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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隨著竹篙一下下扎入水中,烏篷小船在水面悄無聲息地浮行著。

這條小船正沿著秦淮內河向西而去,這一帶號稱「十里秦淮」,乃是煙花最為繁盛之地,兩側皆是綵樓河房,一入夜便有無數華燈映在河面,一片星漢燦爛。可惜今夜城內動盪不安,大部分院落早早收了燈火,鎖了遊船,黯淡的河面上像是蓋了一層灰土。

吳定緣外頭撐著船,蘇荊溪在船艙裡給太子檢查肩上的傷口。剛才正陽門與富樂院兩番折騰,又有少許血跡滲了出來。趁著這個機會,于謙蹲在旁邊用指頭蘸著河水,給太子講解起接下來的逃離路線:

「咱們一到西水關,便能進入秦淮外河一路西上,越石頭城,穿清涼山,只要一抵達龍江關口,便能直入長江。到時候海闊憑魚躍,朱卜花只能徒歎奈何。殿下有閒情的話,甚至還能賞賞龍江夜雨,那也是留都一大勝景。」

于謙故意說得輕鬆,朱瞻基卻擔心道:「可是西水關和龍江關也有守軍吧?能過得去嗎?」于謙看了一眼外頭那個瘦長的身影,道:「吳定緣既然選了這條路,自然有他的道理。」

「你現在對他倒信心十足嘛。」

「雞鳴狗盜,亦有功用。臣不過是循孟嘗君故事罷了。」于謙自謙了一句,想了想,又鄭重地提醒太子,「王荊公曾有一則短評,說孟嘗君『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所以殿下不可沉溺這些小道,還需修德才能得士。」

「行了,行了,好話賴話全讓你一個人說了。」朱瞻基翻了翻眼皮,有點後悔把他召進東宮。這傢伙雖然可靠,但天天絮叨也很令人困擾。

這時候蘇荊溪已經處理完了傷口,對于謙道:「我需要知道,接下來在水上要走多久?下一次駐停在什麼地方?我要去買藥物與煎具。」

于謙道:「一進長江,我們便直去揚州。揚州繁華不遜南京,藥品自然也是不缺的。」他說得胸有成竹,看來剛才已把整條路線通盤考慮清楚了。

「那很好。」蘇荊溪點點頭,略帶厭惡地抖了一下衣襟,「正好我也得去換一身衣衫。」

朱瞻基左看看于謙,右看看蘇荊溪,忍不住說道:「你們兩個就一點不好奇嗎?吳定緣到底是不是親生的?那個紅姨跟他又是什麼關係?」

他先前在正陽門裡聽到了隻言片語,只是自矜身份,不好細問。可惜另外兩個人誰都不先提起這話題,自己實在憋不住了。于謙覺得這話題實在無稽,板著臉不吭聲。蘇荊溪倒是抿嘴笑了起來:「比起他們兩個,我倒很好奇殿下您與吳定緣的關係。」

「之前不是說過了嗎?我們倆又不認識!」

「一個大明的皇太子,一個閒居留都的懶散捕快,按說是絕無交集的。可他一看見您,便頭疼欲裂,這必然是有什麼原因的。我們做醫師的,見到疑難雜症,總是見獵心喜。」

「也許是他酗酒太多,體質孱弱。」朱瞻基委屈地嘟噥了一句。蘇荊溪道:「亦不排除這個可能。頭是身之元首,六腑清陽之氣,五臟精華之血,皆會於此。所以只要稍受刺激,都會猝起頭風。」

「杯弓蛇影?」

蘇荊溪道:「正是!若能瞭解到他當年的身世,找到那把弓,蛇影之疑自然盡去……」說到這裡,她似是意識到了什麼,有些驚訝地敲了下額頭,「莫非殿下剛才探詢的用意,就在於此?」朱瞻基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探人隱私的詢問,被她解讀成了這麼用心良苦的理由,不由得連聲稱是。

于謙在一旁見蘇荊溪與太子聊得火熱,不知為何,心中與這小船一般,隱隱有些上下。

他見過這女人手段,論起果決,船上這三個男子誰也不及她;論起機變,更是甩這些人十條街。她有一種近乎可怕的沉靜,無論何時,一舉一動總帶有明確的目的。雖然她說追隨太子是為了向朱卜花報仇,可于謙疑心這未必是全部事實。

無論那理由是什麼,一把動機不明的無鞘利刃在太子身旁,終究不是個事。于謙在袖子裡的手掌緊握片刻,旋即鬆開來,道:

「蘇姑娘,我有個問題,不知你方不方便回答。」于謙道。

「於司直請說。」

「你之前說過,在南京有個定了親的夫君。你先前去東水關碼頭,也是為了尋他,莫非他是有官身的?」

這件事蘇荊溪在供狀上提過,可惜那會兒吳定緣敷衍了事,不曾追問,草草放了過去。于謙記性甚好,現在居然還能想得起來。蘇荊溪道:「是的,他在南京憲台做御史,叫郭芝閔。」

「蘇大夫離開東水關不久,便聽到寶船爆炸,你卻直接回了宅子,這不太正常吧?」「哎?怎麼不正常?」

蘇荊溪似乎有點困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于謙噎了一下,才想起來這女人不能以常理度之,道:「呃……發生了這麼大的事,無論如何,也該回返先看看夫君的生死才對吧?」

朱瞻基不滿地瞪了于謙一眼,覺得這話有點過。于謙卻梗起脖子與太子對視,道:「此去京城,路途艱險。臣有責任確保每個人都忠心不貳,別無私心。」蘇荊溪看了朱瞻基一眼,笑意盈盈道:「殿下不必動怒,於司直這點擔憂在情理之中,原是我該說清楚的。」

她伸手撩了撩額發,從容地說道:「郭芝閔的父親郭純之與我家是世交,早早就定了這門親事,但我此前從未見過他。這一次來南京,我本想利用我這位夫君的身份去接近朱卜花,他卻外出去揚州辦事。昨日太子抵寧,我估摸著他怎麼也得回來迎接,便去東水關找他。可惜在碼頭沒看到,這才徑直回了家。」

于謙心中疑惑未去。蘇荊溪說的並無破綻,至於那些細節,卻無法驗證真偽。朱瞻基這時忽然道:「這個郭芝閔,是淮左大儒郭純之的兒子?那個南京廣東道監察御史?」

于謙和蘇荊溪同時一怔,這麼小的官,太子居然知道?

