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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一萬個對不起!」

  「賜婚」結束,皮皮知道自己捅了大簍子,於是把家麟、小菊拉到咖啡館後門的停車場上解釋。她是這麼想的:金鸐是沙瀾族首領,無論狩獵還挨餓,在族人中肯定最強,輕易不會吃人,這在皮皮與他打交道的過程中已經證實了。相較而言,方氏兄弟劫持過自己,甚至想吃掉自己,嫁給他們肯定不靠譜。方梨花還是個小孩兒,膽小怕事、易哄易騙,以家麟的智商足以對付她。

  當然不是什麼逃生妙計,婚姻豈能如此兒戲,但生死迫在眉睫,也只好這樣了。

  「不怪你,」小菊輕輕拍了拍她,「這麼做也是為了救我們的命。」

  「本以為賀蘭觿會鐵了心地甩掉我們,」家麟說,「現在跟你一起走就成了理所當然。」

  看著大家理解的目光,皮皮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凡事要積極,不要消極,」小菊道,「我們是同一戰壕的戰友!」

  「萬一有難,金鸐、梨花或許會顧及夫妻情分保護我們呢,是吧?」家麟居然眨眨眼,笑了起來。

  「拜託!這只是權益之計,你們——」皮皮咳嗽了一聲,示意他們看自己的手機。為了不讓賀蘭觿聽見,她在上面飛快地打字:

  ——不能跟我走,明早上飛機之前找機會離開c城!

  兩人對視一眼,雙雙搖頭。

  ——賀蘭說,鑒於你們新的身份,他取消了點香。我知道有個古墓埋著一些可以防身的東西……

  皮皮還在瘋狂地打字,家麟忽然拍了她一下,她趕緊關掉手機,一轉身,發現金鸐向他們走來。似乎知道三人正在密談,他沒有走得太近,在距離三尺的地方停下了。

  「嗨,金鸐!來得正好!我們打算去商場買點東西,準備下行李。」皮皮將手機塞進口袋,「咱們這是往北走,去北方,對吧?」

  「嗯。」

  「一直說是去赫爾辛基,不是赫爾辛基?」

  「不是。」

  「那麼,在芬蘭境內?」

  「不在。」

  「去的地方……有人煙嗎?」

  「沒有。」

  小菊看了家麟一眼,面色沉重。

  家麟反而很淡定:「這樣的話,我們至少要買火柴、電筒、斧頭、砍刀、帳篷、指南針、防濕塑料布、食物、純淨水以及一些藥品。」

  「那是一片淨土,一個月內無法回收的東西都不能帶去。」

  眾人面面相覷。

  「比如塑料布,兩百年才會腐爛。」金鸐道,「不能帶。」

  「尼龍繩?」

  「三十到四十年。」

  「罐頭食品?」

  「兩百五十年。」

  「電池?」

  「一百年。」

  小菊忽然道:「女性清潔用品總可以帶吧?比如衛生巾?」

  「八百年。」

  皮皮掏出自己的手機:「?」

  「更不能,它永遠也不腐爛。」

  「這麼說來,我們能帶的只有衛生紙了?」小菊兩手一攤。

  「差不多。」

  「這也不能帶那也不能帶,到時候我們吃什麼?」皮皮道。

  金鸐的嘴中蹦出兩個字:「狩獵。」

  「不需要這麼麻煩!」皮皮急了,「可以多帶幾箱方便面——」

  如果說去蓄龍圃曾經令皮皮感到興奮,這種興奮漸漸被越來越多的恐懼與不安代替。皮皮越來越覺得自己完全不瞭解狐族,一個又一個的陌生人冒出來,都聲稱跟自己有關係。那個原本和自己最親近的人,卻越來越像個陌生人。

  「狐族餓了才吃,飽了就睡。從不多吃多佔。」金鸐道,「不像你們人類。——資源就是這麼被浪費掉的。」

  「哎哎哎——,只是討論一下荒野求生,不要動不動就上升到人與動物好麼?」小菊瞪了金鸐一眼。

  金鸐看了她一眼,閉嘴。片刻之後,忽道:「你去哪?」

  大家愣了一下,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金鸐是在問小菊。猛然想起自己已被「賜婚」,她的臉頓時紅了。

