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兩京十五日 > 第六章 >

第六章

「于謙?」

這個聲線太獨特了,朱瞻基即使意識模糊,也能分辨得出來。這個聲音,總給人一種堅定的安全感。朱瞻基唇間發出一絲釋然的歎息,鬆弛著身子倒了下去。

于謙一時慌了手腳,趕緊把太子攙扶到一張光滑的石台上,然後端來一隻陶制燭台。太子的狀況讓他莫名駭然,一身濕漉漉的奉御服不說,肩上居然還插著一根箭!過去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殿下不是在皇城被好好地保護起來了嗎?

于謙還未細思,屋外忽然傳來一陣騷動,紛雜的腳步聲、呵斥聲、女人的叫嚷聲和嬰兒的啼哭聲混在一處。于謙回頭看向太子,心想莫不是有反賊追過來了?可哪兒來的反賊如此大膽,居然還敢沿戶搜查?

突然門板響動,傳來一陣粗暴的拍門聲。于謙過去打開門,兩邊都愣了一下。原來拍門的那位勇士營的小校,于謙見過,正是他之前在玄津橋前讓出了坐騎給于謙。

小校也認出了于謙,態度變得溫和了一些,道:「我們在搜尋一個從皇城逃出來的奉御,請問有沒有看到?」于謙搖搖頭,表示一直在裡間忙活。小校皺起眉頭朝義捨裡探看,問這屋子裡是否還有別人。于謙道:「還能有什麼?今天在玄津橋擊斃的那個白蓮教徒就躺在這裡,我正在驗屍。」

說完他略略讓開半個身子,讓小校看到躺在石台上的那具屍體。于謙面相端方憨實,很容易取信於人。小校只掃了一眼那屍身,便無疑心,做了個打擾的手勢便轉身離開了。

于謙直到確認周圍再無動靜,這才回轉到石台上,把那具屍體翻平,露出藏在另一側的朱瞻基。

他對小校說的,並不算謊話。于謙離開了蘇荊溪家之後,本來心急火燎地趕往皇城,可到了西華門前便被擋住了。勇士營拒絕任何人入內,即使有過城鐵牌也不行。于謙彷徨無計,決定先來附近這間義捨檢查一下白蓮教徒的屍體,看能不能找到強有力的線索,說服守軍放他去見太子。

他萬萬沒想到,太子居然親身闖進義捨,而且身後的追兵居然是勇士營。于謙想破腦袋,也想不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可惜朱瞻基此時的狀態十分糟糕,沒法做出解釋。于謙知道這時候不能拔箭,只得先把露在外面的箭桿鋸斷,然後去隔壁的更夫鋪裡討了一碗撒滿生薑的熱水,給他強行灌了下去。太子的喉嚨裡發出一聲呻吟,總算把一口氣吊了回來。

于謙問他怎麼回事,朱瞻基簡略把皇城裡的變故說了一遍。于謙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道:「寶船之案果然與朱卜花脫不開干係,這韃子真是好大的狗膽!殿下勿驚,我這就去通報南京諸衙署,會同誅殺此獠!」

朱瞻基虛弱地搖搖頭。于謙想起太子對南京官場缺乏信任,又一拍檯子,道:「那我護送您出城,去孝陵衛,去龍江水師,或者去中都鳳陽。我就不信他能把整個南直隸都收買嘍,屆時大旗一舉,四方勤王,他一個韃子難道還想對抗堂堂王師?」

于謙的聲音慷慨激昂,震得義捨的大梁微微顫動。朱瞻基卻露出苦笑,道:「不成,來不及的。我……我要回京城。」于謙有些不理解,明明一紙檄文就能解決的事,何必要跑回京城?他還要再勸說,卻看到兩行淚水從朱瞻基眼裡淌出來。

初時淚水還只是涓涓細流,很快便如汩汩泉湧。太子就這樣癱躺在石台上,無聲地哭泣著,彷彿心裡的悲慟憋到了極致,終於衝垮堤壩,一瀉汪洋。

于謙一時慌了手腳,不知自己哪句話說錯了。朱瞻基哭過一陣,扭過頭來,指了指自己懷裡,露出一枚魚筒。于謙認出這是皇家文書,不太敢去碰觸。直到朱瞻基示意他開啟,他才恭敬地拿出魚筒,從裡面抽出一封書信。

展卷才讀了一句,于謙的肩膀便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信裡的內容很簡單:五月十一日庚辰,上不豫,召太子即刻歸京。落款時間是五月十二日(辛巳)。

于謙知道,天子體態肥胖,確實健康有差,但這麼急著把剛到南京的太子召回去,只怕這「不豫」非同小可,很可能是大行之兆……這才登基不到一年啊。

難怪太子哭得如此傷心,自己方在南京遭遇叛亂,猛然又得知父皇病危,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于謙惶恐地看向太子,只見對方擦了擦淚水,太子沙啞著聲音道:「你仔細看看落款。」于謙又急忙低頭去看,果然在這書信裡發現了蹊蹺之處。

這種關乎帝位更替的詔書,須有皇帝指定的顧命大臣副署其下。可這封書信的末尾並沒有楊士奇等幾位大學士的名字,反而留了一個張皇后的鳳款——這可太離奇了,張皇后是朱瞻基的生母不假,可儲君已然成年,用不著母親垂簾代政。張皇后一向有賢名,怎麼會在這等大事上亂來?

這一封書信無論書寫、行文、裝幀還是留款,都透著一絲焦慮和匆忙。這不像是內閣合議、翰林撰稿的正式文書,更像是什麼人在情急之下匆忙發出的。

一個荒唐的念頭在于謙腦海裡閃過,他看向朱瞻基,從對方的眼神裡看到了同樣的猜測。

莫非宮中生變,張皇后出於某種原因無法言明,只好倉促發出這一封錯謬百出的書信,借落款來提醒太子。

把堂堂一位皇后逼到這地步,京城局勢得危險成什麼樣?難道說,天子之疾恐怕和寶船爆炸一樣,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刻意為之?于謙的腦海裡,突然冒出這麼一個可怕的念頭。

他忍不住開始推算起日子來。太子在五月三日離京,八天之後,也就是五月十一日,天子突然不豫;又過了七日,五月十八日,留都龍船被炸。天子和太子可以說是幾乎同時遭遇危險,這恐怕不是什麼單純的「屋漏偏逢連夜雨」,而是一個大陰謀的兩個關鍵節點。

想到這裡,于謙感覺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從書信湧入指尖。皇上在京城龍馭賓天,太子在南京屍骨無存,那個幕後黑手的終極目標呼之欲出:

