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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溫潤的茶湯順著咽喉滑下去,朱瞻基放下手中的白瓷茶盞,從胸膛里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四周很安靜,幾乎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一縷縹緲的幽香從鎦金博山爐飄出,在空曠的殿中畫出一道雲流龍行的煙跡,先繚繞於銅鶴與平磨螺鈿屏風之間,又流連於幾重羅縠紗簾之上,儼然仙家景致。置身其間,很容易讓人忘掉俗世的一切煩惱。

可朱瞻基的心情,並沒有因此而好轉。

南京皇城分為兩重結構,外圍皇城,是百官衙署,內為紫禁宮城,為天子平居燕處之地。此時,太子正置身於宮城之內的長樂殿,有禁軍環繞,可謂固若金湯。可那種心驚肉跳的恐懼,依然像草蜱蟲死死咬在心尖,無論如何都撕扯不開。

朱卜花不在這裡,他將太子安頓在長樂殿之後,便匆匆離開了。襄城伯和三保太監暫時昏迷不醒,六部高官生死不明,他作為鎮守太監的副手,要做的事情山積海量,沒法一直陪在太子身邊。

朱卜花臨走前,說請太子在殿中寬心養神。其實朱瞻基心裡很明白,自己的當務之急,根本不是坐在長樂殿中安撫心緒,而是迅速召見倖存諸臣,把局勢穩定下來。朱卜花一個蒙古裔的內臣,很多事情根本做不得,必須太子親自出面才行。

但這件事,做起來比說起來要難得多。

原先朱瞻基也曾觀摩過祖父和父親處理政事,也想像過自己有朝一日登基,該如何揮斥方遒。可到了自己親手執掌,才發現真是千頭萬緒,錯綜複雜。

該是救援為先,還是緝賊為主?該交由南京哪一個衙署負責?這些衙署要恢復運轉,該超擢副職還是從候缺的官員裡遞補?是頒給臨時護印還是正印?

更別說,還有軍隊調度、黎庶安撫、國庫支應、城防安排等一系列繁劇事務,光想一想,就讓朱瞻基的頭快炸了。最麻煩的是,京城一應開支,皆要仰賴江南漕運。南京一亂,整個南直隸和浙江布政使司必受波及,若南北漕運因此中斷,那就會是整個大明帝國的大麻煩。

即便是他撒出去追查真兇的于謙、吳定緣,也不是那麼令人放心。兩個人身份雖無嫌疑,能力高低卻無定論,案子能追查到哪一步很難講。

朱瞻基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又啜了一口茶,只覺舌苔無比苦澀。經筵老師整天講帝王為政之道,臨到他真正開始履行監國之職,才發現這些虛無縹緲的大道理一段也用不上,真正操心的都是瑣碎至極的庶務。皇帝,可真是不好當啊。

他越想越覺得胸口發悶。殿中的一切事物都看著不順眼,那金柱,那藻井,那枋頭,恍若一道道牢籠,把他困在這金碧輝煌的大殿之內,艱於呼吸。朱瞻基打心眼裡不喜歡這些看似堂皇的深邃宮殿,他更願意陪祖父去北方那開闊的草原,更想遊歷觀看世間的變化無窮。從前跟東宮師傅讀史書時,朱瞻基最不能理解的,就是前朝那些在皇城待一輩子的皇帝,他們難道不會膩嗎?

「父皇,我該怎麼做才好……」朱瞻基在榻上喃喃。

洪熙皇帝的畢生夙願,就是從苦寒之地遷回南京,這件事他交給了自己兒子來完成,這是何等信任。結果,還沒進南京城,朱瞻基就陷入這麼一個爛攤子,父親會怎麼看?

他實在憋悶得透不過氣來,索性站起身來,決定出去溜躂一下。反正整個皇城都在禁軍控制之下,應該沒有安全問題。

宦官和侍女們都留在外殿簷下,他們知道太子剛剛經歷了什麼,都斂聲屏氣,唯恐哪聲呼吸不對,惹來禍患。朱瞻基一走到殿口,便有兩個小宦官驚慌地跑過來,懇請太子回榻上休息安神。他們想伸手過來拉扯袍邊,可反而拽出更多褶皺。

朱瞻基瞪了他們一眼。南京的宦官果然蠢笨,連最簡單的侍衣都不會。

當然,也不怪他們。自從永樂北遷之後,宮城裡無人居住,只保留了直殿監一個衙門負責定期打掃。這兩位不過是直殿監的小小奉御,根本沒伺候過貴人,哪能跟大伴相比。

一想到已然粉身碎骨的大伴,朱瞻基心頭又是一沉。從他記事時起,大伴便隨侍左右,比起父皇母后都要親近些,可惜兩人之間最後一次對話,朱瞻基還在跟他慪氣。懊惱與痛惜兩種情緒,悄然流瀉而出。太子忽然想到旁邊還有人看著,不想被他們看到自己的軟弱,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氣,把淚水憋了回去。

「惜薪司在哪兒?帶我過去看看。」他忽然發話。

兩個小奉御愣了一下,不明白太子怎麼提出這麼一個突兀的要求。朱瞻基沒有解釋,只是面無表情地重複了一遍要求。他們不敢忤逆,只好在前頭引路。

惜薪司是內務二十四衙門之一,負責宮中所用柴炭的採購、積儲。不過,對宮人們來說,這裡還有另外一個用處:洪武皇帝有過祖訓,嚴禁宮人在宮內燒香禳告。倘若宦官或宮女有親人去世,礙於規矩,只能跑到惜薪司的官署旁偷偷擺一塊牌位。

