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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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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油亮的蟋蟀擺動觸鬚,發出陣陣清脆的蟲鳴。這是一隻上好的壽星頭,赤須墨牙,一望便知是一員驍將。它此時正順著一段狹長的舷牆的上緣遊走,得意揚揚地東張西望。

這段山形舷牆長約五丈,對蟋蟀來說是不折不扣的龐然大物,可它不過是一座巨型樓船的船尾右側部分。整條樓船足足長三十丈,通體漆成黑紅二色,底尖上闊,粗桅寬帆,渾似三保太監下西洋的寶船。

不過,真正的寶船,在雙桅之間只安放一個平層,這條船在同樣的位置卻拔起一座四層雕欄綵樓。樓頂歇山,樓角飛簷,一層層的魚鱗亮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這種設計比寶船氣派得多,只是一旦出海,不出半日便會被大浪晃翻。

好在這條船此時不在海上,而是正浮於長江水面,頭西尾東。區區江波,撼不動這個龐然大物,所以那隻小蟋蟀得以安穩地趴在舷牆上緣的突起處,對著浩渺的江面暢聲鼓噪。

突然,一柄金絲小罩網從天而降,牢牢地把它扣在裡面。隨後,罩網被輕輕抬起一角,受到驚嚇的蟋蟀奮力一躥,躍入早已等候多時的紫砂鼓罐裡。

「哈哈,成了!」

朱瞻基迅速地把蓋子扣緊,用指頭拂了拂上頭的錢形氣孔,笑嘻嘻地從地上爬起來。

這只蟋蟀名喚「賽子龍」,是他一路上悉心調教的愛將。誰知這「賽子龍」身在曹營心在漢,剛才居然從罐裡逃走了。朱瞻基在大船上轉悠了半天,這會兒才把它擒回營中。他左手托著鼓罐,右手駢指一點,嘴裡唸唸有詞:「傳令三軍,我要活趙雲,不要死子龍。」

戲詞後頭的拖腔還沒哼完,一個身穿雲肩貼裡的老宦官跌跌撞撞地跑過來,顫聲喊道:「千歲爺……千歲爺,別靠在船邊上。江面風大,要是一晃悠掉水裡頭,奴婢萬死莫贖呀。」

朱瞻基哈哈大笑道:「大伴,你真是沒見識。這可是兩千料的寶船,區區江水怎麼晃得動。」說完他把罐子一舉,「你瞧!賽子龍回營了。」

「好,好,抓回來就好。」老宦官趨步走到他身邊,滿臉堆笑,「咱們趕緊回綵樓吧。幾位東宮師傅都問了幾遍啦,催促千歲爺您去準備。」

朱瞻基一聽便大皺眉頭,道:「他們急什麼?」老宦官勸道:「咱們馬上就到南京啦,百官可都在碼頭候著呢,得早點準備。」他見太子面色漸漸沉下來,趕緊又安撫道:「殿下權且忍忍,等到了南京城裡頭,想怎麼玩都成。」

朱瞻基望著起伏的江波,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了,道:「到了南京,只怕更沒時間逍遙啦。眼下還有幾個時辰,你就讓我最後再快活一陣吧。」

他口氣可憐,老宦官先是一陣心軟,可轉念一想,又「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道:「這次咱們來南京,關乎大明社稷,殿下您有皇命在身,可不能這麼任性!」朱瞻基苦笑著搖搖頭,沒再吭聲。他知道老宦官說得半點不錯,可正因如此,才倍覺鬱悶。

這樁皇命,還得從朱瞻基的爺爺永樂皇帝說起。

永樂十九年,永樂皇帝把大明京城從金陵遷至北平,從此大明有了兩個國都——正都北京及留都南京。三年之後,永樂皇帝駕崩,廟號太宗。太子朱高熾即位,次年改元「洪熙」。

洪熙皇帝一直想把國都遷回南京,不過茲事體大,始終未有定論。洪熙元年四月十日,天子突然頒下一道詔書,讓皇太子朱瞻基南下留都,監國居守,兼撫軍民。是詔一出,朝野為之嘩然。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一個極其明確的信號:皇帝陛下終於決心遷都了。