帝位,虛懸。

電閃雷鳴之中,一條橫跨兩京的猙獰巨龍,顯出了它真正的形體。

朱瞻基一陣苦笑。皇家之人對權力的敏感是天生的,他在長樂殿剛一拿到這封書信,便覺察到自己身處極大的危險中。可是他不敢有任何表示,只能強做隱忍,對朱卜花略做試探,並在確認對方立場之後,當機立斷地逃離。

事實證明,這個決斷是正確而及時的,否則現在朱瞻基已化為又一具深埋宮城之下的皇族屍骸。說來諷刺,想通這些事之後,他總算明白朱卜花為何叛變了。只有帝位之爭,才有足夠的誘惑讓這等耆宿宮臣動搖。

「于謙,你在想什麼?」朱瞻基忽然問。于謙猛然回過神來,略做猶豫,方才答道:「臣……臣正在觀摩璽印。」

「璽印?」

朱瞻基一怔。他急忙重新去審視書信,才發現之前有一處細節漏掉了。這書信末尾處的璽印,居然用的是一方「皇帝親親之寶」,魚筒開縫也蓋著同樣的印信。

于謙身為行人司行人,繼旨傳詔乃是本業,對這方面特別敏感。大明寶璽一共有十七枚,各有功用不同。比如「皇帝奉天之寶」,用於郊祀、祭禮;「皇帝尊親之寶」,用於上尊號;「皇帝之寶」,用於發佈詔書和大赦天下。而這一枚「皇帝親親之寶」,專用於天子給各地藩王的詔諭敕書。

急召太子歸京的詔書,論理該用「天子行寶」或「天子信寶」,還要另外在魚筒開縫處加蓋「丹符出驗四方之寶」。在這種場合使用「皇帝親親之寶」,實在不倫不類。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于謙低著頭,斟字酌句:「臣眼觀璽印,心思天家玉牒。」

他說得隱晦,可朱瞻基聽懂了。玉牒用來記錄皇室宗譜,張皇后在書信後加蓋藩王專用的「皇帝親親之寶」璽印,恐怕不是亂蓋,而是在暗示這一次的宮變來自某位藩王。

藩王?朱瞻基聽到這裡,眼皮一跳。

洪熙皇帝除了太子,計有九子:一子早逝,一子病弱,四子尚幼,成年者共有三人:老二鄭王、老三越王與老五襄憲王,但他們還未就藩,一直留住京城。其中老三朱瞻墉與老五朱瞻墡,乃是與朱瞻基一母所生,都是張皇后的嫡出子息。倘若洪熙皇帝和太子都去世,按順位該是他們兩人中的一人承繼大統。

誰從這一場橫跨兩京的變亂中得益最大,誰就是幕後主謀。可兄弟鬩牆這種話,于謙一個外臣哪敢說出口,只好隱晦地指出來。

朱瞻基情緒變得特別激動,道:「老三和老五才多大年紀?何況以他們的脾性,絕幹不出這種事……」他身體一挺,一不留神扯動了肩上的箭傷,疼到眼前一黑。于謙趕緊去扶他,朱瞻基的情緒卻變得更加強烈,道:「楊士奇在哪兒?楊榮呢?還有金幼孜、蹇義這些銀章重臣,到底在做什麼?」

他喊的這幾位不是內閣大學士就是少師,平日參與機務、輔理朝政,影響力在朝中數一數二。洪熙皇帝曾給這幾位賜過刻著「繩愆糾謬」的銀章,因此朝野都以銀章重臣稱呼之。

京城的任何變動,是絕不可能繞過他們的。現如今洪熙皇帝不豫,皇后被迫發出密詔,兩位藩王行止可疑,這幾位股肱之臣卻悄無聲息,他們究竟是被篡位者控制,還是遭殺害,還是參與其中……朱瞻基簡直不敢往下細想。

于謙勸道:「殿下,這些不過妄自揣測而已,先不要杞人憂天。當務之急,臣先帶您去尋個名醫,把這支箭拔了,然後趕緊歸京!」

如今形勢之險,根本不在南京一地,真正的戰場是遙遠的京城。太子若不及時返回,便是萬劫不復。

「算了……兩京之間千里之遙,趕不及,趕不及……」朱瞻基頹然閉上眼睛。胸中勉力維持的那一縷求生之火,正在逐漸滅散。

寶船爆炸的驚悸、禁軍叛亂的震恐、秦淮水冷的疲憊、肩上箭傷的劇痛、父皇噩耗的悲慟,這一連串打擊已令他搖搖欲墜,身心俱疲,全靠著儲君身份才硬撐到現在。可如今他發現,這一切竟源自自家兄弟鬩牆,最後一根稻草終於飄飄悠悠地壓在了駱駝背上,壓垮了所有的憤怒、尊嚴與信心。

他發現自己之前的艱難求生簡直就是個笑話,京城的變動,已注定了自己的命運。這是個不解之局,再如何努力都沒用了。

于謙急道:「未到山窮水盡,殿下豈可輕言放棄!」

未到山窮水盡?朱瞻基嘴角勉強抽動一下。週遭都是殺意滔滔的叛賊,而他身邊只有一個小行人陪伴,連玉珮信物都失掉了。這不叫山窮水盡,什麼叫山窮水盡?

「你走吧,讓我靜一靜。」太子無力地擺了擺手,把腦袋側過去,蜷縮起來。一時世間諸般苦難紛沓而至,無邊的絕望漫過石板,漫過意識,殆無可解。

早知道,還不如安坐長樂殿裡,也死得體面一些。朱瞻基模模糊糊想到了建文皇帝,不知那一位倉皇離開金陵時,是否也和他今日一般心境。慢慢地,太子開始覺得四肢開始變涼,過往二十七年的畫面一幅幅閃過眼前,在白光中褪色、隱沒,似乎還能聽到縹緲的鐘磬妙聲,也不知道此去是佛家極樂世界,還是道家十方淨土……

吳定緣站在自家房門前頭,臉色比此刻的天色還黑。

這是鎮淮橋西北角糖坊廊的中段。這一帶多是民住廊房,清一色的短簷廬舍帶十步小院。洪武年間為填實京師,朝廷從蘇浙一帶遷來了四萬多戶,並在南京城裡建了幾十片官建廂坊。鎮淮橋是其中一處,所以建築看上去造型整齊劃一,佈局井然,不像老房子那麼雜亂無章。

吳不平身為應天府總捕頭,理所當然地佔了糖坊廊最好的一個地方。吳家門口幾步開外就是一口甜水井,廬舍後面還有一條小河溝。此時,這間廬舍卻門窗緊閉,屋內漆黑如墨,一點燭亮都看不到。

吳定緣覺得奇怪,妹妹吳玉露今早還在家裡,雖然她還在貪玩的年紀,可從來不會晚歸。眼下暮鼓都敲過了,她怎麼還沒回來?