  「我……去……去……少波……嗯……前夫家……拿件東西。」她一下子結結巴巴。

  「我送你。」金鸐按了按手中鑰匙,不遠處停車場內,汽車響了兩聲。

  「我也去。」皮皮一面說一面摘下了手中的寶石戒指,「送給你,——新婚禮物。」

  小菊接過來戴到手上:「謝謝!」

  皮皮溜了金鸐一眼,發現他也在看自己,目光相接時他嘴角微微一挑,偏了偏頭,神色幽然。

  空中忽然有股淡而宜人的香氣,蓋過了炭燒咖啡的味道。

  小菊深吸一口,歎道:「好香啊!春天快來了!」

  金鸐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喜歡嗎?」

  小菊呆呆地點點頭。

  「你也很香。」金鸐繼續道。

  「我?」小菊不好意思地擺擺手,「怎麼會……人家昨天又沒洗澡……」

  「我是指你的肝臟。」似乎在有意配合自己的話,他舔了舔嘴唇。

  狐族愛惜容貌,擁有最佳整容技術,不論男女,個個天姿國色。所以誇人「好看」算不得恭維,誇人「好香」才是實打實的讚美。如果遇到人類,誇他們「好吃」就是最高的形容詞。皮皮心想,是時候給家麟、小菊上一堂狐族的文化課了。不然以後在一起生活,這文化衝突可少不了。

  正嘀咕著,家麟忽然衝過去一把揪住金鸐,揮著拳頭吼道:「收回你剛才的話!」

  一時間金鸐愣住,似乎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麼。

  「收回你說的話!」家麟又吼了一聲。

  「家麟——」皮皮正要拉住他的手,忽然一陣勁風襲來,一樣東西重重地砸在家麟的臉上,令他整個人連退三步,向後倒去,就連企圖扶住他的皮皮也被這股大力帶倒在地。

  那是金鸐的拳頭。

  「噗」——家麟一口血噴出來,推開皮皮,又玩命地向金鸐衝去,還沒站直又被金鸐狠狠地踹了一腳。

  皮皮還記得那天夜晚金鸐在屋頂上會見關鶡時飄飄欲仙的樣子。知道他動手時姿勢優雅、出手飛快,誰也看不清楚。等皮皮看清楚他的人影,金鸐已在用一條純白的絲絹擦著自己的手。

  「住手!金鸐!」皮皮站起來喝道,「陶家麟是我的朋友。你竟敢在王妃面前無禮!」

  「王妃?」金鸐一面擦手一面冷笑,「你以為有人叫你王妃你就是王妃?——狐族的王妃不是那麼好當的。」

  「……」

  「你以王妃的名義賜婚,」金鸐看著她,「你可知狐族的婚姻是終生制?」

  「……」

  「一句話就左右別人一生,是件很好玩的事,對嗎?」

  「……」

  「我給了你我的尊敬,你拿什麼回贈我呢,王妃殿下?」

  「……」

  「以後不要再打這張牌了,剩下的東西需要你自己去贏得。」

  皮皮呆呆地看著他,又看了看一臉鮮血的家麟,急促地呼吸著,心跳聲如此之大,耳膜都快爆裂了。

  車內一片安靜。

  家麟堅決不要皮皮、小菊相伴,獨自去了醫院。賀蘭、方尊嵋開車帶走了皮皮,剩下小菊獨自坐在金鸐的車內前往程家取東西。

  一路上小菊一言不發,金鸐亦保持沉默。

  汽車在街道上緩緩行駛,路過一家露天菜市,小菊忽然道:「請停一下。」

  金鸐瞬間剎車,還以為她要下去買菜,不料她紋絲不動地坐著,連安全帶都沒解開。

  菜市靠路邊的一角有個滷味店,一位穿著雞心領彩條拼色羊絨衫的女人正在熟練地切著一堆牛肉。與周邊的小販不同,她的圍裙很乾淨,脖子上掛著一條亮得晃眼的足金項璉。頭髮認真地做過了,摩絲有點多,也只能這樣才能堆出高高的流海。女人已年過五十,紋了眉、紋了唇、還紋了眼線。相貌不算差,可惜在妝容上用力過度,遠遠一看,髮型、毛衣、眉頭、嘴唇成了重點,其它地方都消失了,不認真看還以為她是位臉上塗了迷彩的野戰軍。旁邊籐椅上坐著個大學生模樣的青年,估計她兒子,右手玩著手機遊戲,左手則不斷地從肉堆裡拿出一片片牛肉放進嘴中。女人也不介意,一邊切肉,一邊不時地瞟他幾眼,目中露出關愛。