太子這次南下,應該就是為了遷都打前站,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

當年永樂皇帝遷都北平,在南京留下了一套朝廷架子:六部、都察院、通政司、五軍都督府等官署一應俱全,體制與京城無異。何況天下賦稅,泰半出自江南,地方上有諸多士紳大族盤根錯節,局面極其複雜,牽一髮而動全身,亂起來天下都要震動。

這是二十七歲的太子第一次獨立處理政事。往小了說,這是天子在考驗儲君的資質;往大了說,這是關乎大明百年興衰的節點。天下人都在拭目以待,看他能不能把握住留都的局面,老宦官一念及此,只能硬起心腸,擺出一個死諫的姿態。

朱瞻基縱然心性貪玩,總算分得出輕重緩急。他拎起蟋蟀罐子,幽幽道:「子龍啊子龍,你總嫌自己被圈在方寸之地,我又何嘗不是?也罷,你我相熟一場,好歹有一個能逍遙的吧……」

太子順手要打開蓋子,可環顧大船四周,無不是煙波浩渺,這蟋蟀即便被放生,也無路可走。他無奈道:「你瞧,你離了罐子又能如何?外頭還是重重牢籠,又如何真正走得脫呢?」——話音剛落,忽然聽到長江北岸傳來三聲清脆的炸響:「啪!啪!啪!」

朱瞻基手中一顫,蟋蟀罐差點摔在甲板上。他有些惱怒地轉頭去看,見到半空三團黃褐色的煙花正次第綻放,煙形四散,轉瞬便消逝於無形。煙花下頭是一片白花花的搖曳的蘆葦,看不見放炮之人。這大概是江邊哪戶人家在娶親吧?

聲響離大船尚有數里之遠,並不值得多加留意。朱瞻基又糾結了一陣,到底沒捨得放走蟋蟀,悻悻地捧著鼓罐,跟隨老宦官返回綵樓。

兩人並不知道,此時在他們頭頂的桅桿之上,一個頭纏羅巾、身披皂褂的船工也在凝望著那三團煙花。

這個人皮膚黝黑,面貌與尋常船工無異。此時他正一手攀住橫桿,一手搭起涼棚,面無表情地觀望著天空。待煙氣徹底散盡之後,他挽起索具,靈巧地順著桅桿滑下甲板。

像他這樣的船工,在船上有百十號人,分散在各處甲板操船。除非太靠近綵樓,否則禁衛們根本不會特別留意這些人。這個船工混在忙碌的人群中,謹慎地避開綵樓的視野,逕直來到船首靠近右舷的甲板。

甲板上有一個小小的鐵把手,他俯身抓住輕輕一抬,地上露出一個方形的艙口,一截雙排木梯延伸到下方。船工雙手扶著梯子,緩緩爬下位於甲板下方的船腹。

這條船雖然形制上模仿寶船,可建造初衷是享樂,因此船腹頗為巨大。從甲板到船底一共分了四層。甲下一層是伙房與存放飲宴器皿的內庫,甲下二層是水手歇息的號房及櫓口;甲下三層是存放資材與糧食的大庫,底層則堆放了幾百塊壓艙用的石頭。

每下一層船艙,空間便越逼仄,光線越弱。船工一路沿木梯降到底艙,周圍已是一片晦暗,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混雜了陰濕霉水、朽爛木料和嗆鼻石灰的氣味。附近一個人都沒有。除非船舶大修,否則沒人願意待在這種鬼地方。

這一層分了十幾個封閉隔間,如同一個個陰森的獸巢,隱約可以看到許多巨大的石軀趴伏其中。船工略微辨認一下方向,逕直走進右側第三個隔間。在黑暗中,不時有古怪的嚓嚓聲傳出來,還有低微而模糊的呢喃,似是某種祝禱。

過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船工從隔間裡走了出來,腳步輕快了不少。他重新爬回甲板上方,混入其他忙碌的船工之中,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短暫離崗。