朱瞻基回想了一下:「我到揚州時,有個大鹽商叫汪極,專門設宴款待,這個郭芝閔也在席上。有一位東宮老師跟他父親郭純之相熟,便帶過來引薦了一下。」

這與蘇荊溪的說辭,恰好能對上。她的淡定神情,終於微微有了變化,道:「那麼他跟殿下說了些什麼?」

「什麼久慕睿德,什麼仁風遠體,都是寒暄的客套話……」朱瞻基說到後來,語速越來越慢,似乎努力在捕捉回憶,「他倒沒再直接對我說些什麼,就是巡酒的時候,他和那個大鹽商汪極一起過來敬我。郭芝閔大概喝醉了,指著汪極開了句玩笑,說什麼何曾食萬,今見之矣——」

于謙和蘇荊溪對視一眼,眼神不由得變了。郭芝閔說的這個是西晉典故,當時朝中有一位元老叫何曾,飲食奢靡無比,每日花費要逾萬錢,甚至要超過帝王家。有一次晉武帝請他入宮吃飯,何曾嫌太官烹製的饌餚粗劣,一口都不肯吃,晉武帝只好允許他自帶飲食。

當著太子的面搬出這個典故,可以說郭芝閔惡意十足:表面上是稱讚酒宴珍饈堪比何曾,實際上是暗諷你汪極比皇家還奢侈啊。

于謙忍不住追問:「然後呢?那個鹽商說了什麼?」

「周圍都哄堂大笑,汪極還能如何,只是訕訕賠笑,不過笑得確實有些尷尬。」朱瞻基不無理解地說,「後來他用寶船報效我,大概也是怕本王因為這一句話而多心吧?」

「什麼?」另外兩人同時挺直了身子,蘇荊溪還好,于謙的腦袋「咚」的一聲直接撞到了烏篷,「寶船是那個汪極來報效太子的?」

「喂,喂,你們不會以為是我從京城帶著寶船出門的吧?漕路那麼狹窄,寶船哪裡開得動啊?」朱瞻基意識到兩個人似乎一直存在誤會,解釋道:

「我們南下,坐的是漕船。到了揚州之後,汪極請知府出面宴請,地點就設在他家一條浮於邗江的大遊船上。那條船仿寶船樣式,其實是一條入不得海的江舟,專供宴樂游江之用。宴席結束之後,汪極直接宣佈,拿這條船報效皇室。次日我就是坐這條船,來到南……」

說到這裡,朱瞻基自己也覺得不對了。

昨日正午時分的寶船爆炸,最大的疑團是那些火藥從何而來。正如此前吳定緣分析,能搞出這種聲勢,至少得有一千斤精製虎硫藥。可誰那麼神通廣大,能在東宮護衛眼皮底下,把這麼多火藥運進船去?

倘若這寶船是汪鹽商在宴會現場用來報效太子的,那麼這些火藥的來歷便可以得到解釋了。

宴會之前,那是汪家自己的船隻,無論運什麼進去,旁人都難以覺察;汪極在宴會上當場用寶船報效太子,一應水夫船工自然也是汪家贈送。宴會散了以後,太子直接坐船南下,東宮護衛根本沒時間進行徹查。這位汪極當真是處心積慮,打了一個極其巧妙的時間差,讓東宮全體置身火藥之上而不自知。

如此說來,汪極恐怕與朱卜花也是一黨,都參與了這個橫跨兩京的宏大陰謀。至於郭芝閔,他大概是專程趕到揚州,就為了說那一句「何曾食萬,今見之矣」的典故,給汪極製造一個合適的理由,把寶船送給太子。

船上的三個人都萬萬沒想到,你一言、我一語,居然用各自掌握的消息拼湊出了真相的一角。蘇荊溪沒想到,自家未來夫婿居然也參與了這一場前所未有的叛亂,神情頗為不安。

朱瞻基看出她的心事,大手一揮,道:「蘇大夫擔心什麼,他是他,你是你,既然還沒過門,蘇家不會受牽連。」蘇荊溪勉強「嗯」了一聲,算作回應。

「難怪郭芝閔沒有去東水關碼頭,他肯定也知道有爆炸危險……」于謙喃喃自語,又看向蘇荊溪,「蘇大夫,你可知他平時都在哪裡活動?」蘇荊溪還未回答,一個聲音從船艙外傳進來:「想找郭芝閔?我知道。」三人同時轉頭,原來是吳定緣摘下斗笠,把腦袋探了進來。

于謙皺眉道:「你也認識?」

吳定緣道:「他住太平門內的御賜廊,對不對?」蘇荊溪點頭。吳定緣嘖了一聲,繼續道:「他已經死了。昨天一早,我爹接到消息,說御賜廊裡砸死了一個監察御史。我去現場看過,他是先被人弄死,再擺到床上,結果趕上地震又被砸爛了腦殼。」

于謙悄悄側眼去看蘇荊溪,只見她的肩頭恰到好處地震顫了一下,但僅此而已。

「現場勘驗屍身的是你?」蘇荊溪的聲音略顯低沉。吳定緣把驗屍的觀察如數說出,蘇荊溪微微頷首,道:「判斷得很準確,確實是先被人所殺,再被樑柱砸到屍身。」她沒再說什麼,眼神裡帶著幾分惶惑、幾分頹然,卻沒什麼悲傷。

這位郭御史,只怕是整個佈局裡的一枚小棋子,完成了使命,便被毫不留情地掃出棋盤。朱瞻基拍了拍船幫,有些惱火地說道:「金陵御史、揚州鹽商、禁軍內臣……怎麼這一個個全都跟朝廷對著幹。那幕後之人,到底給了他們什麼好處?」