惜薪司日日都要焚柴燒炭,牌位擺在附近,就當是降香拜祭了。

久而久之,這裡便成了一個非正式的宮人祭祀之地,他們私下裡會把「惜薪司」稱為「奉忠廟」,因為忠孝難以兩全。

朱瞻基有一次跟大伴聊天,才得知宮裡還有這麼個規矩。大伴還感歎說:「內臣無兒無女,死後就是一抔黃土。咱家也沒什麼念想,只要能有幾個小宦官惦記,給我在奉忠廟裡擺塊牌位,享幾縷青煙,就算福緣至厚嘍。」

朱瞻基突然決定去南京惜薪司,是打算先幫大伴遂了這個心願,不負相陪一場。

這是祖父永樂皇帝教他的竅門:一個人如果面臨紛亂的局勢,一時難以措手,不妨先從做完一樁小事開始。一個個麻煩由小及大,逐一解開,你不知不覺便進入狀態了。古人臨事釣魚,臨戰弈棋,都是這個道理。

宮城的惜薪司就在西華門內,毗鄰內運河,柴薪精炭這種大宗貨物可以直接運入禁庫裡。朱瞻基出了長樂殿,登登登登,一路朝西走去,兩個小奉御誠惶誠恐地在前頭引路,後頭還跟著一串宮女與護衛。這一支奇怪的隊伍穿行於空曠的宮殿之間,給宮城增添了幾許詭異的生氣。

不一會兒工夫,他們便走到了西華門。在緊貼城門左邊的高牆內側,有幾間直脊無廊的排房。門階與窗格上滿覆塵土,朱色的牆面被雨水剝蝕得很厲害,看上去斑駁不堪。宮城久無人住,柴炭用度極少,惜薪司這裡自然也是門庭冷落。

朱瞻基忽然想起來,自己光顧著來,還沒給大伴準備牌位呢。他讓那幾個小宦官去拿一枚空白木牌來,可他們面面相覷,苦笑著說宮庫裡沒有這東西,要用就得找內官監訂。

朱瞻基本想發火,可他轉動脖頸,無意中瞥見旁邊西華門那邊堆著一垛劈好的木柴,垛頂還扣著一口大黑鍋,估計是守城兵丁自己用來開伙的。換作北京,紫禁城裡誰敢擅自舉火,也就是南京這裡久疏管理,才會如此散漫。

不過,對朱瞻基來說,這倒方便了。過去要一根寬邊木柴,稍做加工便是一枚簡陋牌位。雖然有些對不起大伴,但事急從權,等留都安定下來,再正經擺祭也不遲。

那兩個小奉御不太靠譜,朱瞻基決定自己親自去挑選。可他剛一靠近西華門,就聽到門外一陣喧嘩。聽那爭吵的內容,似乎是有人要進來,卻被衛兵給攔住了。

什麼人如此囂張,居然連宮城都敢闖?莫不是白蓮賊人?朱瞻基踱步走過去,看到大門外站著一個穿通政司號服的典簿,斜挎著一枚黃漆魚筒,要往裡沖,卻被持戟的禁軍死死地給攔住了,兩邊幾乎要動起手來。

通政司負責內外文書交接,南北各設一個,這個典簿顯然是南京通政司的吏員。而禁軍是朱卜花從北京帶來的,接防這裡不過數月。兩邊互不統屬,態度自然都很惡劣。

朱瞻基開口喝道:「何事在這裡吵吵嚷嚷?」禁軍們聽到太子駕臨,都紛紛半跪在地,那個典簿也連忙跪下。朱瞻基問怎麼回事。典簿回道:「一刻之前,有京城八百里加急文書送至通政司,不停急報東宮。卑職不敢耽擱,急遞宮城,卻被他們攔住,說沒有朱太監的允可,任何人都不得入內!」

守門將軍急忙分辯道:「朱太監說外頭形勢還不太平,皇城久無設備,為防賊人驚擾殿下,這才嚴令四門緊閉。」

朱瞻基略點了一下頭,道:「通政無壅滯之心,守門有警惕之意。你們各自盡忠職守,都無過錯,都很好。」眾人都鬆了一口氣,齊齊謝恩。朱瞻基心中略有得意,覺得自己這麼處置頗有仁君之風,日後可以當逸事寫入史書。他伸手道:「朱卿家的命令不宜違反,你就隔著門給我吧。」

那個典簿連忙解下魚筒,交給守門將軍,守門將軍再恭敬地雙手轉到朱瞻基手裡。朱瞻基先掂量了一下,很輕,裡面的文書應該不會太厚,然後檢查了一下筒口,錯齒之間的蜂蠟渾然一體,沒有開裂痕跡,筒縫之間還蓋有「皇帝親親之寶」的璽印。

「我離京不過十幾日,父皇這是有什麼急事,要說給我知?」朱瞻基有點好奇。不過,周圍人多眼雜,他把魚筒繫在腰間,決定回到長樂殿再拆開來看。他眼下還是要找塊柴火做牌位,給大伴上祭再說——先從小事做起嘛。

太子並不知道,此時在東水關碼頭的兩個下屬,卻在為一件大事頭疼。

「你說什麼?白蓮教是被朝中大人物收買的?」于謙的聲音裡,有壓抑不住的震驚。吳定緣一聳肩:「我可沒說一定如此。只是狗叫有賊、雞叫有鬼,這都是尋常道理的推斷罷了。」于謙腦子不笨,立刻捕捉到一縷更深刻的暗示。