恰好在這時,望風手觀測到一陣江風吹過,立刻發出信號。船工們迅速調動帆面,兜住迎面而來的江風。艄手們感受到船速又提升了幾分,一起有節奏地發出「喲呵——嘿」「喲呵——嘿」的號子聲,加速划動。這條大船向著南京疾馳而去。

同樣的號子聲,此時在南京城中也響了起來。

「喲呵——嘿!」

十幾條胳膊同時繃緊,合力將一根粗大的木樑抬離地面。大梁的下方是遍地的瓦礫與傢俱碎片,中間躺著一具血肉模糊的成年男屍。他的頭顱和半邊身子都被壓癟了,血和腦漿在地上凝固成一攤觸目驚心的污穢。

嘖嘖的惋惜聲從周圍響起。昨晚那場突如其來的地震摧垮了屋舍,脫了架的大梁斜倒下來,正正地砸中這個正在床榻上酣睡的倒霉鬼。

吳不平凝視著這一番慘狀,緊皺眉頭,一言不發。

這套宅子位於南京城太平門內的御賜廊,這一帶的官捨是洪武年間為都察院修建的。眼前這死者穿著一身團領青袍,胸前補子依稀可見一隻七品獬豸,顯然是一位監察御史。

昨晚那場地震,震塌了城裡許多房屋。工部的匠戶忙不過來,應天府不得不緊急出動了三班差役,一起搶險救災。吳不平身為總捕頭,負責巡查各處,防止有人趁火打劫。一聽說這裡死了位御史,他立刻趕了過來。

吳不平今年六十二歲,永遠是一襲皂色盤領公差服,頭戴平頂巾,腰別鐵尺、錫牌,走起路來透著一股敦實的氣勢。他獨領應天府皂、壯、快三班總頭役,屢破奇案,雖是北方人,可整個南京城地面無人不識。公門裡都稱其為「吳頭兒」,江湖人喚他「鐵獅子」,老百姓則大多愛叫他的本名——哪裡有不平事,哪裡就有吳不平。

他問過死者左右的鄰居,原來這位御史叫郭芝閔,揚州府泰州人,是南京廣東道監察御史,單身赴任,並無親眷跟隨。可憐郭御史剛搬來這裡沒多久,居然就這麼死了。

這是一樁明明白白的意外,倒不必去花費心思破案。內院的屍身暫時不能動,吳不平便讓衙役們退到外院,繼續清理廢墟。

五月天氣,已有了些許悶悶的暑氣。一個小衙役用白褡膊擦了擦汗,低聲抱怨道:「吳頭兒,你說這老天爺還有完沒完,咱們金陵都震了幾回了?」

自從永樂遷都之後,南京人心裡都有一股微妙的怨氣,平時從來不稱自己為「南京」,而以「金陵」呼之。吳不平聽到這問題,沒吭聲,周圍的同僚們卻轟的一下議論開來。

昨晚的地震,可不是第一回了。今年一開年,南京城跟中了邪似的,隔三岔五就來一場地震,每震一次,城裡屋舍就得倒上一大片,害得官府忙活好久,全城上下人心惶惶。

衙役們有的說十三四次,有的說是十七八回。最後一個老衙役晃著腦袋,炫耀似的說道:「我有個兄弟在工部當書手,那邊都有記錄。上個月你們猜金陵周邊震了幾次?五次!三月你們猜震了幾次?十九次!再上個月,二月,又是五次!算上昨晚那一場,開春以來金陵城足足震了三十次!」

三十次?

這個超乎常理的數字,把大家都嚇到了,廢墟上陷入一片沉默。不知是誰,嘀咕了一句:「咱們金陵啥時候這麼震過?會不會果然是真龍翻身哪?」

周圍的人,一時都露出諱莫如深的表情。這是洪熙改元的第一年,正月剛過完,南京便地震頻頻,坊間傳出一個大逆不道的說法:皇上本非真命天子,卻竊居帝位,惹得真龍生氣。真龍一生氣就得翻身,一翻身可不就地震嗎?