吳定緣推開門板。屋子裡乾淨整潔,一看就被用心打掃過。四方木桌上擱著一個繡繃子,蒙著繡了一半的鯉魚戲蓮手帕,一尊敞口精銅小香爐擱在旁邊,爐內是冷的,還沒被點燃過。他走到屋角一個包角大木箱前,扭開銅鎖,裡面有幾個大銀錠與一沓寶鈔。

數量不對,今天錦衣衛應該送來一百五十兩銀子,妹妹就算有事離開,也一定會把它先小心放在這個箱子裡,不可能擱到別處。難道有人覬覦這筆巨款,闖入家門?吳定緣心中一縮,可隨即發現也不對。若是遭了賊,怎麼可能只拿走錦衣衛那一百五十兩,卻把這幾枚銀錠和寶鈔剩下?

蘇荊溪站在他身邊,雙手緊縛,默然不語。她的眼睛始終停留在吳定緣身上,希望能從蛛絲馬跡中得到更多信息。從他剛才推門進來的姿態來看,這間廬舍應該是他的居所,他似乎在找什麼人?妻子?姐妹?母親?

看到吳定緣在屋裡有些慌亂地轉悠,她忍不住開口道:「你看看那方繡帕,金針還插在荷葉邊呢。」吳定緣一臉懵懂,道:「什麼意思?」蘇荊溪道:「三年牡丹五年梅,一輩子的荷難為,荷花是最難繡的花卉之一,非得一氣呵成。你看那金針還留在繃子上,可見這個刺繡之人只是隨手擱下,沒打算離開太久。」

聽蘇荊溪這麼一說,吳定緣臉色更黑了。吳玉露沒打算離開太久,結果這時還沒回來,那就更不正常了。

他沉著臉把蘇荊溪拽進屋裡,捆在牆角柱子上,然後徑直走到鄰家門前。鄰居家是個太平府遷來的箍匠,有個喜歡嚼舌頭、聽牆根的婆娘,鄰里的動靜都瞞不過她。吳定緣敲開門,箍匠和他婆娘以為這個篾篙子是登門借錢的,如臨大敵。直到吳定緣問起吳玉露的事,箍匠才鬆了一口氣。

婆娘說早上還見到吳玉露出來喂雞,兩人攀談幾句,各自回了屋。大概巳時辰光,有一個兵馬司的吏目來收廊房鈔,吳玉露便跟著他離開了。

南京城裡的一應官建廂坊,居民須向五城兵馬司上繳廊房鈔。但收鈔的日子,一般都是每個月的十六日。再說吳不平是應天府總捕頭,這點鈔費早在優免之列。吳定緣一聽,心中便覺不妙。

他腦海裡閃過南京城裡有名的一些喇唬惡少,可他們欺負外鄉人還行,誰敢動鐵獅子的親眷?吳定緣從腰裡摸出幾張寶鈔,問婆娘今天可還看到什麼。婆娘拿過去數了數,塞進衣襟,滿臉堆笑說:「吳老爹也回來過,下午有兩個人抬著一個沉甸甸的銀鞘子過來,在門口喊了半天吳玉露的名字,卻沒人回答,便又抬著回去了。」

婆娘說到這裡,咂了咂嘴,說:「那鞘子裡怕不是有幾十兩銀子。」不防吳定緣猛然抓住了她的雙肩,面容扭曲得嚇人:「你說我爹回來過?」

「對對,大概午後不久吧,不過沒待一陣就走了。」

吳定緣放開那婆娘,心中翻江倒海一般。午後時分,正是寶船爆炸之後最混亂的時候,吳不平身為總捕頭,怎麼可能有餘暇回家?他回來幹什麼?是不是與妹妹離開有關?

那婆娘還想打聽白天東水關的事,吳定緣沒理她,帶著滿腹疑惑徑直回了屋子。

蘇荊溪老老實實待在牆角,見他垂頭喪氣回來,問他可有收穫。吳定緣沒好氣地喝了一聲「閉嘴」,然後從後廚拿起半壺酒,直接往嘴裡倒去。蘇荊溪道:「冷酒傷脾,你最好加熱再喝。」吳定緣瞪了她一眼,罵了聲聒噪,咕咚咕咚又是一大口。辛辣的酒液灌入胃袋,非但沒能撫平不安,反而激起了一陣煩躁。

父親下落不明,妹妹不知所終,在如此混亂的南京局勢之下,根本無從下手。眼下還被一個囚犯拖累在家裡,必須等于謙上門提人。諸事紛雜,即使用酒精也難以使自己的神經麻醉。吳定緣不由得怨恨起自己來,自從寶船在眼前爆炸之後,一個接一個麻煩盤捲不停,他掙扎得越厲害,被漩渦吞沒得越快。

「我知道你現在很焦慮,只是借酒澆愁愁更愁。與其自己喝著悶酒,還不如說給人聽聽。」蘇荊溪的聲音再一次在黑暗中響起。光聽那從容的語氣,還以為她是在安撫病患,不是什麼階下囚。

吳定緣「哧」了一聲,偏過頭去。蘇荊溪卻不依不饒道:「你黃浮於庭闕,赤現於蕃蔽,一看就是酗酒之症。而且下極青焦,眉宇團結,必有鬱結之情。」

「什麼鳥話,聽都聽不懂!」

蘇荊溪歎了口氣,道:「就是說,你這個面相,一看就是隱藏著很重的心事,又無處排遣,只能常年借酒壓制。以你的年紀,居然積出如此之重的郁氣,可是不太尋常。」

「不要囉唆了,我可沒診金給你!」吳定緣不耐煩地打了個酒嗝,懶散地斜靠在門框邊上。

「你剛才發現親人不在,第一反應便是去後廚找酒喝,可見一遇麻煩事便會酗酒逃避,已成習慣。這樁心事,藏了許多年吧?」蘇荊溪饒有興趣地分析起來。她如此熱心,一來是職業使然;二來掌握的情報越多,才越有利於她判斷局勢,借此脫身。