「恐怕……這與好處無關。」蘇荊溪抬起頭,「殿下有所不知。民女之前診治過幾個官員,他們一聊起遷都來,無不心懷惴惴。」

「為什麼?南京重做京城,他們豈不都是正經京……」朱瞻基頓了頓,突然反應過來了。大明本來南北各有一套班底,若是把國都遷回南京,兩套並作一套,官位要削減一半。所以遷都這事,在南京官場引起的波瀾比京城還大。

「是這樣嗎?」

朱瞻基看了看于謙。他是南京官場的,最有發言權。于謙胸膛一挺,道:「臣絕非戀棧之人!」言下之意,其他人自然是人心浮動,擔憂前途未卜。

朱瞻基陷入沉思,他知道遷都之議必然會觸動某些人的利益,卻沒想到居然會反彈得如此強烈。南京之亂的根源,就在這裡。若無官員們滋生出的惶恐情緒,只怕幕後黑手也沒那麼容易得手。

不過,吳定緣沒容他們三個再做討論,一拍篷頂,道:「好了,不要聊了,我們馬上下船。」

于謙精神一振,道:「這麼快就到龍江口了?」他往外看了看,黑暗中一片低矮的屋脊輪廓,哪裡有龍江夜雨的氣韻。吳定緣看了他一眼,道:「你想太多了,還沒過西水關呢。」

「那幹嗎下船?」

「朱卜花不是蠢材,怎麼會算不到我們走水路?西水關毗鄰龍江,是第一時間要戒備的,我從來沒指望走那裡。」

于謙略覺臉上熱辣,虧自己剛才還高談闊論講解路線,居然全錯了。

「放心好了,我會把你們安全送出去,再去救玉露。」

吳定緣難得沒有刻薄一下,只是催促著趕緊下船。他們從船艙裡搖搖晃晃地走出來,發現小船停靠在了一處河階碼頭。這裡說是碼頭,其實就是被暴雨沖塌的土岸一角,附近居民因陋就簡,都跑來濯衣洗菜,久而久之形成了一處近水低台。

這裡已經出了「十里秦淮」的繁華地帶,接近城區西北。從這個碼頭向外延伸出去,可以看到一條坑坑窪窪、滿是人和牲畜腳印的黃泥路面。大大小小的土坑裡盛滿了渾濁積水,落著一層蠅蚊,成分複雜的陳腐臭味瀰散在空氣裡,久久不散。

蘇荊溪抬起手背,下意識地掩了一下鼻子。吳定緣注意到了這個小動作,嘴角微翹,道:「三位都是錦衣玉食的貴人,鳳凰難落沾屎的枝,接下來要走的路可要仔細了。」

于謙說:「這有什麼,我也曾假冒糞工……」話沒說完,左腳「啪嘰」踩進一片泥濘,皂靴登時沾滿了黃泥點子。朱瞻基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他在漠北軍營都住得慣,這種場合反而比于謙適應得更快。太子笑完于謙,還不忘回頭去扶了蘇荊溪一把,讓她順利邁了過去。

他們離開小碼頭,沿著土路走了一段,遠遠似乎可以看到一座小山,在黑暗中形如虎踞。于謙瞪著眼睛分辨了片刻,道:「清涼山?難道這裡是石城門嗎?」

「對,從這裡再往西北走,就能離開府城,進入外城郭。你們就能出去了。」「原來你是想這麼走啊。」于謙喃喃道。

他在南京住了數年,多少也瞭解一點整個城中格局。整個留都分作不甚均勻的內外四層。最內層是宮城,乃是天子燕居之所;再往外是皇城,乃是百官辦公之地;再往外則是應天府城,石城門恰好位於這一環的西邊。

當年洪武爺修完這一圈城牆後,發現雨花台、鍾山、幕府山皆在城牆外側,倘若外敵架起大炮,很容易居高臨下威脅城內。於是,他又在府城外頭修了一圈外城郭,這圈城郭北至燕子磯,東抵鍾山東麓,南括雨花台,佔地極廣,周長有一百八十里,把府城周圍的山盡數包圍。

這麼長的地段,不可能全按府城磚牆的規制來建,大部分地段皆是夯土城垣。尤其是西北一帶,因為毗鄰長江,水患嚴重,在臨江的上元門北邊有一個缺口,可以直抵江邊,是這些逃亡者逃離留都最好的路線。

可問題是,他們如今還是身在府城範圍內,仍舊過不去城門啊。

于謙看吳定緣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心想莫非這出去的法子,就著落在他背著的那一具琴上?可這種破落鄙俗之地,又怎麼會用得上這種雅物?

他一邊走著,一邊左右張望。這一帶靠近西郊外郭,遠不如東邊那麼繁庶。道路兩側幾乎沒有樓閣庭院,多是逼仄的棚屋土牆。這些簡陋的房屋毫無規劃地散佈開來,中間只有歪歪斜斜的荊棘籬笆分割。

這裡叫作楊家墳,大概原來是某個楊姓人家的祖墳所在。南京城擴建之後,便把這一片也括進來了。雖說也屬南京城的一部分,可于謙從來沒涉足過這一片區域,感覺和東邊完全屬於兩個世界,冥冥中似有藩籬相隔,就連氣息都不太一樣。

吳定緣帶著他們步行了約莫兩水刻的光景,終於停下腳步。頭頂突然傳來數聲啞啞叫嚷,十幾隻烏鴉從一片老槐樹裡飛出,越過他們消失在夜色中。這時其他三人才看到,前面陰森森的槐樹林裡頭立著一座小廟,看殿廡形制好像是一座城隍廟,規模卻很小。

這廟大概年久失修,殿頂脊獸殘缺,瓦片剝落,門窗板子不知被卸到哪裡去了,只留下黑洞洞的三個口,在夜裡透著森森冷氣。跟應天府前那一座堂皇的城隍廟一比,簡直天差地別,更像是泰山府君的祭廟。

