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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正在這時,林中傳來巨大的窸窣聲,似有巨物向這邊急掠過來。天色忽然暗了,皮皮連忙睜開眼,一群黑鳥劈頭蓋臉地向他們飛來,黃嘴、黑背、白腹、翅膀上有白色的條紋,個個烏鴉般大小。方尊嵋向鍾沂使了個眼色,兩人分頭鑽入樹林。似乎明白他們的伎倆,鳥群在空中打個急轉,分成兩撥向林間飛去。餘下的數十隻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方辛崍、皮皮這邊襲來。

  方辛崍忽然一躍而起,一連數刀向空中砍去。那群黑鳥毫不躲避,直直地向刀鋒迎來,刀鋒過處鳥形頓失,化作幾十團黑煙向他的雙眼追去。辛崍斜躥入一旁的水杉,身形藉著樹枝的彈力一轉,反手一削,黑煙頓如飛沙般瀰散,空中突然多出了幾十枚淺藍色的光珠,在寧靜的樹葉中緩緩懸浮,一陣清風吹來,它們就像一串被吹起的肥皂泡,遇到堅硬的樹枝,「啵」的一聲,破滅了。

  方辛崍鬆了一口氣,從樹上跳下來,正好落到從林中走出的方尊嵋面前。

  「看來青桑是要跟我們拼了,豢靈師都派出來了。」方尊嵋道。

  方辛崍哼了一聲,將刀插回腰後:「為什麼每到吃飯的時候,總會有事?」

  鍾沂從樹從中跑出來,手拿一把彈弓:「那邊的都消滅了。大哥——」

  「我這邊也乾淨了,」方尊嵋說,「梨花呢?」

  「我在這。」方梨花從皮皮身後探出頭來,手裡還緊緊地捏著那顆棉花糖。

  看得出三人的警惕並未鬆懈,他們站在原地,不安地監視著林間的動靜。看著兩個男人臉上緊崩的肌肉,鍾沂下意識地從腰間的鹿皮口袋中掏出一枚石丸放入彈弓。她掃了皮皮一眼,似乎在確認她是否還活著……

  皮皮只在希樞柯克的恐怖片中見過群鳥襲人的鏡頭,顯然這些鳥只是某種靈物的化身,消滅後立即煙消雲散,一具屍體也不留下,論情形倒跟當年柳燈族的趙松之死十分相似。它們也是狐族的一種嗎?

  一直以來,皮皮對狐族各部落的想像都是用類似於恐龍的知識來概括的。吃草的是雷龍,吃肉的是劍龍,天上飛的是翼龍,水裡游的是魚龍。同樣的,吃花的是天星族,吃肉的是柳燈族,吃素的是昆凌族,什麼都吃的是沙瀾族……無論是哪個族,他們都會吃人類的肝臟。

  鍾沂將地上的幾個包攏在一起:「我收拾下東西。」

  「不用,」方尊嵋淡淡地看向天際,「他們一定還在附近。豢靈師們總是成對出來的。」

  一語未完便聽見「嗖——」的一聲,皮皮背後的樹幹強烈地震動了一下,一枚短羽箭牢牢地釘在她頭頂上方一寸的位置。力道之大,樹葉紛紛落下。若不是皮皮下意識地歪了一下脖子,這枚箭早已準確地射入她的眼中。

  想到這裡,皮皮感到眼珠一陣酸痛。還沒來得及多想,又一道勁風襲來,「哚!」,第二枚短箭擦過她的右耳,釘在樹幹上。皮皮的耳際驀地一涼,緊接著一陣火辣辣的疼痛。還沒來得及想更多,又有數枚短箭向這邊射來,大約主人分了心,大多沒入林中。與此伴隨而至的是更大一群黑鳥。方氏三人已來不及撒入林間,只好背對背將梨花圍在正中,每人揮舞著手中的兵器與不斷湧來的群鳥纏鬥。

  皮皮突然意識到這是個極好的逃跑機會,此時此刻無人顧及到自己。她深吸一口氣,身子用力往裡縮,讓自己變成一個扁平物體,企圖讓胸前的繩索鬆散開來。

  繩索的確鬆開了一些,但她立即發現綁在頸子上的那一根是單獨打結的。就算整個身子可以縮成一張薄紙,她的頭也不可能縮小,更何況她的雙手被結實地反綁在樹後,就算身上的繩索全部鬆掉,她也不可能跑掉。哦,她是沙瀾方氏今晚最後的一餐,飢餓中的人怎麼可能犯這種錯誤?

  當又一枚短箭向她的臉上飛來時,皮皮再次閉上雙眼,如果真的在劫難逃,就讓一切來得快一些吧!