吳定緣似乎是被這分析戳痛了,他盯著蘇荊溪,道:「醫者父母心,可沒說醫者是爹娘嘴。」蘇荊溪見他開了口,心中一喜,只要肯交流,總能問出東西來。

「借酒澆愁愁更愁,你若真正想去除煩惱,不如坦誠一些。坦誠以對,心無負累,感覺會好一點……」

她正要繼續引導,不料吳定緣翻出妹妹的一條細紗腰帶,毫不客氣地塞進蘇荊溪的嘴裡,然後坐回到門框前,斜靠著繼續喝。

過了不知多久,屋外忽然傳來數聲狗叫,吳定緣起身朝外觀望,看到一隊鋪兵從院落前飛快地跑過去。過不多時,又有兩支騎隊先後飛馳而過。

這是城裡又出事了?吳定緣仔細回想,剛才那幾隊路過的隊伍,看服色分屬不同衙門,可見這事小不了。他拿起酒壺,又狠狠灌了一口,藉著那一股入口的衝勁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再多管閒事了。宗祠前頭長仙草,有事不如沒有好。他現在只盼著于謙趕緊把蘇荊溪領走,好出發去尋妹妹。

又過了一陣,吳定緣忽然聞到一股腥臭味道,好似是糞水。那味道越來越濃烈,隨之而來的還有嘎啦嘎啦的怪聲。他定睛朝院前看去,只見一輛騾子牽的大車緩緩開過來。

車後頭拉的是一個加蓋的寬木槽,狀如棺材,但比棺材深且寬,那臭味就是從木蓋縫裡瀰散而出的。這是紫姑車,專在南京街巷收集居民家裡的糞水,運出城去賣給鄉下人。不過因為味道過於難聞,一般只在入夜之後才行動。

糖坊廊兩日前已經收過一次,怎麼又來了?吳定緣狐疑地望著那車,它走到自家院落前面,居然停住了。一個穿著破爛短袍、頭披白巾的糞工下車之後,直接推開院門進來,壓低嗓音沖屋子裡喊:「吳定緣?」

「小杏仁?」吳定緣一怔,猛然起身。

于謙三兩步衝過來,不容他發問,急切道:「快,快幫我把太子抬進屋裡。」吳定緣嚇了一跳,太子也來了?可是那車旁邊沒別人了啊。于謙不由分說,拽著吳定緣就朝外走,兩人趕到車子旁,于謙跳上車廂,用一根臭氣熏天的扒鉤挪開木蓋。

吳定緣本以為這一天他已看夠了奇景,可自己還是低估了現實的荒謬。在難以描摹的骯髒糞槽裡,一個人直直地躺在一片污穢之中,生死不知。他知道那肯定是太子,因為自己的腦袋又是一陣莫名刺痛。

「快!」于謙催促道。吳定緣聳了聳鼻子,幸虧剛才喝了酒,嗅覺有些遲鈍,不至於被熏翻。他伸手抬起太子的腳,于謙抬住頭,兩人齊心協力地把朱瞻基弄出了糞槽,一路運進屋來。吳定緣從四肢關節的反應判斷,太子應該還活著,可不知為何一言不發,任憑他們倆折騰。

正在屋裡的蘇荊溪發覺有動靜,抬眼來看,臉色遽然一變,趕緊又扭過頭去。她無畏生死,不懼威權,可唯獨忍受不了和一個渾身塗屎的傢伙同居一簷之下。

「到底怎麼回事?」吳定緣氣喘吁吁地問道。于謙急吼吼地打斷他:「先別說這個!這附近可有相熟的郎中沒有?」

太子中箭之後,獨自在秦淮河冷水裡游了數百步,又在滿是糞水的紫姑車裡待了許久。如今肩口裡還有一截箭桿和箭頭,若不趕緊處理,只怕不用朱卜花搜捕,他自己就死了。

吳定緣搖搖頭:「相熟的有,可靠的沒有。」人心隔肚皮,誰知道醫師前腳來這裡,後腳會去哪個衙門出首。

「那你會不會處理箭傷?」于謙又問。吳定緣雙手一攤,道:「我就是個不入流的捕快,又不是軍陣中人。」于謙眉頭一立,捋起袖子,道:「你家做捕快的,家裡至少有剪子、棉布和刀傷藥吧?我來!」吳定緣瞥了他一眼,道:「有是有,可……你?」

「儒者不為良相,必為良醫。萬物道理相近,總是差不多的。」于謙躍躍欲試,吳定緣總覺得這話不靠譜,可又不想管這閒事。他正要說你們隨便,這時從屋子一角傳來劇烈的咳嗽聲。

于謙和吳定緣一起抬眼看去,發現蘇荊溪蜷縮在那兒,面露痛苦,臉頰浮現出淡淡的緋紅色。她口中塞著腰帶不能呼吸,又不肯聞屋子裡的屎臭味,只能把自己憋到難抑。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恍然。對呀,怎麼竟把她給忘了?蘇荊溪能在普濟館裡混到升榜,醫術自然是沒的說,何況她還是個階下囚,不虞逃走舉報,倒是個上好的人選。

于謙把吳定緣扯到一旁,悄聲問道:「你審出來沒有?這女人和朱卜花是一夥的?」吳定緣掏出那沓供紙,簡明扼要地把供詞轉述一遍:「她想要毒殺朱卜花,應該不是一夥的。至少我聽不出什麼破綻。」

「不是一夥的就行!」

眼下就算她是清白無辜的,也不能放走了。于謙走到蘇荊溪面前,取出她口中腰帶,半是懇切半是威脅道:「若你能盡心施救躺在那邊的貴人,從前之事,本官可以做主一筆勾銷。」蘇荊溪強抑著呼吸,道:「不就是太子嗎?何必裝腔作勢,我是被堵住了嘴,可不是耳朵。」于謙一噎,面色頓時有些尷尬。

吳定緣嘿然一笑,這女人講話喜歡反客為主,也該小杏仁吃一回苦頭了。

蘇荊溪被于謙鬆了綁,她顧不上揉一下酸疼的手腕,先掩住口鼻,蛾眉緊蹙地道:「這一身糞水怎麼治?你們兩個好歹先去把太子清洗一下。」吳定緣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有心說這關我屁事,再一想,畢竟這裡是自己家,只有忍氣吞聲,和于謙一併忙活起來。

他們倆一個把太子衣衫剝掉扔開,一個打來井水擦身子,前後忙得不亦樂乎。偏偏蘇荊溪的要求還多,一會兒要于謙把乾淨棉布燙過幾遍,一會兒又要吳定緣把那小銅香爐點起來,沖淡一下臭味。那指揮若定的儀態,根本不像囚徒,反襯得另外兩位像是兩個粗手笨腳的藥童。

兩人折騰了好久,才算是把太子清洗乾淨。蘇荊溪聞聞味道,讓于謙把香爐再挪得近些,這才走到太子床榻旁邊。

她先端詳面容片刻,然後伸出兩根蔥白長指往脈上一搭。一瞬間,蘇荊溪的氣質幡然一變,凝練精實,心外無物,彷彿天地之間只剩下她與病患而已。

于謙見她手段專業,總算放下心來,退到一旁去。吳定緣從後廚翻出兩個端午節自家包的粽子,和于謙一人一個。他們今天還沒顧上吃東西,如今也餓得緊了。

狼吞虎嚥地吃完之後,吳定緣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于謙把頭上的白肚巾摘下來,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開始講起太子的遭遇來。他不擅長扯謊剪裁,索性連天子不豫、藩王叛亂這等機密也一併說出來,聽得吳定緣瞠目結舌,冷汗涔涔。他縱然有心理準備,也沒猜到這後頭一層層的心機。