能從太子之死獲得好處的貴人,得是什麼身份?從南京百官覆沒中攫取的利益,又該是何等巨大?于謙忽然發現自己似乎闖進了一片深不可測的水域,水面漫過嘴邊,一個比他想像中要巨大得多的暗影,在極深處緩緩游動著。

「怎麼樣?還繼續查嗎?」吳定緣揚揚眉毛。

「查!」于謙下巴一繃,「無論什麼人,既然做出這等喪心病狂之事,就該天下共討之!」

吳定緣見這小官明明心中畏懼,卻還要嘴硬,心裡不由得暗笑,做官的都像他這樣不知死活,只怕衙門早絕戶了。他掏了掏耳朵,漫不經心道:「先說清楚啊,那三百兩銀子,只夠買個明白。真要往深裡查,我一個小捕吏可沒這本事。」

「先查了再說。那個主謀再厲害,還能大過太子去?太子背後,還有天子呢!」于謙說到這裡,膽氣復健,「倒是你,找不到令尊幫忙,就沒辦法查出線索了嗎?」

于謙這是有意激他,吳定緣摸了摸下巴,笑道:「辦法嘛……倒也不是沒有。」他的視線掃視著碼頭上的慘狀,緩緩道,「無論是白蓮教還是哪一位貴人,他們縱然神通廣大,可也有一件事算不到。」

「什麼?」

「昨晚的地震。」

吳定緣的視線停了下來,于謙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卻是碼頭東側一條沿城牆延伸出去的寬敞大道。路面很寬,可容兩車並行,只是道路前方不到百步的地方,被一個拔地而起的巨大鼓包攔腰截斷。那鼓包上覆著大小不一的混色粗布,看起來好似一件百衲衣,縫隙處卻露出青灰色的斷磚碎石。

「這一條是東水關碼頭通往城裡的正路。昨晚那場地震,把路旁城牆震塌了一截,砸斷了路面。眼看太子即將抵達,廢墟還來不及收拾。不知哪位賢達想的主意,買了幾十匹布掩蓋上去,嘖嘖,就像金陵城裡的其他問題一樣,就這麼給解決了。」吳定緣的話很是尖酸刻薄。

「所以我們剛才進來的那條路,並非正路?」

「那是一條驢騾道,平時只有腳夫和灑掃夫子用。這一次地震事出突然,正道毀了,官府只好啟用它做臨時通路。」

于謙還是沒明白,這件事和案子有何關係。

「原來的正路沿城牆而修,直接通到通濟門大路,附近不允許平民定居。但這條驢騾道兩側,有不少靠碼頭吃飯的小攤小鋪,眼色最雜。」

「你的意思是,他們有可能會目擊到白蓮教的蹤跡?」

「不錯。」

「可是碼頭那麼多人來往,他們怎麼知道誰是誰?」

「只消問問這些攤鋪的小販,誰在爆炸前一刻離開碼頭,嫌疑必然最大!」吳定緣放開手臂,往下重重一揮。白蓮教這一切舉動本來神不知、鬼不覺,偏偏昨晚地震致使碼頭改了道,令這個縝密計劃露出了一絲意外的破綻。

于謙注意到,這個憊懶貨雖然嘴裡推三阻四,可一分析起事情來,眼神格外透亮,就好像他天生喜歡做這樣的事,只是被強行壓抑住似的。

這傢伙到底經歷過什麼事?明明身懷絕學卻自污自賤,連于謙都忍不住湧起一種好奇——當然,此事容後再說不遲。

兩人離開碼頭,轉回到那一條驢騾道上去。道路兩旁的鋪子大部分是一間土坯篷頂的單間小鋪,鋪頭上用竹竿搭出一片草棚。雖然簡陋骯髒,經營卻還真不少。有拿大銅壺煮碎茶的茶棚,有賣各色湯炊的餅食鋪子,有專燉爛肉下面的大鍋攤……那些腳夫平時就在棚下喫茶、吃飯、避避日頭,甚至還有兩三處露天賭坊可以消遣。

因為之前爆炸及封鎖的關係,這些鋪子現在全都大門緊閉,垂下藍布簾子。不過,鋪子的窗紙後頭,不時總閃過幾個人影,也不知是白蓮教的餘孽在窺伺,還是那些夥計單純地覺得好奇。

吳定緣示意于謙分頭行動,各自負責一側,一路敲過去詢問。

他們一個是捕吏,一個有官身,不必顧忌什麼,直直拍門便是。絕大部分鋪主都是平頭百姓,只能乖乖把門打開,接受質詢。可惜,今天碼頭上來往的人實在太多,官府讓他們早早關門閉戶,不得窺伺,大部分人並不清楚路上的情況。

一連問了二十來家,最終于謙問到了一家陰陽攤。

這位攤主是個國子監的貢生,一身髒兮兮的青袍垂帶。他已五十多歲,注定中舉無望,只好在這裡支了個算命攤子補貼家用。寶船爆炸之後,整個碼頭區域被徹底封鎖,他離開不得,只好縮在攤子後瑟瑟發抖。

讀書人天然容易親近。這個老貢生一見于謙年紀輕輕便做了官,連連作揖,羨慕得不得了。于謙寬慰了幾句,趁機問他爆炸發生前是否看到什麼人離開。老貢生想了想,說他只看到過一個人。

當時老貢生坐在自家攤前,捧著一本《百中經》閒讀。正好有一個人從碼頭方向過來,一不留神把他的大字幡給碰倒了。那人只是扶起幡竿,也沒道歉便匆匆離開了。

做陰陽先生的,最要觀察人物,所以老貢生把對那人的印象描述得很細緻:穿的是一襲青布曳撒,腰繫皂絛,頭戴圓帽,左肩還單挎著一個小巧的藥王箱,儼然是位醫師裝扮。不過,面相倒看不太清。