  「噹!」一道灰影不知從何處飛過來,手中揮出一物,霎時間火花四濺,飛來的短箭掉落在地。皮皮睜開雙眼,賀蘭觿修長的人影輕飄飄地落在她面前。他穿著一件黑色的風衣,一絲不苟地打著一條深藍色的領帶,頭髮梳得一絲不亂,一幅出席頒獎典禮的裝束。如果此生還能再談一次戀愛,皮皮會像大多數情竇初開的女孩那樣,愛一個男人從最簡單的外表開始,享受他英俊的臉、結實的胸肌、有力的手臂,不再糾結什麼靈魂與過去……

  「賀蘭!」皮皮驚喜地道。

  「關小姐。」祭司大人不冷不熱地應了一聲。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收到短信了?」

  「與短信相比,」他將臉湊到她的面前,抬起她的下巴,摘下墨鏡,陰森森地看著她,「我對你臨走時說的話——印象更深刻。」

  他的臉上沒有笑容,一雙冷酷的眼珠如大海般深不見底,凝視著她,卻又視若無睹。

  皮皮一下子結巴了:「我,我說什麼了?」

  「你要我以後不要再來打擾你的生活。」

  哎喲喂,祭司大人……要不要這麼小心眼!——皮皮在心裡怨著,嘴噘了起來。

  「此外,昨晚你的某些行為也顯得非常地不尊重你的夫君。」

  夫君。皮皮在心底笑了。她還是第一次聽見賀蘭觿用這種古老的稱謂,似乎這樣稱呼就多出了一些權威。她不覺得自己有任何不當行為。不就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冰奴很強勢地和他……做了一回麼?祭司大人陰陽怪氣的毛病又犯了,千不挑萬不挑,就挑生死關頭來找碴。

  「沙瀾方氏——你認得?」皮皮看著遠處與群鳥奮力搏鬥中的方氏一家人,故意引開話題。很奇怪那些黑鳥為什麼盯著他們不放,卻放過了自己與賀蘭觿。

  賀蘭觿微微點了一下頭。

  「你要再晚來一步,我就給這一家人活吃了。」

  「是麼,關小姐。你怎麼知道我是來救你的呢?」

  「那你是來幹嘛的?那些鳥是怎麼回事?」

  「那不是鳥。」

  「不是鳥是什麼?」

  賀蘭觿不耐煩地吼了一聲:「關皮皮,我到這裡不是來科普的!」他從樹上拔出一枚短箭,拿到她眼前,「這是豢靈師的無明箭,以前見過?」

  皮皮搖頭。

  就在這一瞬間,箭頭突然起火。她立即感到一股炙熱。先前落在她耳邊和頭頂的箭也同時燃燒起來。火焰越來越大,頭頂上的樹也跟著燒了起來。皮皮驚恐地看著賀蘭,他站在一邊,抱著胳膊,饒有興趣地看向她,沒有半分要幫她解開繩索的樣子。

  「好燙!快解開我的繩子!」皮皮呼道。

  祭司大人無動於衷:「這是『無明之火』,只有狐族和冰奴才會看得見。它像人間的大火一樣發光發熱,燒起來痛的感覺也完全一樣。但它不會在你身體上留下任何痕跡,只會燒掉你的靈魂。」

  「也就是說它燒不了我?!」

  「也就是說它會把你燒成一個腦殘。」

  火焰是藍色的,但燒起來的感覺與尋常的大火沒有任何不同。皮皮只覺頭皮發燙,頭髮像充電一般滋滋作響,藍色的火舌瘋狂地舔著她的背,如深度燒傷般鑽心地疼痛,她不禁尖叫起來。

  「想讓我幫你?」他問。

  這還用問嗎!皮皮疼得眼淚都出來了,看著他,拚命地點頭。

  「求我。」

  什麼?!!!皮皮差點要罵人了。她咬緊牙關,憤怒地看著他。想到祭司大人未必看得見自己的表情,皮皮吼道:「求你?門都沒有!」

  祭司大人將手□□了口袋,轉身向外走去。皮皮一下子氣呆了,不能吧!祭司大人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燒死在大樹上?她的聲音哆嗦了,語氣軟了,她不想死,尤其不想這麼輕易地死在賀蘭觿的面前:「賀蘭——」

  「賀蘭觿,求求你放了我吧!」皮皮眼淚汪汪地道。

  面前的身影終於停住,賀蘭觿轉身走到她面前,淡淡道:「關皮皮,我是不是你至尊無上的夫君?」

  「是……」

  「果斷點,大聲點。」

  「是!」

  「今後要不要聽夫君的話?」

  「聽!」

  他的嘴貼近她的耳邊:「我可相信你的承諾?」

  皮皮只覺整個頭顱就像方梨方手上的棉花糖那樣被烤成了軟軟的一團,除了痛,已經不能思索了,潛意識也被燒光了,她一面哭一面用力地點頭。

  繩索鬆開了,她軟綿綿地滑了下去,賀蘭觿順勢一拉,將她拉到自己的懷中。他的胸膛如清水般冰涼,在碰到他肌膚的一剎那,炙痛的感覺消失了。皮皮不顧一切地抱住了他的脖子,雙腿緊緊地環在他的腰上,像個溺水的孩子那樣死死地摟住了他。