「……如今勇士營在城中大索,盤查甚緊。我實在沒辦法,正好在義捨外撞見一個糞工,便用那匹健馬換了他的紫姑車與號服,把太子裝在糞槽裡運到大紗帽巷。看到你留的字條,我又趕著車一路找過來了。所幸沿途幾次盤查的人嫌臭,草草檢查一番便放過了。」

吳定緣聽到這裡,同情地瞥了他一眼。這個「小杏仁」連別人摸一下進賢冠都會發怒,讓他幹這種事真是太勉為其難了。但更慘的是那位錦衣玉食的太子爺,于謙居然把他扔在臭氣熏天的糞槽光當了一路,簡直比尋常乞兒還慘。

不過奇怪的是,太子明明還活著,從下糞車到進屋一聲沒吭,難道這人真是孫臏再世、勾踐復生,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吳定緣想到這裡,朝床榻那邊看去。只見蘇荊溪把太子推直起身子,正在設法鋸箭。太子任由她擺佈,脖頸軟軟垂下去,眼皮還在動,可臉上鋪了一層厚厚的死灰。

也不知為什麼,吳定緣一見他的面孔,頭皮又一次刺痛,趕緊把視線移開。于謙走到窗邊,從柳葉格朝外看去,憂心忡忡道:「等殿下傷勢處置好了,咱們得趕緊護送他離開金陵,趕回京城!」

「別咱們咱們的……」吳定緣不耐煩地擋住他的大嗓門,「你攪的是平地三尺浪,我墊的是河邊九丈坑,不是一回事。你們愛去哪兒去哪兒,別再攀扯上我就行。」

于謙眼睛一瞪,道:「覆巢之下復有完卵乎?現在舉城皆敵,你還想置身事外?」吳定緣笑了起來,道:「你這讀書人,怎麼也滿口卵子卵子的?」

「是完卵!這是東漢孔融……」

「行啦行啦。」吳定緣一臉無奈,「我給你算算啊。你給了三百兩銀子,我給你把蘇荊溪找出來了;你又押了一枚犀角把件,我幫你把供狀問明白了。太子在我的屋子裡療傷,算我自己招惹來的,不收鈔銀,權當送你的添頭。咱們現在兩清付訖,再無瓜葛。」

這一筆賬算得于謙臉色漲紅,連連罵道:「市儈!市儈之至!」

吳定緣雙手抱臂,冷笑道:「先別急著說我,你先看看你家太子爺那顏色,他自己有沒有這個心氣?」太子那種眼神他在牢獄裡見得多了,對生機毫無可戀,只待一死。這種枯槁狀態,別說北上京城,能不能自己下榻都不好說。

「不行也得行!」

于謙的嗓音陡然提高了半度,情緒一下子激動起來。「天子不豫,慈闈有難,亂臣賊子覬覦大寶,這一切,只有殿下能撥亂反正!」他說完把頭轉向太子,希望能得到應和。可惜太子完全沒有反應,木偶一般地任憑蘇荊溪折騰。

于謙無奈地轉回頭來,色厲內荏地繼續辯解道:「有志者,事竟成!若事事顧慮,遇難即退,昭烈帝如何同魏、吳三分天下?齊桓公如何會盟諸侯?」

「你說的……這都是誰啊?」

兩人眼看要吵起來,那邊蘇荊溪淡淡道:「你們能不能等太子死了再號?」他們兩個只好悻悻地閉嘴。

蘇荊溪把注意力重新放到病人身上,右手微微用力,用剪子把殘留在太子肩上的箭桿鉗了出來。朱瞻基肩膀劇顫,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霎時有鮮血從傷口湧出。蘇荊溪早有準備,先用燒紅的烙鐵封住傷口,然後撒上刀傷藥與炭末,她手法巧妙,只用了三四塊棉布便壓制住了。

于謙喜道:「成了嗎?」蘇荊溪搖了搖頭:「箭桿雖除,箭鏃還在。這種鉤鏃反咬著筋肉,非得把傷口附近的肉都剜掉,才能取出來。」

「麻煩嗎?」

「嗯……不算複雜。」蘇荊溪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但在這裡沒法開刀,得回我家去拿器具。」

「那他開完刀,能立刻動身回京城嗎?」

蘇荊溪看了他一眼,像看一個傻子,道:「想什麼呢?病人至少得躺在床上靜養兩個月,否則不死也得殘廢。」于謙一聽,眉頭皺得更緊了。眼下的局勢,哪裡還容太子慢悠悠地靜養?他猶豫再三,吞吞吐吐地又問道:「請問可還有和緩之法,就是……呃,就是不太影響趕路的法子,哪怕痊癒速度慢些也無妨。」

若是他在太醫院裡問出這種話,只怕直接就拖出去杖斃了。

蘇荊溪沉思片刻,抬頭道:「我在《劉涓子鬼遺方》裡看過一個隨軍郎中的急救法子,叫作解骨法。若有將佐兵丁中了箭,趕上戰事緊急無暇剜挖,他們便會先鋸斷箭桿,只留箭頭在肉裡。然後每天用半夏和白蘞和酒服下,並用淘米水清洗創口,加以手法按摩。待到筋肉復長,便能慢慢把鉤鏃擠脫出來。」

「這要多久?」

「怎麼也得二十多日。在此期間,病患倒是可以自由活動,但每日都得內藥外洗,按摩不可中斷。否則一旦肉長岔了,把鉤鏃封在裡頭,還得挨一刀。」蘇荊溪又提醒道,「這是實在沒辦法才用的法子,若鉤鏃帶著銹跡或淬了毒,也會有性命之憂,風險不小。」

聽蘇荊溪說完,于謙眉頭緊皺,這可真是麻煩。且不說風險,南京到京城這一路上舟車勞頓,就算太子受得了,又去哪裡找穩便的郎中來每天處置傷口?