于謙眉頭一皺,這人果然有些可疑。他忙又追問,老貢生再用力仔細回憶片刻,說記得那個藥王箱上刻著「普濟」二字——應該是個醫館的名字,就在夫子廟北邊的常府街口,這個被目擊到的醫師,估計就是普濟館的坐館醫師。

于謙問那兩個字是什麼字體。老貢生從攤下翻出一張批命的麻皮紙,依樣把那兩個字寫下來。他想了想,又翻出一張麻皮紙,上頭是自己在國子監的窗課。科場蹉跎日久,難得看見一位進士,若能指點一二那是最好不過。

可于謙哪有心思評點文章,匆忙道了聲謝,掣過紙帖轉身就走。老貢生呆立在原地,望著他那一身官袍久久不語。

吳定緣正在查問一家湯餅鋪子,聽于謙這麼一說,立刻覺出其中蹊蹺。

南京城的醫師分為三種:良醫、游醫和館醫。良醫都是醫術精湛的國手,求診的多是達官貴人,只在自家府上接診;游醫則是那些搖鈴賣藥的郎中,專給窮苦人家治個頭疼腦熱、跌打損傷,走街串巷、行無定所;至於館醫,他們不屑與郎中混跡,可名氣又沒到良醫的境界,往往是幾人在繁盛處合開一館,坐等病患上門。

太子駕臨留都,百官迎候。就算東水關碼頭要備幾個醫師以防意外,也只可能延請良醫在場,斷然不會找館醫。所以,在東水關現場居然出現一個館醫,實在很突兀。

「那個老貢生沒看見別人中途離開嗎?」

于謙搖搖頭,說他那段時間只看到這一個人。

「普濟醫館我去過,它跟衙門關係不錯,公差們跌打損傷都去那兒看,還白送幾貼膏藥。」吳定緣道,然後翻身上馬,一抖韁繩準備出發。

「喂,你不查問別的店舖了?」于謙在後頭手忙腳亂地爬上驢子,卻見吳定緣遠遠在前,揚起拳頭用力一握,做了個寬心的手勢。

兩人離開東水關碼頭,騎馬縱驢,一路沿秦淮內河向北疾行。此時,寶船爆炸所產生的漣漪,已從東水關遠遠擴散入城區。提前收攤的梨棗小販、匆匆向北劃去的秦淮烏船、站在街頭大哭的迷路小娃、竊竊私語的巡城兵丁、偷偷開始裝上門板的湖緞鋪子,各種跡象紛紛浮現。

事實上,絕大部分百姓並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可他們能敏銳地感受到群烏翔集的凶兆。這種莫名的恐慌情緒,往往比事實傳播得更快,在南京城裡掀起一層層浪頭,一浪高過一浪。

于謙在驢背上望著這一切,心中暗歎:

三保太監在出事之前,只來得及安排東水關的善後,卻顧不上對城防有所指示。今年地震頻頻,留都民眾本來就惶恐不安,如今再來這麼一下重擊,稍有不慎便是全城大亂。南京一亂,整個南直隸難以獨善其身;南直隸一亂,漕運必然中斷;漕運一斷,京城入冬將無以為繼;京城一亂,天下……他不敢往下想了,只盼著這邊盡快查個水落石出,也盼著那邊太子能盡快掌握留都力量,恢復秩序。

反倒是騎在馬上的吳定緣,臉色泰然自若,彷彿沒看到街上這些異象似的。于謙本想提醒,後來轉念一想算了,一個連太子委託都敢叫價三百兩銀子的貪人,又怎麼會關心別人?

說話間,他們已經到了復成橋,這裡西轉過河之後,迎面可見到一棟五彩花牌樓,正中上書「忠武開平」四字。

這條街,原來是常遇春的開平王府,故名「常府街」。牌樓乃是洪武爺頒旨建的,「忠武」是常遇春的謚號,「開平王」是其爵位。可惜常遇春早死,他兒子在靖難時站錯了隊,家人被遠遷至雲南,開平王府遂敗落下來。偌大的宅院被分割成許多處散賣與人,街面上反倒熱鬧起來。

普濟醫館就在花牌樓的斜對角,是一座二層小樓,樓頂平掛著一個繪著杏色葫蘆的豎幌,葫蘆上的「普濟」二字的形式和老貢生描述的藥箱上的並無二致。午後陽氣最旺,正是看病最繁忙的時候,門口熙熙攘攘地聚了不少人。

兩人一踏入館中,迎面就是一尊藥王騎虎像,像前供著五色果品。左廂是抓藥鋪子,右廂是坐館單間,十來個夥計忙碌其間,一個館班居中指揮著。那館班瞥見于謙的服色,態度一凜,立刻熱情地親自迎過來,詢問官爺要看哪位大夫。

兩人對視一眼,吳定緣先行開口:「你們普濟館有幾位大夫?」館班發覺對方口氣不對,哪有看診不問科目,先問人數的?他回答說:「八位,不過今天在館的只有五位。」

「那五位一直都在?」

「是。昨晚不是地震了嗎?周邊傷者不少。五位從上午忙到現在,連口熱茶還沒顧上喝。」

「那其他三位呢?」吳定緣追問。

館班的笑容變得有些僵硬,道:「您兩位到底想看什麼診?」

吳定緣沉起臉道:「午時南邊那一聲爆炸,你可聽見了?」館班忙點頭道:「對,對,震得我們這樓都晃了晃,也不知怎麼回事。」

「太子寶船被炸,現在東水關碼頭傷者甚眾。守備衙門急召全城的大夫趕去救治。我們是來調人的。」吳定緣這話說得半真半假,館班一聽,嚇得幾乎跌坐在地。這事他已有耳聞,只是沒想到如此駭人聽聞。