吳定緣在小廟不遠處的林中找了片平地,摘下朱紅套子,把琴輕輕擱下,又墊了幾塊石頭,對朱瞻基示意道:「大蘿蔔,你來彈。」

朱瞻基一怔:「你叫我什麼?」他簡直不敢相信,這篾篙子給于謙起外號就算了,現在居然褻瀆到自己頭上。

「別說廢話,快彈,大蘿蔔!」

「在這兒?」

「在這兒。」

在這裡彈,難道是要給鬼聽?朱瞻基勉強壓下詫異,道:「彈什麼?」吳定緣想了想:「隨便,夠響就行。」

「……」朱瞻基還從來沒聽過這種無理要求。他無奈地盤腿坐下,先調了一下琴軫,略撫了幾下,登時感覺這琴品相不凡。弦聲清冽,余振裊裊,與琴身隱有共鳴,縱然跟宮中所藏相比,亦難分軒輊。

既然吳定緣說隨便彈奏,朱瞻基略想了想,右手春鶯出谷,左手秋鶚臨風,十指作勢,彈起《烏夜啼》來。

這首《烏夜啼》的來歷,是說後漢何宴下獄,女兒聽到有寒鴉夜鳴,認為是父親出獄之吉兆,遂作此曲。朱瞻基剛才看到群鴉飛起,觸景生情,便想起了這首曲子,算是給自己的遭遇討個口彩。

這曲子擬於寒鴉,所以旋律上多收角音,以奪羽韻,好似在描摹反哺、爭巢、振翅、夜鳴之事。朱瞻基的琴藝學自舅舅張昶,講究心韻合一。他彈著彈著,心意完全沉浸下去。他想到遠在京城不豫的父皇、處境不明的母后、立場不清的兄弟及那已化為飛灰的大伴,手指掏撮潑剌,流瀉出一種強烈的情緒,人、曲與琴三合為一。不知何時,撫琴之人的眼角有瑩瑩的淚光閃過。

吳定緣雖聽不出所以然,但覺得琴聲勉強算是響亮,便不再出言催促,把目光放回到那間荒蕪小廟去。

待得朱瞻基一曲即將彈畢,那小廟裡忽然有了動靜,好似有什麼鬼魅一閃而過。于謙嚇得一激靈,剛要提醒太子,卻被吳定緣攔住。

「把雙手舉起來,不要動。」吳定緣嚴厲地下了命令,「這裡的主人,疑心病可不輕。」

于謙和蘇荊溪只好學著他的樣子,伸直兩條手臂,高高舉起。過不多時,他們的頭頂沙沙作響,什麼東西躥上了槐樹頂。

朱瞻基彈完一曲,右手習慣性地從一徵撫至七徵,然後輕輕壓住琴弦,吐出一口氣來。兩側的四棵槐樹上,突然竄出四條白色巨蟒,形體在黑夜中清晰可見。蘇荊溪「啊」了一聲,卻被吳定緣按了回去。

蘇荊溪再仔細一看,才發現這不是蟒蛇,而是四條白色的粗麻布條,直直沿著槐樹幹垂下來。布條突然扭動幾分,數十個人影從樹頂順著布條往下溜。他們的動作整齊劃一,乾淨利落,一下子就落到地上,把他們幾個團團圍住。

「白龍掛?!」

于謙驚叫一聲。他嗓門本來就大,槐林一震,令那些剛落回樹枝的群鴉重新驚起。

幾乎就在于謙驚叫的同時,富樂院三曲裡一個更大的聲音也炸裂開來。這聲音洪若霹靂,令院廳裡擺的幾株道州蘭瑟瑟發抖。

「快說,你的相好吳定緣在哪裡?!」

朱卜花惡狠狠地質問道。那張可怖的腫臉,像極了《目連救母》寶卷裡的地獄惡鬼。紅玉被他的大手扯住胸襟,被迫在近距離與這張鬼臉對視,驚慌地連連搖頭。

朱卜花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他楂開五指,狠狠扇在紅玉的臉上,然後一腳踹翻在地。

童媽媽在一旁臉色鐵青,她只道那幾個人是些形跡可疑的小賊,沒想到居然是在逃的欽犯,而且還惹來了一位禁軍統領。看這韃子勢若瘋狗,童媽媽忍不住擔心,別說賞錢的事,自己搞不好也會被紅玉牽連,瓜蔓抄可不管你是假母還是真媽。

朱卜花抬起右腿,把高筒氈靴踩在紅玉臉頰上,來回蹍動,道:「臭婊子,你說還是不說?」

童媽媽忍不住勸了一句:「這位……這位爺可輕點,若是死了,教坊司那邊須不好說。」這些罪籍官眷,都在教坊司經歷那裡掛著號,若鬧出人命,官府是要過問的。朱卜花聽了,靴跟蹍得更加用力,紅玉的臉頰幾乎被踩出血來。

紅玉一個三曲的琴師,哪熬得住這種酷刑,手指在半空不斷亂抓。朱卜花把靴子略抬幾分,道:「現在願意說了嗎?」紅玉委頓在地,蜷縮著不住喘息。待得朱卜花又催問了一句,她方才斷斷續續道:「他們……定緣說他們要盡快出城,從這裡乘浮夜船去西水關了。」

朱卜花冷笑道:「莫把我當傻子,西水關戒備森嚴,他們怎麼會自投羅網?」紅玉怯怯地看了童外婆一眼,不敢言語。

朱卜花看出她這點小動作,橫眼一瞪童外婆:「滾開!」兩個勇士營士兵把她直接架出院廳。紅玉這才揉著臉道:「我媽媽有個老情人,在西水關做門吏。吳定緣許了一百五十兩銀子,我又求她賣個人情。媽媽這才答允,但不許我說出來……」

一聽這話,朱卜花讓人去童外婆屋子搜查,果然搜出一個銀鞘子。打開驗看,確實是吳定緣昨天從錦衣衛支走的銀錠。朱卜花勃然大怒道:「這通條戳不死的婆子,還裝無事人在這裡勸解!」立刻喚人把童外婆拽過來。

童外婆進了屋,朱卜花二話不說,先過去對胸口狠踹了兩腳。童外婆疼得滿地打滾,朱卜花問她西水關是不是有個老情人,她說是,又問是不是收了吳定緣一百五十兩銀子,她說是為姑娘收著。朱卜花一見她承認了,哪裡肯聽解釋,又是一通狠打,直打得婆子有出氣沒進氣。