他們正說著病情,太子那邊已緩緩醒轉過來。他還沒睜開眼睛,鼻孔裡先聞到一股輕柔的馨香。對一個身心俱疲的人來說,這氣味宛如靈草奇葩,透入週身孔竅,通體酥軟,比宮中所用的什麼名貴合香都來得舒坦。今天從午時起便一直緊繃著的神經,總算緩緩鬆弛下來,連肩上的傷都沒那麼疼了。

他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氣,身體朝那馨香的來源湊了過去,突然一歪,險些摔下榻去。蘇荊溪避過太子的倚靠,伸手扶住他肩膀。朱瞻基睜開眼睛,見到一個身著翠綠繡袍的年輕女子正在榻邊,香氣大概是從她身旁那香爐裡飄出來的。

不知為何,這香氣雖然粗劣,聞起來卻比宮中那些名貴上品更沁人心脾,就連那銅爐的扁扁鼓腹,看起來都賞心悅目。朱瞻基還想多看幾眼,可于謙一步上前,大喇喇地擋住了他的視線,道:「殿下萬福。」

朱瞻基被這一聲喊扯回了殘酷的現實,之前的不堪回憶又浮現出來,惱怒頓生:「我不是讓你別管我了嗎?你怎麼還在這裡?」

于謙只當是誇獎,說道:「臣食君之祿,自當盡忠到底。」他停頓片刻又道:「如今殿下暫時還算安全,待臣想一個萬全之策,盡快護送殿下歸京。」

「不回了,沒用的……」朱瞻基虛弱地拍了拍榻邊,「南京舉城皆叛,就憑你一個行人,怎麼送我出去?局勢傾覆至此,已不可挽回,算了,死便死了。」

于謙有些吃驚,苦口婆心勸道:「只要心懷堅毅,萬事皆有可為。」

這話聽在太子耳朵裡,等於承認沒有辦法,只能撞大運。朱瞻基頹喪地擺了擺手,道:「就算回到京城又如何?也許那邊登基大典都已開始籌備了。千里歸去,難道只是給新君當祭品嗎?」

「聖慈既能送出密詔,可見還有仁人志士苦苦支撐局面,等待殿下迴鑾。京城之事,尚未可知。」

聽著這些話,太子因疲憊而潛生煩躁,因煩躁而蓄積怒意,情緒急遽發生著變化,而于謙還在兀自喋喋不休:「殿下,每臨大事,需要鎮之以靜……」

「什麼尚未可知,什麼鎮之以靜,全是廢屁,老獾都不叼的廢屁!你把我藏在糞坑裡有什麼用?死在皇城裡頭還體面些!本王現在就想安靜地去死,難道這也不行嗎?」

一陣滔天巨浪驟然拔地而起,捲向眼前的這個卑微的小臣。可那個身影非但沒有退縮逃避,反而迎身直上,像一道奪目的犀利劍光刺過來。

「住口!身為儲君,豈能口出這種輕佻之語!」

這一下斷喝如驚雷炸裂,生生震散了洶洶濁浪。往常朱瞻基只要一發脾氣,連大伴都得跪下來勸解,何曾想過居然有人膽敢反擊,他一時間震驚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于謙的劍光再次襲來,道:「敢問殿下這一死,置社稷於何地?視天子為何人?棄萬民而何為?」

這三句話,如同三記耳光摑在太子臉上。屋子裡的人都呆住了,誰能料到這個行止端方的官員,突然變得如此狂悖無禮。

于謙的下巴緊繃如弓,雙腮微微鼓起,透出一股義無反顧的決絕氣勢,他道:「捨社稷而輕身,是為不忠!置天子於不顧,是為不孝!留萬民於水火,是為不仁!不忠,不孝,不仁,這就是您的為君之道?」

「我……」朱瞻基發現,他對於被罵實在缺少經驗,實在不知該如何回應。

「重耳流亡在外十九年,而後成就晉文霸業;漢高祖屢敗屢戰,而後創立大漢洪基。倘若他們一輸即降,一敗即餒,一挫即靡,一傷即頹,何來霸晉強漢?你好歹當了這麼多年太子,還是麼頭麼腦!知道什麼叫為國儲貳嗎?動靜行止關乎天下,生死早不是一家之事!怎麼個不同死蟹嘎一隻!」

于謙一激動就官話土話混雜起來,同時戟指向前,都快杵到朱瞻基腦門子了。他的罵人水準遠勝太子,抑揚頓挫,平仄分明,動輒一串排比甩過來,令人應接不暇。朱瞻基一度懷疑,自己會不會被這個小官活活罵死。

見朱瞻基有些了,于謙的音量略降:「殿下您果然不知道,臣以卑賤之身前後奔走,到底是為了什麼啊。」

朱瞻基嘴唇動了動,卻沒出聲,生怕答錯了又挨罵。

「臣不知籌謀今日之亂的人是誰,但此獠為了奪權,竟不憚動用如此卑劣、殘忍的手段,實在是喪德敗道,有干天和!這等心存奸惡之徒若做了皇帝,必是大明黎民的災禍。」于謙說到這裡,湊近朱瞻基,雙眼凝視:

「實話跟您說吧。臣前後奔走,不是為了陛下,亦不是為了殿下,而是為了讓那賊子不得上位,不得禍害天下蒼生!」

朱瞻基頓覺失落,道:「原來你竟不是為了效忠我?」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這句話說出來,讓朱瞻基大為震驚。

這句話乃是出自《孟子·盡心篇》。國初之時,洪武皇帝不喜《孟子》裡各種犯君的言論,遂令儒臣劉三吾前後刪掉了包括「民社君」在內的八十五條,重出《孟子節文》。從此天下官學私塾,只准教授節文。

于謙喊出這麼一句來,可以說是要冒很大風險的。不過,他絲毫沒有怯意,反而更進一步:

「殿下是要做天子的人,難道不知這才是為君之道?」

朱瞻基的嘴唇不自然地抖動起來,「為君之道」四字像木楔一樣,直直釘入他的內心,遠比于謙之前的詈罵更加刺痛。從他做上皇太子開始,類似的聲音便在陰暗角落裡竊竊迴盪著,說他秉性不淳,說他性情躁動,說他貪玩輕佻,總之是不適合做儲君的。朱瞻基無從反駁,又沒法較真,否則又會飛來一句「褊狹無量」,他只能努力不去想這些事,將其深埋於意識深處。

沒想到這些積年的沉渣,被于謙一通雷吼炸了出來,在朱瞻基的枯槁的內心中紛紛揚揚地飄起來。其中有不甘,有困惑,也有屈辱與憤怒,它們交織成一片極其複雜的情緒,為這具身軀注入一股奇異的活力。

這時于謙一抖衣袍,跪在地上說:「若殿下明白為君之道,臣願赴湯蹈火,萬死不辭;若殿下不明白,一心引頸受戮,臣亦不再勸諫,請您迴鑾宮城。只是日後史家有察,只怕會在汗青之上秉筆直書:廢王懦弱,寧效劉禪面縛輿櫬,不學曹髦驅車南闕。」