吳定緣捅了于謙一下,于謙這才亮出自己那一塊過城鐵牌,道:「我是詹事府右司直郎。奉太子令,只要在醫籍裡的,都必須接受調遣。那三位不在館的,只要人在城裡,無論什麼理由,都得把他們叫過來!」

館班不知右司直郎是什麼級別,但太子這一頂大帽子扣下來,他只得表示普濟醫館一定全力配合,然後轉身匆匆去通知了。

「小杏仁,你下次機靈些,該抖官威的時候就抖一點。」吳定緣斜靠在抓藥櫃檯旁,有意無意地教訓了一句。于謙面無表情地別過臉去,道:「事急從權,大局為重,這我懂。但仗勢欺人,絕非君子所為。」

吳定緣聳聳肩,無所謂了,反正有他那句話墊底,館班只能老老實實配合。這種謊言不是壞事,多去幾個醫師到碼頭,多救幾條性命出來也是好的。

過不多時,館班跑了回來。五位坐館醫師已經停診,準備趕去碼頭救援。至於那三個不在館的,一個去了松江府出診未歸,一個兩天前回老家徽州奔喪,還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醫師就在城裡,患了癆病臥床。

這三位,跟老貢生看到的那位怎麼都對不上號。吳定緣又問館內還有無其他醫師,館班搖頭說沒了。

「那你們館最近,可有離開的大夫?」

醫館與坐館醫師之間並非僱傭關係,只是合作,所以流動性很大。若一位醫師已離開普濟,說不定還拿著原來的舊藥箱。館班想了想,說從開年到現在,進進出出得有十來位大夫吧,有談崩抽股走人的,有另謀高就的,有遷居外地的,有升榜退館的,什麼理由的都有。

于謙劍眉一擰,現在他終於明白,為何吳定緣在碼頭嘲笑自己不懂查案。這麼多人的下落,想要一一查實,光憑他們兩個絕無可能,至少得調動十幾號人才行——吳定緣一直在找吳不平,也是出於這個原因。他是應天府總捕頭,能協調足夠多的資源來推進。

太子和自己都把查案想得太簡單了,以為詔令一頒就行。哪想到,真正具體到實際庶務,會是如此繁劇紛亂。

吳定緣忽然推了一下陷入自責的于謙,示意他朝館班身後望一眼。館班身後是一面木牆,上頭一字排開八枚釘子,其中五個掛著寫有醫師名字的漆金牌,另外三個空著。坐館醫師的出診狀況,一目瞭然。

在這一排上頭,還掛著四塊木牌,但用黃紙裹住名字,只露出姓來。

于謙知道,這叫作升榜。館中的醫師如果名氣夠了,或遇到貴人提攜,往往退館去做良醫。原先的醫館會保留其名牌,移上一格,以示這位名醫是本館出身,借此揄揚。不過為表尊重,醫館會將其名字用黃紙糊住,只留姓氏。糊紙顏色與科場黃榜差不多,故而謂之升榜。

東水關碼頭今日達官貴人齊聚,館醫沒資格入內,但良醫有機會可以觀禮。倘若有人原本是普濟的館醫,後來升榜成了良醫,那麼挎著原來老東家的藥箱子去碼頭,也不是沒可能。

于謙精神略振,這確實是一個好的追查思路。他看這上頭掛有四個升榜名牌,復又頭疼起來。即使只有四個人,查起來也夠麻煩的。他看向吳定緣,那邊已經開口了:

「這些升榜的大夫,你都認識吧?」

館班得意道:「老夫在普濟管了十幾年班,舉凡坐過館的醫師,沒有不熟識的。」吳定緣摸了摸下巴,道:「那麼請問,這升榜的幾位裡,有哪一位是朱卜花朱太監賞識的?」

這一句話問出來,館班和于謙同時驚了一下。館班驚的是,這人怎麼未卜先知,一眼就猜出本館近期最為得意的醫案;于謙驚的是,這人思維怎麼如此跳躍,突然拐到毫不相干的朱卜花那裡去了?

館班笑道:「這位真問著了。皇城的朱太監年初剛從北邊來金陵,水土有礙,得了面疽。多少名醫都看不好,還是咱們普濟館的蘇荊溪蘇大夫妙手回春,這才得以好轉。蘇大夫得了貴人青睞,前不久升榜轉府,敝館與有榮焉,京城杏林同春。」

大明遷都不過幾年光景,留都這邊的居民說起話來,仍帶著一副帝都的驕矜口氣,對北邊京城總有淡淡的鄙夷。于謙聽在耳裡,內心翻騰不已,居然還真讓吳定緣給蒙中了。

可是,這意味著什麼他不知道嗎?他是在指控一位禁衛官首領參與謀反啊!