這時有人匆匆來報,說巡河在西水關附近河面,發現一條順流漂下的烏篷船。朱卜花一聽大急,又踢了婆子一腳,帶著人匆匆離開了。

紅玉眼見著媽媽趴在地上不動,心裡暗暗慶幸。吳定緣臨走之前,跟她面授機宜,說童外婆眼神閃爍,怕是心中有鬼。倘若她顧念母女情分,不去出首,還罷了;若她去報官,紅姨便可以把這些事一股腦全栽到她頭上。

童外婆在西水關確實有個老情人,那一百五十兩銀子亦是真的。經吳定緣這麼一擺佈,卻成了協助欽犯出逃的鐵證。紅玉素來知道這孩子心思縝密、手段出眾,今夜才算真正領教了。

這番折騰動靜不小,富樂院的龜奴、小廝、姑娘都湊過來看熱鬧。紅玉吩咐幾個小廝把童媽媽抬去屋裡,自拿出一兩銀錠叫人去請醫師,周圍的人紛紛讚她孝順。紅玉安排完這些,正要回屋子,卻聽到那兩個守門的龜奴哇哇亂叫,突然騰空而起,摔到十步開外。

紅玉正自驚疑,一個大漢緩步走進來。這人跟朱卜花不太一樣,朱卜花是體型龐大,而他是渾身結實,薄衫下的肌肉極硬,動起來如山巒移位。一條疤痕從額頭橫貫而過,像是被人掀開過天靈蓋,最奇怪的是,這疤痕上還擦著一條新鮮的血跡。

紅玉一看到他,嘴唇立刻抖了起來,道:「梁興甫?」

梁興甫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問:「吳定緣呢?」紅玉嚥了嚥口水,說他們去了西水關,朱卜花已帶兵前去追趕了。梁興甫聽完之後,沒急著離開,雙眼依舊盯著紅玉。紅玉頓覺泰山懸於頭頂,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梁興甫點了點額頭上的血跡,語氣有些縹緲:「憐彼世人,如在火獄。鐵獅子已被我化去殘蛻,只是他不願獨登極樂,讓我來找吳定緣,一併度化西去——他在哪裡?」紅玉知道他和吳家之間的恩怨,也知道這人的腦子有點問題,強忍著恐懼,把去西水關的謊言又重複了一遍,然後閉上了眼睛。

他的壓迫感實在太強了,她不指望瞞得過去,只等他發怒動手,只求速死。可梁興甫沒動手,反而環顧四周,突然問了一句:「一個琴姑,這裡怎麼會沒有琴?」

「送……送去修了。」紅玉從嘴唇裡擠出蚊鳴般的聲音,連自己都不信。

梁興甫卻似沒聽見一樣,負手在院廳裡來回踱了幾步。牆壁上掛著七八幅畫卷,都是恩客所贈。他停留在一幅墨畫前。這幅畫是王維的《竹裡館》,取意「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兩句。落款是江南一位名家,旁邊貼的絹條上卻是另外一人的名字。

「城北白龍掛的大龍頭?他賞琴的品位,可不比盜糧手段遜色。」梁興甫隨手扯下絹條,繞在指頭裡,語氣淡漠。

紅玉「撲通」一聲跌坐於地,再不存一絲僥倖。在梁興甫的逼視下,自己簡直像被剝光了一般,毫無秘密可言。可她等了許久,也不見對方動手,一抬頭,發現梁興甫已然離開。紅玉癱在地板上,手腳徹骨冰涼,腦海裡只迴盪著一句話:「定緣,你快逃啊,快逃啊……」

可惜這一句吶喊,吳定緣注定聽不到。

他此時正在槐樹林裡站定,直視著那荒蕪小廟的正門。至於那十幾個用白布條滑下來的精壯漢子,則封死了所有人的退路,站開一段距離,直勾勾地盯著他們。

過不多時,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從漆黑的廟門裡悠悠地傳出來:「紅玉姑娘這具洗月,可謂是琴中上品。適才那一曲《烏夜啼》,盡得氣韻之妙。悚悚長夜,能聽到這樣的琴曲,足可以安神了。」

吳定緣根本不接那茬,言簡意賅道:「老龍頭,我們要借道出城。」這「聲音」的主人對他的不通風雅很是無奈,道:「我欠紅玉姑娘一樁人情,想不到她會願意用在你身上。」

吳定緣邁開步子,朝著破廟裡走去,他的身影很快便被門內的黑暗吞噬。其他三個人留在槐樹林裡,在一圈充滿警惕的目光的注視下等待著。

朱瞻基不自在地挪動一下腳步,悄悄對于謙說:「你剛才說白龍掛,這是個什麼?」于謙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低聲——他自以為的低聲——說道:「殿下,這個白龍掛乃是南京西北有名的一個盜社。」

「盜社?盜賊也能結社了?」朱瞻基覺得有些荒唐。于謙道:「南京諸多勢力交織,遠非官面上那麼太平。有些地方,比如咱們所在的楊家墳,恰好位於西城兵馬司和北城兵馬司的交界,兩邊都不管,遂得以滋生奸邪。」

「那他們為何叫白龍掛?」

「這些盜賊擅長以白布為繩索,飛簷走壁,掛牆吊倉,專門竊取留都糧倉,所以稱之為白龍掛。」

朱瞻基聽得瞠目結舌,難怪那些個漢子身手如此矯健,原來都是在翻糧倉時練出來的。「這麼明目張膽?難道應天府不管嗎?」于謙苦笑著搖頭:「官府也抓,可是野火春風,又怎麼燒得盡。至少白龍掛的龍頭從未落網過,殿下千萬小心……」說完他朝廟裡瞟了一眼。

剛才說話之人,應該就是白龍掛的龍頭。吳定緣能找到他們幫忙,可見應天府與白龍掛一向有勾結。朱瞻基大為激憤,道:「留都腳下,賊人居然還如此囂張,以後百姓還怎麼看待朝廷權威?等我回京城,一定得好好整肅一番!」

