩惱的因素。這一點不但與馬列主義的理論相合,便是與近代心理分析和精神病治療的研究結果也相合。

至於過去的感情糾紛,時時刻刻來打擾你的緣故,也就由於你沒仔細挖根。我相信你不是愛情至上主義者,而是真理至上主義者;那末你就該用這個立場去分析你的對象(不論是初戀的還是以後的),你跟她(不管是誰)在思想認識上,真理的執著上,是否一致或至少相去不遠?從這個角度上去把事情解剖清楚,許多煩惱自然迎刃而解。你也該想到,熱情是一朵美麗的火花,美則美矣,無奈不能持久。希望熱情能永久持續,簡直是愚妄;不考慮性情、品德、品格、思想等等,而單單執著於當年一段美妙的夢境,希望這夢境將來會成為現實,那麼我警告你,你可能遇到悲劇的!世界上很少如火如茶的情人能成為美滿的、白頭偕老的夫婦的;傳奇式的故事,如但丁之於裴阿脫裡克斯,所以成為可哭可泣的千古艷事,就因為他們沒有結合;但丁只見過幾面(似乎只有一面)裴阿脫裡克斯。歌德的太太克裡斯丁納是個極庸俗的女子,但歌德的藝術成就,是靠了和平寧靜的夫婦生活促成的。過去的羅曼史,讓它成為我們一個美麗的回憶,作為一個終身懷念的夢,我認為是最明哲的辦法。老是自苦是只有消耗自己的精力,對誰都沒有稗益的。孩子,以後隨時來信,把苦悶告訴我,我相信還能憑一些經驗安慰你呢。爸爸受的痛苦不能為兒女減除一些危險,那末爸爸的痛苦也是白受了。但希望你把苦悶的緣由寫得詳細些(就是要你自己先分析一個透徹),免得我空發議論,無關痛癢的對你沒有幫助。好了,再見吧,多多來信,來信分析你自己就是一種發洩,而且是有益於心理衛生的發洩。爸爸還有足夠的勇氣擔受你的苦悶,相信我吧!你也有足夠的力量擺脫煩惱,有足夠的勇氣正視你的過去,我也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