這謠言的始作俑者是誰?沒人說得清楚。反正老百姓就愛怪力亂神,於是這說法不脛而走,連這班衙役,也公然議論起來。

「喀,我看這真龍也是腦殼不靈光,放著北平不去震,折騰咱們金陵幹嗎。」

「京城早留在這裡,哪裡會出這麼多亂子!」

「話不能這麼說,我看哪,不是地方不行,是……」

「兔崽子,一個個嫌脖子癢癢了?都快給我專心幹活!」

吳不平一聲厲聲呵斥,生怕他們說出更離譜的話來。衙役們趕緊停止閒聊,繼續埋頭幹活。

吳不平環顧四周,正要沉心琢磨,忽然聞到一股濃烈的酒味。他看向門口,只見從宅院外頭晃晃悠悠進來一個人。這人瘦瘦高高,細眉挺鼻,白淨得好似一個讀書人,可腳步虛浮,雙目看著特別迷糊,一臉的憊懶。

「爹,我來了。」

那人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那濃濃的酒臭味,來自他袍襟前洇的一大片酒漬,想來是喝多了宿醉未醒。吳不平眉頭一挑,悶悶回了一個字:「嗯。」

「妹妹說你早上沒吃飯,讓我帶點新烙的炊餅來。」年輕人在懷裡摸了摸,然後拍拍腦袋,「哦,好像忘帶了。」

「不妨,我不餓。」吳不平道。周圍的衙役們專心收拾著磚瓦,臉上卻都露出不加掩飾的輕蔑。

說起來,這也算是金陵一大談資。吳捕頭是個凶人,無論城裡的浮浪頑少還是南直隸的悍匪大盜,無不深畏其名。這位連知府老爹都要客氣奉茶的奢遮人物,卻家門不幸,養出一個廢物兒子來。

吳捕頭是個鰥夫,膝下有一兒一女,女兒吳玉露今年十五歲,兒子吳定緣今年二十七歲。這個吳定緣脾氣乖僻,懶散成性,據說還患有羊角風,時不時就發病什麼的,所以至今未曾婚配。這人整天從父親手裡討錢鈔去酗酒、逛窯子,大家私下裡都叫他「篾篙子」——竹篾細軟,拿去當撐船的長篙,自然是一無是處。虎父生出一個犬子,也是可憐。

應天府看在吳不平的面子上,讓吳定緣在快班裡做個掛名捕吏。不過這夯貨平時從不出現,白吃錢糧。今天要不是知府嚴令全員出動,只怕還在家酣睡呢。

吳不平也知道自己兒子什麼德行,做了個手勢,讓他去內院待命。那裡除了一具沒盛殮的屍體,再沒別人。大概吳捕頭覺得,寧可讓兒子沾點死人晦氣,也好過在活人面前丟人現眼。

吳定緣也不忌諱,晃晃悠悠地走去內院。過不多時,裡面傳來一聲嘔吐,隨即空氣裡瀰散出酸臭的氣味。外頭的衙役們面面相覷,心想那個混賬東西要是吐到御史的屍身上,亂子可大了。

沒過多久,一個皂隸匆匆從街上跑過來,道:「吳頭兒,吳頭兒,府裡來的消息,太子進外秦淮河了。」

吳不平「嗯」了一聲,當即把所有人都召集起來,不忘沖內院高聲喊了一聲:「定緣,出來點卯了!」過了一陣,吳定緣才磨磨蹭蹭地走出來,懶懶地斜靠在一處斷柱旁,與大部分人保持著距離。

吳不平環視四周,沉聲道:「你們這群不省心的東西,一會兒上番,把招子放亮點。這次太子到南京,守備衙門的老爺們下了嚴令,名冊上有役名的,只要沒死都得去沿街站崗,從東水關到宮城這段路,一隻蚊子都不許放進來。」

衙役們一聽還要去上番,無不唉聲歎氣。吳不平冷笑道:「想偷懶也成,日後流放三千里,路上可以慢慢走!」

看手下都不吭聲了,吳不平展開麻紙,開始分派各人的執勤。他第一個點到的,便是自家兒子:「吳定緣,你去守東水關外的扇骨台。」

聽到這一聲指示,衙役們齊齊吁了一聲。

東水關位於南京城的東南方向,建有全城唯一一座船閘碼頭,乃是南北商賈聚集的繁盛之地。太子的船從長江拐入外秦淮河之後,將系泊於東水關,南京百官在碼頭迎候入城。

這個扇骨台,毗鄰秦淮河東岸,與東水關隔河而對。名字聽著風雅,其實只是一個光禿禿的高坡,只因為附近有幾戶做扇子的人家,才得此名。這裡缺少草木遮陽,正午值守會濕熱難忍。在所要分配的執勤任務中,實在是個下下籤。