  祭司大人非常不爽卻又無可奈何地抱住了她。

  皮皮將自己的臉挨在他冰涼的肩頭上。心中生出一股強烈的絕望,歸來的賀蘭可能不認識她、可能性情大變,但絕不可能置她的生死於不顧。假如真是這樣,他們之間最本能的紐帶都不存在了。

  她遇到了一個純粹的陌生人,陌生到說他來自另一個星球也不為過。他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她是生是死,他也完全不在意。

  想到這裡,皮皮從賀蘭的身上跳下來,掙扎著自己站了起來。賴在一個不喜歡自己的男人身上會顯得很不識趣,而且祭司大人抱她的動作很生硬。果然,她的腳剛一落地,他就迅速放開了手,連扶都沒有扶她一下。皮皮一個踉蹌,很快站穩了。

  「你真的能走?」他問了一聲。

  皮皮默默地點點頭,頹喪地跟在他的身後。她注意到賀蘭的手中仍然拿著那只短箭,前面方氏一家,仍在奮力地驅趕著空中的黑鳥。林間藍光閃爍,黑影穿梭,彷彿一個童話的世界。

  賀蘭觿忽然將手中的短箭向空中一擲,一個黑衣人從對面的高樹上掉下來,「砰!」地一聲,直直摔到地上,揚起一團塵埃。緊接著所有的黑鳥都不見了,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方尊嵋收起手中的銀棍,走到賀蘭觿面前,微微垂首:「祭司大人。」

  他是個有尊嚴的男人,不習慣服從任何權威,臉上一幅桀驁不馴的樣子。

  賀蘭觿並不介意:「南方禁獵,你們應當知道。」

  方尊嵋雙眼望天:「沙瀾族自遭狐帝的遺棄,南嶽北關無人收容。我們早已習慣了自生自滅。不曾沾得大人的恩澤,大人也不要太指望我們守規矩。」

  「你們何止是不守規矩。」賀蘭觿冷笑,「膽大包天,連我的女人都敢吃?」

  四個人的臉都白了,八隻眼睛齊刷刷地盯著皮皮。

  過了片刻,方尊嵋道:「初來乍到認錯了人,尊夫人還算安好,請大人不要責怪。」

  「剛才是誰的手碰過她?交出這隻手,我就暫且放過你們。」賀蘭觿淡淡地道,「沙瀾方氏,只此一家。你們總不想讓這個姓氏消失吧?」。

  沒有人回答。

  方尊嵋的嘴唇抿成了一條橫線,鍾沂警惕地看著賀蘭觿。看得出三人正在思考對策,看情形是準備拼了。眼看著方尊嵋手指微動,正要攻擊,忽然間方辛崍大喝一聲,手起刀落,一物飛了出去,掉到皮皮的腳邊。定睛一看,是他的左手!

  血把皮皮的鞋子濺濕了。她嚇得倒退一步,胃中好像被點了鞭炮一般翻騰起來,連忙摀住口,將嘔吐之意強行壓住。鍾沂迅速將自己衣服脫下來,包住辛崍的斷臂。

  「大人,您滿意嗎?」方辛崍臉色蒼白地看著他。

  賀蘭觿斟酌不語。一旁的方梨花忽然走過來,拾起地上的斷手,將其中的一隻手指放到口中咀嚼著,一邊吃一邊笑,味道很香的樣子。皮皮驚恐地看著她,忍不住道:「別吃,這是你哥哥的手!」

  所有的人都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梨花笑嘻嘻地指著方尊嵋:「這是我大哥。」又指了指方辛崍,「這是我四哥。」她很認真地說:「我一共有六個哥哥,現在只剩下最後兩個了。」

  不會都是被你吃了吧!——皮皮想到。

  賀蘭觿漠然地看了方梨花一眼,將豢靈師的屍體踢到方尊嵋的面前:「可以開飯了。」說罷轉過身去,拉著皮皮離開了。

  皮皮一面走一面回頭看,只見四個人影向屍體走去,片刻間傳來可怕的撕咬聲。彷彿某種獸類在分享捕來的食物。她看了賀蘭觿一眼,他只是筆直地向前走。

  「對不起,等我一下。」皮皮走到一棵大樹後面,終於忍不住狂嘔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