兩人正低聲聊著。吳定緣從廟裡走了出來,身後多了一個老頭子。老頭子一身白麻,好似戴孝一般,花白頭髮梳起一個小髮髻,一對細眼幾乎被褶皺淹沒,完全捕捉不到他的情緒。

「就是他們要離城。」吳定緣指了指他們三個。老龍頭瞇起眼睛挨個打量了一番,笑了,說道:「有點意思。僧不是僧,官倒是官,不過這個女子嘛……我倒一時吃不準,難道是個大夫?」

眾人都吃了一驚,這老頭的眼光未免太犀利了吧?老龍頭施了個下馬威,轉頭對吳定緣道:「這三個人的來歷,我可以不問。但今晚城中不太平,想把他們弄出去,紅玉姑娘的人情可不太夠用。」

「我記得江湖上說,白龍掛一口唾沫一個釘,從來都是言出必踐。」

「是啊,言出必踐,所以醜話得說在前頭。」老龍頭抬抬眼皮,「我若不講信譽,就帶你們走到一半再漫天要價。到時候不上不下,可就由不得你們了。」

吳定緣不動聲色,道:「你還要什麼?鈔銀還是人情?」老龍頭伸出指頭,點了下朱瞻基:「讓這小子再給我彈一曲聽聽吧。」

白龍掛的老龍頭愛琴成癡,這在南直隸江湖人所共知。他提出這個要求,並不奇怪。只是朱瞻基忍不住撇了撇嘴,明明就是一群竊米蟊賊,卻在這裡附庸風雅,還想讓太子為他們撫琴?真是不知所謂。

不過形勢比人強,太子沒蠢到當面拒絕。他心念電轉,當即把洗月橫在膝前,又彈了一曲《忘機》。

這首曲子的典故出自《列子》,講一個人每日與海鷗嬉戲,因為不存機心,週身常常群鷗翔集。後來他父親說你捉幾隻回來玩玩,他再去海邊,因為存了捉鳥的心思,海鷗們便不再靠近了。

朱瞻基一曲彈完,老龍頭捋了捋鬍須,語氣意味深長,道:「《忘機》主旨該是自甘恬淡,忘機而無爭。小和尚你這一首琴曲卻是宮高羽低,憤懣不屑之氣溢於弦端,怕是有意選的這個曲子來嘲弄我吧?」

朱瞻基一怔,這老盜賊還真是懂行,竟能從琴聲裡聽出暗伏的小花招。吳定緣什麼也沒聽出來,他不耐煩地一扯太子,道:「彈也彈完了,能走了嗎?」

老龍頭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打了個響指:「走吧。」

老龍頭從手下裡選了三個人,囑咐了幾句,讓他們先走,然後自己帶著吳定緣等四人,從槐樹林重新回到那一片迷宮似的茅屋土捨。

別看老龍頭一把年紀,腳下卻矯健得很,無論丘坡坑溝,都始終保持著一個速度。後頭的人必須全神貫注,才能跟上他的步履。于謙看著這老頭一路奔北而去,心中大為疑惑。照這個方向走下去,既不到鍾阜門,也不到金川門,說是去神策門倒有點像,可那又偏東了點,離預定逃離的龍江路線豈不是更遠了?

于謙並沒有把自己的疑惑說出來,因為老龍頭走得實在太快,他喘得根本沒有餘裕發聲。

朱瞻基倒沒有于謙這種麻煩,他體格底子不錯,應對這種速度游刃有餘,尚有餘暇四處觀望。周圍這一片片黑暗中的景色,令他暗暗有些心驚。太子先前可不知道,富麗堂皇的南京城一角,居然還有這麼破落的所在。夯土殘牆,稀疏茅頂,有絲絲縷縷的酸臭瀰散而起。他甚至看到,溝渠裡一群老鼠被腳步聲驚散,剩下一小團殘缺不全的肉團,疑似死嬰。

「噦……」朱瞻基的胃裡開始有些翻騰,腳步不由得放緩了些。吳定緣略頓了頓,把他扶住,說:「跟你說過了,接下來要走的路可要仔細,不要亂張望。這裡可從不入貴人之眼。」朱瞻基冷哼一聲,強行把嘔意壓下去。

走了約莫有小半個時辰,他們終於穿過一片廣闊的破落地帶,來到了一道高大的城垣之下。只見城牆足有六丈之高,青磚條理分明,磚隙處抹足了灰漿,用指甲根本摳不動,一望便知這是府城城牆。

夜色太黑,一時難以判斷是哪一段城牆。但于謙至少能確認一點,這裡不靠近任何一座城門,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走才好。老龍頭仰起頭來,輕輕呼哨了一聲,城頭有一條白龍般的布條拋下來。這條布帶的長度顯然經過精心計算,恰好垂落到城腳為止。

看來之前先離開的三個人,不知用什麼手段帶著白龍先爬上了城頭,做好了攀牆的準備。老龍頭拽了拽布條,確保足夠結實,偏過身子做了個邀請的手勢,黑暗中的笑容顯得有些促狹。

第一個上前的,居然是蘇荊溪。她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毫不畏懼,反而有些躍躍欲試。老龍頭把布條纏在她腰間,紮了個結,咧嘴笑道:「好個有膽色的女豪傑。若老夫年輕個三十歲,一定考慮娶你。」蘇荊溪伸手抓住布條,在手腕處纏了幾圈:「您就不怕我毒死您,捲了家產再醮?」

老龍頭一愣,蘇荊溪已隨著布條冉冉升起。城頭上方是白龍掛的三個壯漢,布條的另外一端依次拴在他們腰間,三者並聯。這些人不愧有白龍掛之名,靠著腰裡的定力牢牢釘在地上,雙手齊拽,一會兒工夫就把蘇荊溪拽上城頭。

隨後吳定緣、朱瞻基和于謙也陸續掛在布條上,被徐徐拽上城頭。朱瞻基有輕微的恐高,吊上去以後臉色煞白;于謙倒不畏懼,只是他多了一層擔憂,原來城防有這麼大的疏漏,萬一有敵軍用這種辦法入侵可怎麼得了?