吳不平先把自己兒子派在最差的地方值崗,接下來再怎麼安排,手下的其他人也不好說什麼了。吳定緣在人群後頭打了一個酒嗝,倒是一臉無所謂。

分派結束之後,衙役們紛紛趕去自己的執崗地段,霎時走得乾乾淨淨。吳不平看著自家兒子,眼神慈祥了不少,道:「定緣,都是地震鬧的,所以這趟差事誰也逃不過,權且忍上一忍吧。」

「怕地震就去祭城隍,光是人多有什麼用?又不是給太子爺陪葬做陰兵。」吳定緣聳肩譏諷了一句,吳不平正要板起面孔訓斥,吳定緣順勢把身子湊到父親跟前,低聲道:「這位郭御史,可不是被砸死的。」

吳不平聞言一怔。吳定緣又道:「昨夜地震是在子時,誰會穿著官服上榻?」

經他這麼一提醒,吳不平立刻恍然。死者那一身帶補子的團領青袍,是官員辦公時的常服,按說回家就該脫下來,更不可能穿著它上床睡覺。吳定緣又道:「我適才看過,倘若是活人被砸死,身上血氣未停,傷口邊緣必有充血痕跡。可是那裂開的頭顱邊緣並無血瘀,所以……」

吳不平接口道:「……他是死後才被擺上床的?!」

「接下來隨您處置,我上值去了。」吳定緣咧開嘴笑了笑,轉身走開兩步,忽然身子一旋:「從這裡到扇骨台要路過杏花樓,那兒最近運來幾窖無錫的盪口燒酒。」

沒等他說完,吳不平從腰間順袋裡摸出一沓寶鈔,許有十貫,表情複雜地遞給兒子。吳定緣沒接,道:「他們只收現銀。」吳不平只好又摸出幾錢散碎的銀錁子,吳定緣毫不客氣地揣到懷裡,晃晃悠悠地邁步離開了。吳不平喊道:「你少喝點,酒水傷氣血。」

吳定緣頭也沒回,只是伸起右拳用力一握,意思是不必擔心。鐵獅子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搖搖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也不知在憂心什麼。

「撤傘!」

東水關碼頭上一個渾厚的男聲響起。一瞬間,幾十頂綢邊大羅傘被迅速翻轉、撤開,讓毒辣的日光拋灑在一片煊赫的朱紫之間。

站在碼頭最前列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襄城伯李隆,身著青緣赤羅裳,頭戴七梁冠,剛才那一聲「撤傘」即出自他之口。站在他身邊的則是大名鼎鼎的三保太監鄭和,也是同樣裝束,只是多了一身猩紅色大氅。兩人皆是永樂朝的老臣,如今一位是南京守備,一位是南京守備太監,是留都的兩尊山嶽之鎮。

在他們身後,則是十幾排南京諸部衙署的大員。放眼望去,一片雉尾金蟬、雲鳳錦綬,視野裡充塞著黃、綠、赤、紫等諸多貴色,令人眼花繚亂。在更外圍,還是一圈大纛、旌旗、黃扇、金瓜構成的盛大的鹵簿儀仗,以及護衛、樂班、舞班、車馬腳夫等,密密匝匝圍了裡三層外三層。偌大的東水關碼頭,居然尋不出一處落腳的空隙。

整個南京官場的大半精英,如今都麇集於此。這些平日出行都要喝道淨街的大員,此時肩並肩簇擁在一起,任憑身上的朝服如何厚熱也不挪動分毫。在恢宏的雅樂聲中,所有人都垂手肅立,屏息凝氣,熱切地望著遠方那逐漸接近的帆影。

