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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夜

你為了俄國鋼琴家1,興奮得一晚睡不著覺;我們也常常為了些特殊的事而睡不著覺。神經銳敏的血統,都是一樣的;所以我常常勸你盡量節制。那鋼琴家是和你同一種氣質的,有些話只能加增你的偏向。比如說每次練琴都要讓整個人的感情激動。我承認在某些romantic[浪漫底克]性格,這是無可避免的;但「無可避免」並不一定就是藝術方面的理想;相反,有時反而是一個大累!為了藝術的修養,在heart[感情]過多的人還需要盡量自制。中國哲學的理想,佛教的理想,都是要能控制感情,而不是讓感情控制。假如你能掀動聽眾的感情,使他們如醉如狂,哭笑無常,而你自己屹如泰山,像調度千軍萬馬的大將軍一樣不動聲色,那才是你最大的成功,才是到了藝術與人生的最高境界。你該記得貝多芬的故事,有一回他彈完了琴,看見聽的人都流著淚,他哈哈大笑道:「嘿!你們都是傻子。」藝術是火,藝術家是不哭的。這當然不能一蹴即成,尤其是你,但不能不把這境界作為你終生努力的目標。羅曼羅蘭心目中的大藝術家,也是這一派。

(關於這一點,最近幾信我常與你提到;你認為怎樣?)

我前晌對恩德說:「音樂主要是用你的腦子,把你濛濛嚎嚎的感情(對每一個樂曲,每一章,每一段的感情。)分辨清楚,弄明白你的感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等到你弄明白了,你的境界十分明確了,然後你的technic[技巧]自會跟蹤而來的。」你聽聽,這話不是和Richier[李克忒]說的一模一樣嗎?我很高興,我從一般藝術上瞭解的音樂問題,居然與專門音樂家的瞭解並無分別。

技巧與音樂的賓主關係,你我都是早已肯定了的;本無須逢人請教,再在你我之間討論不完,只因為你的技巧落後,存了一個自卑感,我連帶也為你操心;再加近兩年來國內為什麼school[學派],什麼派別,鬧得惶惶然無所適從,所以不知不覺對這個問題特別重視起來。現在我深信這是一個魔障,凡是一夭到晚鬧技巧的,就是藝術工匠而不是藝術家。一個人跳不出這一關,一輩子也休想夢見藝術!藝術是目的,技巧是手段:老是只注意手段的人,必然會忘了他的目的。甚至一切有名的virtuoso[演奏家,演奏能手]也犯的這個毛病,不過程度高一些而已。

你到處的音樂會,據我推想,大概是各地的音樂團體或是交響樂隊來邀請的,因為十一月至明年四五月是歐洲各地的音樂節。你是個中國人,能在Chopin[蕭邦]的故國彈好Chopin[蕭邦],所以他們更想要你去表演。你說我猜得對不對?

昨晚陪你媽媽去看了昆劇:比從前差多了。好幾出戲都被「戲改會」改得俗濫,帶著紹興戲的淺薄的感傷味兒和騙人眼目的花花綠綠的行頭。還有是太賣弄技巧(武生)。陳西禾也大為感慨,說這個才是「純技術觀點」。其實這種古董只是音樂博物館與戲劇博物館裡的東西,非但不能改,而且不需要改。它只能給後人作參考,本身己沒有前途,改它幹麼?改得好也沒意思,何況是改得「點金成鐵」!

1 指蘇聯著名鋼琴家Richter(李克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