其時《三國誌通俗演義》流行已久,大內之中也有讀者。這兩樁典故,一下子就戳中了朱瞻基最疼的地方。

「本王沒那麼不堪!」他攥緊了拳頭,不由得怒吼起來。

「那就證明給我看!」于謙亦毫不示弱,挑釁似的望著太子。

他們兩個到底都是年輕人,吵起來幾乎忘了君臣身份,怒目以對。朱瞻基熱血一時上湧,奮力從床榻上站了起來,從蘇荊溪身旁的小香爐裡拔起一根香來,氣鼓鼓地當場盟誓:「我朱瞻基以此爐為誓,無論劫難幾重,本王絕不放棄,誓回京城,擒拿凶頑,神人共鑒!」

說完他把香狠狠掰成兩截,插回爐中。這一下動作太狠,動了肩上傷口,他不由得「絲」的一聲跌回到榻上去。蘇荊溪趕緊上前,扳住肩膀檢查有無滲血。

吳定緣在旁邊看著,低聲咕噥了一句:「真是個大蘿蔔……」——南京話裡,大蘿蔔便是呆蠢直愣之意。

于謙暗自鬆了一口氣,他的脊背微微沁出汗水,別說大明,上追元宋唐漢,有幾個小臣敢把儲君罵得狗血淋頭?他也算是前無古人。總算這一番唇舌沒白費,激起了太子的血氣。至於他有沒有心存芥蒂,會不會秋後算賬,于謙暫時還顧不上那麼多。

現在既然太子重整旗鼓,那麼接下來還有一個現實問題要解決——箭傷怎麼辦?就算用解骨之法可以勉強上路,路上也得有郎中照顧才成,一日不可中斷。

「實在不行,我向蘇大夫討教了藥方與按摩法子。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儒家通萬物,總不見得差……」于謙計議剛定,忽然耳邊意外地傳來蘇荊溪的聲音:「若蒙信重,民女願陪護太子歸京。」

朱瞻基聞言眼前一亮,看向于謙:「這位醫師,到底是誰?」于謙沒料到蘇荊溪會斜裡殺出來主動請纓,一時有些尷尬。他從懷裡掏出供狀,向太子略做介紹,又強調說這全出自她的供述,尚未查實。

朱瞻基直接忽略了末一句,拍榻讚道:「我說朱卜花那奸賊怎麼一臉膿污,原來竟是你的手筆!」蘇荊溪斂衽垂首,算是承認了。

朱瞻基好奇道:「你既然下好了毒,靜候佳音便是,何必又來摻和本王這樁要命的事?」蘇荊溪雙眸掠過一縷恨意,道:「朱卜花現在疽毒深種,只欠一下刺激。若我能助陛下返京,他必氣極而斃,也算是我親自手刃仇人了。」

朱瞻基大笑起來。他恨極了朱卜花,現在聽說那廝還能被自己氣得暴斃,抑鬱了一天的心情大為開朗,道:「好得很!好得很!這是堪比謝小娥、紅拂女的義士啊,值得一副冠帶褒獎!」

「太子謬讚,民女淺陋怯弱,不得已才用這法子,可比不得那兩位俠女。」蘇荊溪扶住太子肩膀,一邊處置傷口一邊抿嘴笑道。

于謙動了動嘴唇,硬生生地把後頭的話吞下去了。他本想以赦免她毒殺重臣之罪為籌碼,換蘇荊溪一路上為太子療傷。沒想到太子一句話,先把這事定性為「義行」,那以後還怎麼拿捏她?

于謙可絲毫不敢小看這個女人,她能不動聲色毒殺朱卜花,萬一要對太子下手可也防不住。可眼下蘇荊溪又是唯一的選擇,于謙實在不知如何是好,便把探詢的目光投向吳定緣。吳定緣無動於衷,面無表情地啜著酒。

其實蘇荊溪的話,吳定緣也聽到了。她這時主動請纓,理由太充足,時機太準確,絕對是經過算計的……不過,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吳定緣提醒自己,別再多管閒事,這些人趕緊都走掉是最好,切不可再沾染因果。

於是,他故意不理于謙,垂頭繼續喝酒。

忽然吳定緣耳朵一動,聽到窗外傳來咕咕的聲音,好像是吳玉露養的那幾隻土雞。可是,它們一般日落後便縮在窩裡睡了。他突然瞳孔一縮,扔掉酒壺,閃電般地衝出屋門,飛快地越過雞窩後頭那道籬笆牆。

在籬笆牆的另外一側,一個黑影正撅著屁股偷聽,定睛一看,居然是鄰居家的箍匠婆娘。估計是于謙剛才的嗓門實在太大,引得這個爛舌根的婆娘聽牆角。

吳定緣還沒說話,那婆娘先跳起腳來,說我在自家牆根撒尿,你這墮落的色鬼跳過來想做什麼。她扯起嗓子喚屋裡的箍匠來抓淫賊。吳定緣臉色一陣鐵青,若是驚動了附近的巡兵,休說太子要被抓走,就連自己也一定會被牽連。他不得已,一記手刀劈到那婆娘脖頸,讓她直接暈厥過去。

這時箍匠也從屋子走出,罵罵咧咧拎著鐵錘趕過來。吳定緣知道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只好撲過去一併打暈,夫婦倆捆作一塊塞回屋裡。他此時心裡真是恨極了于謙,真是個惹禍精!本來眼看就快撇清了,偏偏又橫生枝節,這下子怕是難以收場了。

吳定緣沉著面孔回到自己家中,于謙迎上來擔心地詢問情況。吳定緣沒好氣地回答:「剛才我在他們屋裡看到幾個剛箍好的木桶,箍匠既然在夜裡趕工,恐怕明天一早便會有人上門來取,到時候肯定遮掩不住。你們趕緊給我走吧!」

于謙鬆了一口氣道:「我跟蘇大夫談妥了,她會隨同進京。我們收拾一下,立刻離開。」

吳定緣的心情總算好了點,可他看于謙那表情,突然覺得不妙。果然于謙伸出五根手指,學街頭商販那樣晃了一晃,道:「我們再來談一樁生意如何?最後一樁。你幫我把太子安全送出南京,再給你五百兩銀子。」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面對這個市儈的篾篙子,于謙已經放棄了談大義,直接談錢。其實他一點也不想尋求這傢伙的幫助,可現在城裡滿佈朱卜花的爪牙,眼下能借重的地頭蛇只有吳定緣一個。

「不幹。太子死活,與我何干?」吳定緣想都沒想,一口否決,「我還得去找我爹和我妹呢,你們另請高明吧。」

「不會佔用你太久時間,太子只要一離開金陵城,你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吳定緣冷笑道:「太子是命,我家人可不算命。」