巨帆之下,寶船正在飛速地接近碼頭。

太子透過綵樓的大軒窗,可以看到河道兩側修有平整的圍坡土堤,堤頂聳立著一排排的楊柳。這種野柳林沒有行道柳那麼整齊劃一,可勝在濃密茂盛,幾無間隙,沿著河岸兩側一直綿延到遠處的城牆根,宛如兩條繡在秦淮河邊的綠絛。

這只是靠近江口的外秦淮河,無非是些不成章法的野趣。據說,城裡的內秦淮河兩岸更是風光秀麗,十里歌樓舞榭,一宵槳聲燈影。跟苦寒單調的京城相比,這裡簡直就是仙境。

可惜此時的朱瞻基,已全無欣賞的心情。

他剛剛得知,昨晚南京又地震了。

留都向無地震,可自從父皇登基以來——尤其是有了遷都之議後——這裡竟然一口氣震了三十次。東宮師傅們在經筵上總說天人感應,祥瑞、災異皆與人事相干。照此說來,這反常至極的連綿地震,簡直是扇在父皇臉上的三十記耳光。

尤其是昨晚那一場震動,偏偏趕在太子抵達南京的前夜爆發,這算什麼?難道老天爺認為我們父子德不配位?

本來朱瞻基已經說服了自己,這些只是巧合,不必細想。可隨著大船越來越深入秦淮河,柳堤附近開始出現星星點點的民居,其中三分之一都倒塌委地,瓦礫滿地,如同一幅上好丹青被潑灑上幾滴墨點。這些墨點落在朱瞻基眼中,像一根根柴薪添入心火。

他生性跳脫,總被人明裡暗裡批評不似人君。這種無形的壓力積蓄,令朱瞻基始終如鯁在喉,只好借玩斗蟲排遣。沒想到臨到南京,又來了一場地震,彷彿連老天爺都在指責他,讓太子的鬱悶又濃重了幾分。

「千歲爺,咱們快到啦,奴婢伺候您把曳撒脫了,換上袍冕吧。」老宦官滿臉堆笑,身後兩個婢女,一個手托蟠龍錦袍,一個端著翼善冠。朱瞻基沒理他,依舊懷抱著蟋蟀罐,看著窗外出神。

老宦官小心翼翼地又催促一句。不料,朱瞻基邪火陡漲,把鼓罐往地上狠狠一摜,「啪」的一聲摔了個粉碎,婢女們不由得尖叫一聲,手裡的衣冠差點摔落。

重獲自由的蟋蟀在地板上擺動鬚子,似乎不太明白狀況。老官宦趕緊跪在地上,想要用兩隻胖乎乎的手掌把它扣住。蟋蟀受到驚嚇,猛然一跳,順著窗欞躍出綵樓。

朱瞻基怔了怔,隨即陰著臉往外走去,老宦官急忙拽住他的窄袖:「您這是去哪兒?」

「去把賽子龍找回來!」

老宦官大驚道:「可咱們馬上就到東水關了。」

「所以得立刻找!等船一靠岸沾了土氣,它就跑了!」

「那奴婢去喚幾個伶俐小廝。」老宦官還想阻止。朱瞻基煩躁地跺了跺腳,道:「那些扯屁股的狗彘,粗手笨腳,我信不過!」

「百官都已經在碼頭迎候,您,您不能為了個蟋蟀就……」

朱瞻基內心一股無名火起,眼神陡然凶戾起來,道:「讓他們等會兒怎麼了?難道我的話,沒到南京就不管用了?」老宦官嚇得身子一顫,不敢再去阻攔,太子冷哼一聲,甩袖走出房間。

此時東宮那幾位師傅都忙著檢查儀仗,不知道樓頂鬧出的這檔子事。太子氣呼呼地沿側梯下樓,穿過忙碌的船工,來到綵樓靠後船一側的甲板上。

剛才賽子龍從窗口躍出,最有可能就是落在這附近。朱瞻基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下心火,耐心地彎腰搜索起來,彷彿只有找到賽子龍,才能找回內心的安定。他掃視片刻,忽然想到,蟋蟀性喜乾燥。甲板上濕氣重,它應該會往高翹的船尾方向跑,就像上一次出逃一樣。