吳定緣沒空理他,仔細詢問館班這位蘇荊溪大夫的情況。原來此人是蘇州人氏,其家族之人在當地也都是杏林名手,家學淵源。蘇大夫年歲不大,只有二十出頭,加入普濟醫館亦不過數月,平時不愛與人來往,手段卻極高明。

蘇大夫治好了朱太監的臉疽之後,便從普濟退館,寓居於成賢街的巷子內。那裡靠近皇城,方便為朱太監隨時診治。

從普濟醫館出來,于謙一把抓住吳定緣的袖子,厲聲問他:「為什麼突然懷疑朱太監?難道有什麼證據不成?」吳定緣聳聳肩道:「沒證據。但現在南京城裡只要還活著的官員,都有嫌疑。」

「朱太監掌管禁軍,本來也該在皇城迎候,並無疑點。」于謙頓了頓又道,「何況他近日臉上疽病發作,不便前往東水關,這也是我親見的。」

「哦,你是說,一個為朱太監治病的醫師,卻在爆炸前一刻離開東水關碼頭,是個巧合?」

「呃……」

「小杏仁,你這樣是沒法查案的。」吳定緣同情地看著這位外行人,「莫有任何先入為主的判斷,莫要輕易否定任何你不願意接受的事實,到頭來只會害了所有人。」

「可是,光憑這點就認為兩者相關,未免太牽強……」

「牽強不牽強,找到那位蘇大夫問清楚不就得了?走吧,聽話。」吳定緣走過於謙身邊,順手拍了拍他的腦袋。

吳定緣身材高大,比于謙足足高出一頭,手掌正正拍在後者的進賢冠上頭。于謙如同被火燎了一下,整個人先是一僵,然後氣急敗壞地跳開一步,雙眼瞪圓,像一隻奓了毛的怒貓。

冠冕象徵著朝廷體面,一個平民膽敢唐突上官,擱在平時是要吃板子的。于謙不知這人怎麼突然來這麼一下,實在太不分尊卑了!吳定緣哈哈大笑,心裡暢快不少。鍋頭飯好吃,過頭話難說,能捋捋當官的虎鬚,也就得趁這時候了。

在于謙怒目瞪視之下,吳定緣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于謙呆了呆,也只得爬上驢背,迅速跟上,連驢背上的蠻毯掉在地上都顧不上撿。驢背是尖的,不用毯子墊著的話,坐起來很不舒服。于謙一路上屁股如坐針氈,神經質似的不停地摸著進賢冠,總覺得要歪掉。

成賢街在復成橋的西北方向,幾乎已是秦淮內河的末端,距離北城牆外的後湖已是不遠。這一帶住的多是武弁、宦官和太學生們,頗為講究文飾。街頭巷角都遍植揚州桃與樹蘭,花如碧桃,葉茂有香氣,讓整片區域都瀰漫著一股馨香馥郁之氣。

蘇荊溪住的地方,在成賢街中段的大紗帽巷內。這裡住的多是殷富人家,門面軒敞,院進很深。走在巷子裡頭,兩側的烏簷牆頭上爬滿了牽牛、素馨和杜鵑花,露出一片翠綠與緋紅,如果個頭足夠高,還能看到院內的銀杏樹和龍爪槐。

他們很快找到一處夾在兩處庭園之間的襯宅。這種宅子是借兩側鄰居的山牆為壁,獨屋獨院,不甚寬敞,卻佔得「幽靜」二字,最受來南京讀書的外地士子歡迎。

吳定緣下得馬來,上前敲了敲門。過不多時,門內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誰?」兩人對視一眼,原來宅子裡還有別人,不知是他的妻子還是丫鬟。

于謙開口道:「在下詹事府司直于謙,因家中親眷染病,求見蘇荊溪先生。」他嗓音洪亮,院子裡聽得清清楚楚。那女聲道:「先生近日不接外診,請回吧。」

「人命關天,蘇先生若能聽一聽症狀,給些建議,也是好的。」于謙的聲音裡多了一絲焦慮,這倒不是演技。眼下只有賺開這道門,今日南京的大災劫才有解法。

裡面沉默半晌,才又響起聲音:「你把病人症狀寫在紙上,塞過門來,先生閒時自然會去看。」于謙堅持希望當面一晤,裡面便沒了回應。

一旁站立的吳定緣突然臉色一變,道:「不對。」

于謙問他:「怎麼了?」他壓低聲音道:「裡頭這醫師若與寶船爆炸有牽連,就該知道東宮僚臣已全數都化了灰。你剛才自稱是詹事府司直,他怎麼會不起疑心。」

于謙如夢初醒,他方才從行人司轉調詹事府,卻在細處失了計較。

吳定緣手掌猛一拍門,發現裡頭插著一根門閂,根本推不開。他立刻回身上馬,然後借助馬背的高度,躍至牆頭跳入院內,然後把門閂抬起來,放于謙進來。

這處院子只有十幾步方圓,地面打掃得乾乾淨淨,不見一絲塵土、一片殘葉。院中是一座單間屋舍,捨角種著幾叢劍蘭與剪紅羅,窗下還擱著一盆雁來紅。水缸、陶爐、鐵釜、碾子等物在院中排列得井然有序,一股淡淡的煎藥余苦瀰漫四周,確實是一位醫師的宅邸。

屋舍裡軒門響動,一個女子探頭出來看,她雲鬢散亂、衣襟不整,似乎是在做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吳定緣上前一步,伸手把門邊抓住,惡狠狠地喝聲讓開。女子尖叫一聲,癱軟在地上。

吳定緣沒管她,飛速衝進屋裡,卻發現裡間空無一人。一張竹榻上搭著件青布曳撒,旁邊扶鉤上是一條長長的皂絛,而那個「普濟」藥王箱,正擱在牆角的櫃子邊。這些東西,證明那個被老貢生目擊的神秘醫師,果然是蘇荊溪。

他掃視一圈,看到後窗敞開著。這個蘇荊溪反應真是機敏,一發現動靜不對,立刻逾窗而逃。于謙此時也衝進來,吳定緣顧不上多說,擺手讓他搜搜屋子,然後也從窗口飛快地跳了出去。