于謙似乎早算定他會如此說:「我記得你之前說過,南京城裡現在還活著的官員,個個都有嫌疑,是不是?」

「是又如何?」

「那你爹吳不平……」于謙還沒說完,吳定緣眼中爆出一團怒意,上前揪住于謙作勢要打。于謙不閃不躲,梗著脖子道:「他是應天府總捕頭,縱無官身,也是一個緊要人物。試問他如今身在何處?」

吳定緣的拳頭在半路停住了。小杏仁的話,他沒法反駁。迎接太子之時,吳不平非但沒守在長安街或東水關,反而擅離職守跑回家來一趟,這可一點不像他平日作風。再加上妹妹吳玉露神秘失蹤,這兩件事彼此勾連,很難不讓人產生聯想。

于謙見吳定緣沉默不語,知道自己猜對了,接著道:「無論吳捕頭如今是生是死,你這個做兒子的,總要為他有所預備。」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吳不平若是遇襲身亡,你合該為父報仇;若是還活著,那參與叛亂的嫌疑極大,更需要一樁擎天保駕的大功來抵贖罪行。這其中利弊,以吳定緣的腦子不會算不清。

吳定緣額頭的青筋跳動,牙齒來回磨了幾磨,終於還是放下拳頭,恨恨道:「好,最後一次,說好了,一出金陵城咱們就南趕騾子北攆馬,各走各的。」

「離了南京城,也就用不到你了。」于謙忍不住回諷了一句。

朱瞻基躺在榻上,外頭于謙的話都聽得真切。他幾次忍不住想開口,讓于謙別把吳定緣拽進來。一看到那張臭臉,朱瞻基就回想起扇骨台下的屈辱。相比之下,他更願意欣賞蘇荊溪為自己處置傷口的神情,一顰一動,鮮活動人,連傷口的痛楚都能暫時忘掉。

蘇荊溪最後擺弄了一番,起身拍拍手道:「妥了。六個時辰之內殿下您行動應無大礙,但胳膊不能吃勁。」朱瞻基試著活動了一下,果然比剛才輕鬆多了,讚道:「就是太醫院裡,也沒有這等神仙手段。等歸京之後,本王保舉你一個典藥局的內使。」

「殿下說笑了。民女是一介女流,如何能進得太醫院。」

「典藥局是我東宮下轄,不干太醫院的事!安排誰自然我說了算。」

蘇荊溪撇了撇嘴,道:「民女去了那兒,還不被那群老傢伙吃了?」

「那你想去哪裡,安樂堂?良醫所?」

蘇荊溪知道這會兒太子正在興頭上,笑道:「殿下口含天憲,自然是金玉良言。不過民女福薄,暫且消受不起。不如等殿下歸京踐祚,民女再想想要什麼不遲。」

「好,本王就欠你一個請求!」朱瞻基摸了摸身上,沒什麼可給的,便順手一指剛才起誓的銅爐,以此為信物,蘇荊溪鄭重謝恩。朱瞻基覺得自己真是馭下有方,恩綸稍布,便讓這位女醫師感激涕零,一路用心。

這時,于謙和吳定緣也回到裡間。吳定緣一看到朱瞻基,便把頭轉向一邊,還揉了揉太陽穴。朱瞻基對這種輕慢有些惱火,也不去理他。于謙上前道:「殿下,我們稍做準備,半個時辰之後出發。」

「就你們幾個嗎?」朱瞻基問。一個熱血小行人,一個臭著臉的捕快,一個女醫師,看起來不是很讓人放心的組合。

「事涉帝位之爭,南京無論文官、武將、勳貴、內臣,皆心不可測。殿下在離城之前,只能信賴我等三人。」于謙正色道。

「一個都不行?我不信所有人都被收買了。」

「您說得對,但我們也不知誰被收買。哪怕十個人裡只有一個,殿下你就敢冒這個險嗎?」

「那些錦衣衛呢?」朱瞻基忽然想到。他們應該也是可靠的,這時候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

吳定緣遠遠地冷笑道:「殿下多聰明。錦衣衛在眾目睽睽之下收留殿下,反賊那麼蠢,自然是想不到去那裡守株待兔。」

朱瞻基被這一通尖酸刻薄的話氣得不輕,可現在只能抑住火氣,道:「那你說,我們怎麼逃……呃,怎麼走?」

于謙捅了一下吳定緣,後者勉為其難地拿出一張絹本南京城輿圖,鋪在桌子上。這圖上沒有渲染,只有勾線,上頭密密麻麻寫著各種地名。這是在吳不平房裡拿出來的,應天府捕快辦事,全靠這張輿圖指引。

吳定緣道:「你們來這裡之前,門外一共經過了四撥人馬。有兵馬司的鋪兵,有勇士營的馬隊,有應天府的衙丁,還有守備衙門的親兵。這說明朱卜花已經有能力調動南京城裡的力量,走大街肯定是不要想了,我們只能賭一賭,盡量從小巷與河道穿行。」

他的手指點在輿圖上,先移到糖坊廊的位置,然後緩緩沿著墨線移動。吳定緣一邊指一邊解說,這裡是廢棄破廟可以翻牆而過,那裡是灣邊淺灘可以蹚水而行,隨口說來,可見南京一草一木他都熟稔於胸。

于謙在旁邊聽得連連點頭,這傢伙雖然品性惡劣、嘴巴惡毒,但涉及實務,十分值得信賴。只是不知他為何深藏不露,甘願留一個「篾篙子」的惡名。

「即使城隍護佑,我們繞過了所有的巡兵,眼前還有一道難關。」吳定緣的手指,點到了南京城的府城牆,「外城有十三道城門,晨昏啟閉,關防出入,入夜之後絕難開啟。尤其今天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城門必然更有重兵鎮守。」

「那怎麼辦?難道要翻城牆?」于謙疑道。

「城牆高六丈五尺,想投胎倒是可以一試。」

「……那走水門呢?」

吳定緣搖搖頭,道:「水門下面都有罩網,每隔十眼繫著一枚銅鈴,守軍聞鈴響即射。」

這時蘇荊溪也參與進來,道:「我看你手指雖然一直在兜圈子,可大體朝著東南方向,莫非那邊會有什麼城防漏洞?」

吳定緣看了她一眼,這女人果然眼光犀利。他解釋道:「想要在天亮前離開金陵城,只有這一個辦法。」他一邊說著,手指緩緩移動著,並最終停在了輿圖右下角。

那裡是皇城的正南方向,八道視線同時投過去,看到指尖壓在一個墨線勾勒的小方塊裡,旁邊端端正正寫著兩個字:

「正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