等到眾人都攀上城頭的石面馳道之後,于謙朝城牆外側望去。緊貼著城牆外面的,是一片煙波浩渺的水面。鬱積半宿的雲此時稍稍飄散,只見夜幕裡透下一柱月色。銀光微映水面,氤氳不流,猶如一面覆在城外的巨鏡。鏡面之中似有數個島洲,錯落參差,望之如星漢排列。

那一瞬間,他明白了吳定緣真正的出城計劃。

「後湖……原來你打的竟是這個主意。」于謙喃喃道。

留都城北偏東有一座大湖,官府稱之為後湖,民間皆呼為玄武湖。湖泊南岸緊貼著神策門與太平門之間的府城牆垣,可以說是緊鄰南京城區。後湖的水域廣大,中心只有五座小洲,其上建有十幾間存放黃冊版籍的架閣庫。因此朝廷常年鎖湖,不允許百姓居住,頗為幽深寂安。

看來一離開正陽門,吳定緣便已經在心裡盤算好了,從這裡出城,確實是一著妙棋。于謙舒了一口氣。接下來,只消白龍掛把這幾個人再從城外側吊下去,便可以穿過無人的後湖,徹底脫離府城範圍。

老龍頭饒有興致地向下俯瞰後湖,又負手仰頭看了看月色,感慨道:「皓月當空,湖面如鏡。早知道該在這城頭用洗月彈一曲《秋月照茅亭》啊。」

朱瞻基一聽又要彈曲,忍不住小聲抱怨了一句,道:「雞鳴狗盜之徒,也配談雅致,沒完沒了啊。」

誰知老龍頭耳朵尖,似笑非笑地轉過頭,手臂突然一振,鐵鉗般鉗住了太子的左手。朱瞻基嚇了一跳,發現根本掙脫不開。老龍頭把他腕子抬起來,道:「瞧瞧,破僧袍遮不住富貴身,這細皮嫩肉的,大指上連個繭子都沒有,想必家裡錦衣玉食養的吧?」說完他搓動手指,朱瞻基立刻感覺到一陣刮刀似的疼痛,這人手掌上的繭子厚硬堅實,忍不住喊了聲疼。

「不好意思,老夫這手繭子,都是攀白龍一點點磨出來的,比不得貴人嬌嫩。」

吳定緣和于謙見狀,趕緊走過來,卻被拽白龍的三個壯漢擋住去路。吳定緣道:「老龍頭,咱們說好的,快放他們下城便是。」

老龍頭笑了笑:「適才這位公子哥彈《忘機》,琴為心聲,顯然對老夫有些想法。」他說著,語氣轉冷,「老夫愛較個真,這雅致之事,何人配談何人不配,倒想請教一下。」

朱瞻基一看既然說開了,索性挺胸呵斥道:「爾等翻牆鑿洞,竊取漕糧。只為了一己私利,上亂朝廷綱紀,下累黎民口腹,盤踞城北橫行霸道,不過盜匪而已,還好意思在這裡裝什麼雅客?可笑之至!」

老龍頭見他說得慷慨,忍不住仰天大笑,道:「小哥兒莫不是哪個深府大院剛出來的?怕是看多了戲文吧?」朱瞻基怒道:「你們這些偷糧食的碩鼠,難道還冤枉了?」

「別以為我們鄉鄙之人不讀詩經。碩鼠碩鼠,無食我黍,那碩鼠說的可不是我們,而是你們這些貴人哪。」老龍頭攥緊朱瞻基的手,笑意突然不見了,臉上的褶皺翻騰起伏,像要噬人一般。朱瞻基下意識倒退幾步,直到背靠垛口退無可退。

「留都軍民,都要仰仗這些糧食過活。你這裡竊取一石,挨餓之人便要多出十個。你偷的不是糧食,是人命!」朱瞻基的火氣也上來了。他作為大明太子,天下就是自家產業,你偷走了我家東西,難道還不許說了?

聽到這通訓斥,老龍頭冷冷道:「公子可真是個明白人。那你可知道我們白龍掛每月取走糧食多少,金陵每月上報漂沒的糧食又是多少?」

朱瞻基一怔,下意識看向于謙和吳定緣。于謙從不接觸錢糧,有些茫然,只有吳定緣歎了口氣,道:「漂沒之數,多過失竊之糧十倍,這都是借帽取底的勾當。」

「借帽取底?!」

朱瞻基並非一點不通庶務,經這麼一提點,他登時反應過來。借帽與人,卻把帽底取走,意思是用個小由頭取走大賬目。看來是南京城裡某些大員暗中截留存糧,私吞倉儲,然後縱容白龍掛來偷,事後把所有做不平的賬簿一發戴到他們頭上,算作漂沒。

難怪白龍掛能久居城中,原來是有人故意養著用來背黑鍋的。「貪官蟊賊,沆瀣一氣!本王……呃,朝廷本就該將你們一併懲處!」朱瞻基更加憤怒。

老龍頭冷笑道:「懲處自然是有的。你知道每年我們要給應天府送去幾個人?五個!只為給官老爺們一個交代。漂沒之罪,人命相抵,官府有了交代,從此這賬便洗得乾乾淨淨。」

朱瞻基聽得瞠目結舌,沒想到有這麼一手。他從前聽東宮師傅說過,地方上有些胥吏暗中竊取糧食,等到查賬時便一把火燒了,落個死無對證。當時他還覺得過於膽大妄為,沒想到還有更高明的手段。焚燒庫房,只能瞞一時之貪;借帽取底,卻能年年歲歲長享其利,付出的無非是幾條人命罷了。

「你們為了點糧食,竟然不把人命當回事……」

「閉嘴!」

老龍頭怒喝一聲,猛然把他扯到城牆內側,指向城下黑壓壓的一片,道:「好叫小哥兒知道,城北楊家墳這一帶,都是歷年來逃難至此的南直隸災民與饑民,得有數千人。官府向來不聞不問,若非我們白龍掛偷回糧食發散,這些人都要餓死。每年那五條人命,皆是我白龍掛中人抽籤自願前往,只為能給親人掙口活命糧。」