甫一落地,他就覺得腳下不對。原來這間屋舍沒有廚房,煮飯熬湯什麼的都在後窗下。吳定緣的落腳點恰好踩到了一口黑鍋之上,光噹一聲,大鍋扣翻在地,差點絆了他一個趔趄。

吳定緣罵聲晦氣,待身體恢復平衡之後,再抬頭看去,這麼一耽擱,對面已沒了人影,只看到後院橫著一道夯土山牆,約莫一丈高矮。蘇荊溪應該是翻過這道土牆,跳進鄰居家的庭院了。

一旦讓他上了街,這事便會加倍棘手。吳定緣咬咬牙,掙扎著追了上去。他不是很習慣這種抓捕,往常都是他在背後偷偷出主意,自有父親吳不平和一干虎狼衙役衝在前頭。不過,眼下那個小杏仁指望不上,看在三百兩銀子的分上,只好親自上陣。

他衝到牆根,一番助跑直接蹬上牆頭,然後迅速跳到另外一側。「噗」的一聲,兩隻靴子同時踩在了鬆軟的泥土之上。這是一片精心侍弄的小園,虞美人、秋牡丹、西府海棠等十幾種名貴的花卉錯落有致地栽種在圃畦之間,盡顯雅致。

吳定緣可沒心思去欣賞,他還未及觀察逃犯去向,就聽到屋舍那邊傳來于謙的大嗓門:「你要幹什麼?不許走!」

難道是那個丫鬟要跑?吳定緣心想。幸虧把于謙留在那兒了,蘇荊溪若是追不見,還得靠那丫鬟尋人。他按定心神,忽然看到眼前綠油油的芭蕉葉子上,伏著一隻肥大的斑蝥。

奇怪,如果剛才有人急促地跑過去,它受到驚擾早就飛走了才對。

一個離奇的念頭猝然閃過吳定緣的腦海,隨即牽連起一個剛才未留意的細節。

那個嚇得癱坐在地的丫鬟,雖然髮髻散亂,衣衫不整,那條馬面裙下遮掩的雙足,卻套著一雙醫師才穿的白皮琴靴……糟糕,蘇荊溪就是那個丫鬟!是個女子!

吳定緣剛才還笑于謙先入為主,自己也犯了同樣的錯誤,一門心思以為醫師必是男性。事實上,江南一帶的女醫師有不少,只是很少拋頭露面罷了。再想到朱卜花的身份,女醫師進皇城給宦官看病,豈不正是醫患兩便?

吳定緣暗罵自己糊塗,趕緊轉身回去。就在這時,那邊于謙發出一聲慘叫,隨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逐漸遠去。

糟糕!

一步慢,步步慢。吳定緣急忙躍過矮牆,衝回屋舍,看到于謙斜倚在門框旁邊,右臂的袖子被割開一條大口子,內裡肌膚鮮血淋漓。

「她,她突然拿出一把藥剪,把我給刺傷了!她才是蘇荊溪!」于謙捂著傷口,略帶委屈地喊道。

這女人著實了得啊,吳定緣大為感歎。

從于謙在門外自報官職一開始,蘇荊溪便窺破了兩人的來意。她迅速脫下曳撒,露出褻衣,弄散了髮髻,造成一個雲雨未散的假象。一般男子見到這番旖旎場景,就算不動心,警惕性也會大為降低。等吳定緣被她故意推開的後窗引走之後,她便用藏好的藥剪刺傷于謙,奪走馬匹從正門逃走。

這一連串動作目的明確,誤導精準,她應變之快,當真令人歎服。

吳定緣一邊感慨,一邊衝出正門。此時蘇荊溪已經策馬跑到巷子口了,眼看就要上街,他情急之下,猛地吹了兩下短促的呼哨。

那馬是勇士營訓練的軍馬,一聽兩下呼哨,便立刻停下來。蘇荊溪揮鞭就打,口中還駕駕地不停催促。那坐騎聽到彼此矛盾的命令,左右為難,四個蹄子一直在原地轉悠。趁著這個機會,吳定緣邁開大步,一口氣追到馬旁,伸手一把扯住韁繩。

蘇荊溪二話不說,用手裡的藥剪子,朝著吳定緣刺去。吳定緣冷笑一聲,閃身避過,一拳砸中她的小臂。蘇荊溪「啊」的一聲,藥剪跌落在地。她毫不猶豫,另外一隻手從頭上拔出一枚銀簪,對準吳定緣咽喉刺過去。

吳定緣見勢不妙,急忙伸手過去擋在咽喉前,頓覺掌心一陣刺痛,竟被那銀簪子狠狠刺了個對穿。他一邊在心裡罵這個瘋婆子,一邊強忍劇痛,扳住她肩膀狠狠扯下馬來,隨即一腳踢在胸口。

這是公門捕快擒拿犯人時的固定動作,叫作「鎖龍關」。胸口乃是走氣的要樞,一腳重重踹過去,能讓人一瞬間氣窒神迷,頭昏眼花,什麼反抗手段都做不出來了。

蘇荊溪並非練家子,被吳定緣這麼一踢,四肢登時軟軟地癱在地上,再無反抗餘地。吳定緣趁機用牛筋繩索把她牢牢捆住,可惜自帶的麻核先前用在朱瞻基身上了,他只好從馬背上扯下一塊墊鞍子的髒臭破布,團成一團塞進她嘴裡,伸手一搜,從順袋裡搜出一張紙帖來。

巷口有幾個路過的行人朝這邊張望過來,吳定緣黑著臉喝道:「應天府擒賊!」嚇得他們趕緊走開了。

吳定緣把她重新押回屋舍時,于謙正在給自己包紮傷口。作為一名醫師,蘇荊溪的家裡並不缺少器具與藥物,不過……包紮的技巧,終究因人而異。于謙慣於讀書,做起這種事來實在拙劣,把金瘡藥粉灑得到處都是不說,還把胳膊纏得像個發大勁的饅頭。