  透著車窗,小菊對那女子注視良久,金鸐順著目光看過去,問道:「不過去打個招呼?」

  「不用,」小菊淡淡轉過頭來,「咱們走吧。」

  車開了。

  「是你媽媽?」金鸐道。

  「你怎麼知道?」

  「你們長得很像。」

  「我爸有精神病,我媽就跟他離婚了,在我很小的時候。自從她走出家門,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我一直以為她遠走高飛了,沒想到她還住在這個城市。」

  「她都不來看你,幹嘛還要看她?」

  「我也不知道。」

  「所以你沒有一個愉快的童年?」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過著非人的生活。」

  「……」

  「我很願意嫁給狐族,」小菊喃喃地道,「因為我本來就過著不是人的日子。」

  金鸐轉頭看了她一眼,沒有接話。

  小菊指了指窗外:「到了,前面那棟房子就是。」

  街道對面有座老式的三層公寓樓,程少波的母親楊玉英是局級幹部,住房十分寬敞。小菊出嫁之後便一直跟他住在婆婆家。程家在一樓,有前院後院,還有一個可以獨開的院門。小菊按了門鈴,出來一位披著真絲大花披肩的婦人,手裡還抱著一隻泰迪犬,正是程少波的媽媽。

  「阿姨。」

  「你來幹嘛?」楊玉英撫著懷中小狗,陰陽怪氣地道。

  「少波臥室的壁櫥裡有個綠色紙盒,是我爸的遺物,我想拿回去。」辛小菊道。

  「都不是我家人了,家裡的東西自然就不是你的了。」楊玉英冷笑,「你進去一趟,我要丟了東西怎麼辦?」

  小菊強忍著怒氣:「也不是什麼貴重東西。是我爸的一些手稿,上面都是算術公式……」

  不提辛志強倒罷了,一提辛志強,楊玉英一下子嗓音高了八度:「別跟我提那瘋子!那神經病在牆角撒的尿我到現在還聞得到!手稿?好意思叫它手稿?沒有玷污了這兩個字!辛小菊你也老大不小了,接受現實吧,你爸就是一地道的腦殘!」

  「阿姨你說話客氣點,留點口德。……我爸剛剛去世。」小菊的臉通紅了,雙手緊握,努力地控制著自己。

  「謝天謝地,這世界終於少了個——」

  「砰」!玻璃窗上突然多了個碗口大的洞。楊玉英手裡的泰迪已經不見了,屋裡傳來一聲小狗的嗚咽。

  楊玉英先是呆了一下,接著慘叫一聲衝回屋內。金鸐也不理她,逕直拉著小菊直奔臥室,打開壁櫥,拿著紙盒走出門去,卻與楊玉英撞了個正著,被她一把扯住:「你誰呀你?敢殺我家丁丁!有種別走!來人啦!搶劫啦!」

  金鸐厭惡地掰開她的手,又被楊玉英扯住袖子:「辛小菊你個破落貨,才離婚幾天就勾搭上別的男人,你們——」

  她的聲音忽然戛然而止,因為一團血飆到她的臉上。楊玉英還以為是自己的血,仔細一看,懷中的小狗不知何時已到了金鸐的手中,已被他撕成兩半,狗血噴了她一身。彷彿嫌這一切不夠血腥,金鸐慢條斯理地掏出了小狗的肝臟塞進自己嘴中,優雅地咀嚼著。