朱瞻基看向吳定緣,似乎想要求證,吳定緣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朱瞻基頓時啞口無言,一個竊糧的黑幫團伙裡,居然還藏著這麼多彎彎繞繞。這些人似乎全不把大明律放在眼裡,可仔細一想,大明律又何曾保全過他們?太子胸中那一腔正氣,似乎有些微微動搖。

「我們這些掙扎求活的人,賠進性命,每次所得不過數石,比起那些大人物貪墨的,只是滄海一粟,嫌我們白龍掛是碩鼠,可以說是全無心肝之言了!」老龍頭說完,扯住朱瞻基,嘿嘿一笑,「老夫最好為人師。這位公子既然不知人間疾苦,就該去楊家墳見識見識世情,好好磨煉一下琴藝才是。」

于謙大驚,這老龍頭好大的膽子,竟然提這種非分要求。吳定緣伸手攔住他的嗓門,皺眉道:「這不合規矩吧?」

老龍頭一攤手,道:「你們若不願留,老夫也不強求。只是下城時可得小心些。」這話擺明了要挾之意。若沒有白龍掛的那條白龍,這幾個人別說縋下城去,就連原路返回都做不到,只能困守城頭,等著守軍甕中捉鱉。

「原來你是這麼還人情的?」吳定緣語氣變得不善,作勢要摸腰間鐵尺。老龍頭打了個響指,三個精壯漢子霎時把他圍住。

「你們這些貴人,平時個個都是正人君子,背地裡干的都是缺德營生。我一直很想知道,一個用沾了血的髒糧養大的公子哥,給我們這些下里巴人彈琴,該是種什麼體驗。放心好了,我不壞他性命,多留幾日便放還出城,也不算違背承諾。」

于謙大急,沒想到臨到出城了,卻被一個老龍頭的自尊心給攔住了,不由得深怪太子多嘴。返京一刻也耽誤不得,你何必在這時候議論白龍掛的是非曲直?

眼下這邊能打的,只有吳定緣一個,想硬來,根本就是寡不敵眾。何況白龍掛那邊只消扯起嗓子喊一聲,就會把神策門的守軍驚動。于謙一籌莫展,有些絕望地晃動脖頸,無意中發現蘇荊溪的位置和剛才不太一樣了。

她距離剛上城頭所站的位置,挪出去了四五步的樣子,更加靠近那幾個壯漢。他們都把注意力放在吳定緣身上,沒人留意一個怯弱女子的動靜。于謙雖然不知她想做什麼,但他知道,忽略這個女人可是要吃大虧的。

只見她不動聲色地挪到了一個壯漢身旁,一拎馬面裙,伸足輕輕踏上他腳下的白龍布條。這條白龍布條能縋人在城牆上下,長度驚人,一端繫在那三個漢子的腰間,另外一端則像蟒蛇盤疊在地面上。蘇荊溪手一鬆,裙面正好擋住了腳下的動作。她不動聲色,用腳鉤著布條一點點挪回到于謙身旁。

「於司直,你有多重?」蘇荊溪突然問。于謙愣了愣,他又不是屠戶,何曾關心過這個。他低頭看看自己肚子,遲疑道:「許有一百一十斤?」蘇荊溪閉目默算片刻,展顏一笑,道:「應該夠了。」

「什麼夠了?」

蘇荊溪把白龍布條這一頭從地上托起來,飛快在于謙的腰間纏了兩道,又繫了個死扣,道:「你往城外跳。」

于謙震驚無比地看著她,這是要幹嗎?

「沒時間解釋了,想救太子,這是唯一的辦法,跳吧。」蘇荊溪催促道。

于謙也知道情勢瞬息萬變,自己既然選擇輔佐太子,那麼做個陸秀夫也是應該的。他一咬牙,翻過城頭,緊閉雙眼朝外側奮力一躍,身子立刻變得輕鬆起來……

白龍布條被他這麼一扯,也朝著城下飛墜而去。那三個壯漢腰間的布條還沒解開,被這一股突如其來的墜力猛地一拽,登時站立不穩。好在他們三個體重遠勝于謙,雖然被扯得東倒西歪,但六條腿紮下馬步,勉強繃住。于謙的身子只落下城頭一半,便被吊在了半空,來回擺動。三人和一人之間,達成了一個頗為微妙的均衡。

蘇荊溪突然高聲叫道:「吳定緣!」

吳定緣很有默契,毫不猶豫飛撲過去。三個漢子紮著馬步,動作遲緩了許多,他閃過三人間隙,鐵尺一晃,似流星飛墜,狠狠砸中了老龍頭的手腕。老龍頭慘呼一聲,只得鬆開朱瞻基。吳定緣喝道:「後踹!」

朱瞻基這時只要伸腿朝後一踢,便能把那老頭子踢翻,脫身而去。不知為何,他正要抬腳,卻驀地想起老龍頭剛才那一通控訴,竟有些遲疑。這麼一腳踹下去,日後史書會怎麼寫這段?一個虐民的昏君?一個不管貪瀆的昏君?難道這就是我的為君之道?

自從于謙罵過他之後,這四個字幾乎成了心魔,時時閃現。朱瞻基知道緊要關頭不該想這些,可心意哪裡抑制得住,腳下不由得慢了一拍。

老龍頭覷準這個機會,雙臂一環,再度緊緊扼住了太子的咽喉。他雖年老體衰,可這一雙攀慣了白龍的手掌,比鐵枷還牢固。吳定緣再想上前敲手,可那三個漢子已調整好身姿,重新擋在了老龍頭身前。

唯一一個翻盤的機會,因為太子一念之誤,轉瞬即逝。這一次,無論是吳定緣還是蘇荊溪,都沒什麼辦法了。至於吊在半空中的于謙,更是自顧不暇。

老龍頭正要開口說什麼,忽然感覺到身後湧起一股強烈的壓力。他回頭一看,瞳孔陡縮。只見一個壯實的黑影穩穩站在馳道正中,月色下的身軀如浮屠般高大雄壯,額頭的一抹鮮血透出幾許猙獰,道:

「把太子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