吳定緣沒說什麼,逕直把蘇荊溪帶進裡屋,捆定在椅子上,然後走了出來。于謙見他右掌鮮血淋漓,趕緊遞過一個脂白小瓶。吳定緣用嘴咬開瓶塞,一口氣把藥粉全倒在手掌傷口上,然後用棉布條纏了幾纏。

「小杏仁,咱們兩清了。」吳定緣坐在門檻上,輕輕喘著粗氣道。

于謙眉頭一皺,不明白他什麼意思。

吳定緣指了指屋裡,道:「我不是說過嗎?三百兩銀子,只夠買個明白。現在明白就躺在那兒,剩下的你自己去問便是,我的活到此為止。」于謙霍然起身:「行百里者半九十,你豈能半途棄之不顧?這人還沒開口,萬一後頭還有曲折呢?」

吳定緣的嘴角露出一絲嘲諷:「你們這些做官的,總覺得別人出生入死理所當然。我一個小捕吏,能幫你追查到這個醫師,已是老天爺偏了心。水深石頭硬,洞長蟲蛇多,再往下查,我只怕十條命也得沉了秦淮河。」

「有太子在,你怕什麼?!」

「可太子要是不在了呢?」

吳定緣輕描淡寫一句話,像一根銀針直直地刺入于謙的百會穴,他四肢血脈為之一滯。于謙鐵青著臉問:「你什麼意思?」吳定緣信手一揚,把那張在蘇荊溪身上搜出的紙帖扔過去。

這是一張精緻的雲邊拜帖,上頭一排蠅頭小楷,大略是說十八日施藥時間改至未時,太監親來大紗帽巷就診,請蘇醫師留在館舍不要離開。底下還留有朱卜花的花押。

于謙有點不明白,這張帖子無非是改了個就診時間,有何不妥?吳定緣道:「若太子還活著,他今日還有時間過來?」

于謙瞳孔驟縮。是啊,這拜帖是昨天送到的,那時候寶船還沒出事。朱卜花身為皇城的禁軍統領,按計劃理當在今日全程迎候太子,怎麼可能有空外出看病?除非……除非他早知道太子會出事。

一想到這裡,于謙登時坐不住了。無論這個推想是真是假,他都必須立刻趕到皇城,通知太子提高警惕。每耽擱一息,風險都會成倍增加。若太子有任何閃失,一切調查都將失去意義。

想到這裡,于謙略帶遺憾地朝天邊瞟了一眼。此時,外面一抹紅霞已落到西側院牆的上緣,南京城這個喧囂混亂的白晝即將結束。當他轉回頭時,眼神裡已有了決斷。

于謙從腰間取下一枚淡黃色的犀角如意,遞給吳定緣。那如意表面有一層層細膩的竹絲紋,一看便是枚質量上乘的把件。

「這是我於家的祖傳之物,任何一個質鋪裡都能換出三百貫寶鈔。我把它押在這裡,買你一個時辰!你要把這個犯人的真話掏出來!」

吳定緣沒料到這人居然自己掏腰包為國盡忠。兩人相處半日,他多少瞭解了一點于謙的脾性,每當他下巴繃緊之時,便是最認真的時候。吳定緣勉強笑道:「你自己問不就完了,何必花這種冤枉錢?」

于謙語氣極為嚴厲地道:「我現在要趕去皇城。希望回返之時,你已經審得了犯人畫押的供狀——那如意你可收好了,日後我拿鈔……不,拿現銀來找你贖!」

說完他推門出去,笨拙地往馬背上爬去。吳定緣握著那枚如意,無奈地喊道:「喂,我可還沒答應呢!」可于謙跟沒聽見似的,一抖韁繩,搖晃著身體迅速跑遠。遠遠地,他學著吳定緣的樣子,伸直右臂,猛然緊握右拳,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巷道盡頭。

吳定緣一時有些氣結。這傢伙不是正人君子嗎,怎麼也耍起渾來了?他見喚不回來,只好將那如意繫在腕子上,無奈地走回到屋舍裡間。

裡間的蘇荊溪雖然被捆在木椅之上,脖頸卻極力挺直,似乎一直在努力傾聽外間的談話。她看到吳定緣進來,雙眼毫無懼意,反而一直盯著他的舉動。那銳利的眼神,讓他想起夫子廟附近那只怎麼都喂不熟的小野貓。

吳定緣在屋裡轉了一圈,發現在檀木方桌上擱著一張白宣,墨汁還未乾透,想來是剛剛擱筆。寫的是晏幾道的《破陣子·柳下笙歌庭院》。筆跡纖細瘦勁,頗得柳體精髓。不過,吳定緣只熟公文文書,對這些東西毫無興趣,粗暴地把宣紙一扯,把那管上好湖筆捏起來。

蘇荊溪作為一位坐館醫師,用的都是湖筆、徽墨、歙硯等上乘好物,就連開方子的紙也是特製的蘇州灑金箋。可惜這些風雅之物,如今卻淪落到「酷吏」手裡成了刑名俗器。

吳定緣拽來一張矮桌,在蘇荊溪對面坐定,先研開一攤墨汁,然後把那張寫滿雅詞的宣紙翻了個面,邊緣用手掌捋平。然後他伸手將那塊破墊布從她口中取出來,還沒等開口詢問,蘇荊溪搶先脫口而出:

「你們,不是朱卜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