  楊玉英雙眼一翻,昏倒在地。

  金鸐轉過身,惡作劇般地看著小菊,發現她居然很淡定。

  「你不害怕?」

  「你是人我會害怕,」小菊平靜地回答,「但你不是人。——這世上狗咬狗的事情多了去了。」

  金鸐幽然地笑了:「愛吃冰淇淋嗎?我知道有家不錯的冰淇淋店。」

  他們在冰淇淋店的門口發現了皮皮與賀蘭觿。看來金鸐與賀蘭約好了辦完事後在這裡碰頭。

  趁著男人們去櫃檯排除交錢,皮皮悄悄地塞給了她一瓶牛黃解毒丸:「從現在開始,每天一粒,吃了它,金鸐就不想跟你在一起了。」

  小菊點點頭,將藥瓶裝進了手袋。一抬眼,賀蘭、金鸐一人拿著一隻大號的蛋筒冰淇淋走到桌前坐下來。

  儘管這些天發生了很多事,每件事都令人心煩,無論是皮皮還小菊對冰淇淋還是無任歡迎的。

  「姑娘們,關於吃冰激凌,請讓我們以狐族的禮儀來招待你們。」賀蘭笑道。

  皮皮、小菊對視了一眼。狐族禮儀眾多,皮皮耳聞甚少,只知道他們對吃東西有各種古怪的規定。

  「你們的禮儀是什麼?」小菊問道。

  「我們的禮儀是冰淇淋由男士拿著,女士們只負責吃就好了。」賀蘭道。

  皮皮的臉一下子紅了。這是c城最大的一家冰淇淋專賣店,顧客很多,全是年輕人。

  賀蘭、金鸐本來就很搶眼,搶眼到如果不戴口罩、墨鏡基本上會導致一屋子的女人不淡定。見面前的男人雙雙將蛋筒舉到自己嘴邊,吃吧,不好意思。不吃,這麼貴的冰淇淋化掉可惜,皮皮一咬牙,舔了一口。小菊也舔了一口。

  身後發出一片噓聲,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很多笑聲。

  儘管笑聲是善意的,皮皮還是覺得自己的樣子很傻,為了盡快結束這尷尬的局面,她索性大口吃了起來。

  越是這樣,看上去就越曖昧,越狼狽。而且賀蘭、金鸐故意不配合,皮皮、小菊吃得滿臉都是。

  終於,皮皮不幹了:「哎!哪有什麼禮儀,明明就是惡作劇!拿我們姐妹開涮是吧?」

  賀蘭觿的表情很認真,彷彿真在履行某種儀式,一臉莊重,不帶半點笑容:「皮皮,記住這個冰淇淋,記住它的味道。」

  「呃?」

  「接下來的日子你會很懷念它的。」

  皮皮覺得通往蓄龍圃的旅途一定充滿了驚險,她沒想到驚險從坐上飛機就開始了。

  狐族人除了方氏一家拿著各種大包小包之外,其他人都輕車簡從。賀蘭觿與金鸐什麼行李也沒拿。千蕊背著自己的行軍包。皮皮、家麟和小菊因為事先被金鸐囑咐過要去的地方是「一片淨土」,幾乎什麼都沒帶,只帶了幾件換洗的衣服。

  飛機在空中飛行了七、八個小時後進入了黑夜,又彷彿走進氣流區,顛簸得厲害。大家安靜地坐在餐桌前吃飯,吃到一半,空中一聲巨雷,飛機劇烈地抖動了一下,燈光黑了黑又亮了。

  「我想請問一下,還有幾個小時到達目的地?」家麟忽然道。

  「這個由關皮皮決定。」賀蘭觿道。

  「什麼?」皮皮差點跳起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們已經到達沙瀾的地界,正在上空盤旋。究竟在哪裡降落,你說了算。」賀蘭觿道。

  「我怎麼會知道機場在哪?」皮皮叫道,「我都不知道沙瀾在哪!」

  「這裡沒有機場。」

  「什麼?!!!」

  「沒有機場怎麼降落?」小菊也急了。

  「跳下去。」賀蘭觿說。

  「跳?跳傘?」家麟道。

  「沒有傘。」

  只有皮皮、小菊和家麟的臉在發白,其它人的表情都好像這不是一件難事。

  「賀蘭觿,搞搞清楚,我們不是狐族。」

  「知道。」

  「我們不瞭解你們的地理。」

  「明白。」

  「在這種時候請不要拿我們的生命開玩笑。」

  「我沒開玩笑,」賀蘭觿道,「現在飛機在低空盤旋,皮皮你要決定跳下去的時間。因為只有你知道什麼時候應當跳,什麼時候不能跳。」

  「我真不知道!」

  「仔細想想,我以前一定告訴過你。」

  「沒有!我發誓你沒有!」

  「那就繼續盤旋,直到你想出來。」

  這一刻,周圍所有的人都看著皮皮,都覺得真相就在她的嘴邊,皮皮跺跺腳,都快急哭了。

  「慢慢想,」千蕊啃了啃自己的指甲,「實在不行,機油燒光了飛機也會掉下來。」

  一小時過去了。

  又一個小時過去了。

  飛機仍在天空打轉。

  皮皮覺得自己的心臟都快跳出口腔了,正在這時,她發現胸前的犀角忽然開始發熱,整個人都躁動不安,心跳越來越快,渾身的血都好像湧到了頭頂上。她覺得這個地方無論如何也呆不下去了,於是大叫一聲:「跳吧!」

  「轟!」機艙門猛地打開了。一股勁風直貫進來。皮皮還沒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整個人就被捲到了半空……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