遠處傳來的鐘磬雅樂越來越響亮,朱瞻基直起身子,已經可以隱約看到碼頭上空獵獵飄揚的五色旌旗與鱗片一般排列的傘蓋。

寶船徐徐收起了帆索,只靠船身兩側的八十對艄槳划動,以可控的低速緩緩駛過最後一棟望水樓。樓頂望夫迅速揮動飛龍旗,向東水關碼頭宣告寶船即將抵達。

太子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一咬牙,義無反顧地朝著船尾跑去。

與此同時,一隻挽起褲腿的光腳踏住寶船腹內的木梯,厚厚的繭子壓在橫檔上,幾乎一點聲音也沒有。另外一隻光腳旋即向下再踏一階,但只用腳尖踏住,空出大半個腳掌。這是水手們在緊急情況時用的爬梯之法,比尋常要快上許多。

兩腳交替下降,悄無聲息地沿著木梯下降。很快那位頭纏羅巾的船工,再一次站在了位於寶船深腹的底艙前。

底艙仍是一片逼仄沉滯的漆黑,但外面的喧鬧聲能透過艙壁,隱隱傳來,可見大船已接近東水關。船工半蹲在地上,從懷裡取出一根火折子,拔掉頂蓋短促一吹,立刻有小火苗悄然綻放。底艙潮濕的空氣裡洇開一圈昏黃的微光,船工的身影映在艙壁之上,飄忽不定,恍如獰厲的魂魄從墳隙裡冒出來。

光亮所觸之處,可以看到一堆堆碼放整齊的壓艙貨,它們體形巨大,幾乎填塞了整個分艙的空間,上面嚴嚴實實苫著漚黑了的稻草蓋。

外面的喧鬧聲越發響亮,船工拿著火折子,緩步走了過去。他伸出胳膊,「唰」地把其中一片稻草掀開……

吳定緣擰開酒葫蘆,用力往嘴裡灌了一口。辛辣的液體直入胃袋,讓他哆嗦了一下。

現在日頭奇毒,絲絲縷縷的濕氣從水面蒸騰而起,從河灘一直瀰漫到扇骨台的坡頂。整個坡頂成了一個大蒸籠,人待在裡面,感覺有無數灼熱黏膩的牛毛細針刺破衣衫,滲入肌膚,簡直無處躲藏。若沒有新釀的燒酒,真不一定熬得住。

其實酒不能解決問題,但至少能讓人對問題變得遲鈍麻木一點,這是吳定緣的經驗之談。

鐘磬交錯的雅樂之聲隱隱傳過河面。吳定緣忽有所感,放下葫蘆舉目前觀,只見眼前一條黑紅色巨船正莊嚴地掠過扇骨台前的河道。

這是何等巨大的一條寶船啊。它龐大的身軀佔據了小半片河面,舷身崔嵬,桅檣聳峙,簡直如同一座正被誇娥氏之子負走的巍巍太行。

吳定緣一瞬間產生錯覺,以為這座大山會傾倒下來,把自己碾成齏粉。他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仰起頭來,看到船尾突然冒出一個人影,似乎趴在舷牆上在找什麼東西。

兩人短暫對視了一眼,不知為何,吳定緣的頭皮微微一疼,像是被一枚細針刺入太陽穴一般。

他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對方已轉身跑去,好像在抓什麼東西。大船逐漸遠離扇骨台,朝著東水關碼頭開去。吳定緣撓了撓頭皮,扭開葫蘆口,又啜上一口酒。

燒酒的辛辣還沒蔓延過喉嚨,他突然看到一幅妖冶而壯麗的景象。

如果以佛家的「剎那」來分割這短暫的一刻,那麼吳定緣看到的畫面是這樣的:第一個剎那,位於寶船吃水線中段的船殼板條開始向外彎曲。整個船肋像是吹氣似的鼓了起來,在咯吱咯吱的悲鳴聲中向外彎折,如一把逐漸拉滿的弓箭。

第二個剎那,板條彎折到了極限,上面浮現出無數細小的裂隙,迅速延伸至整面外壁,如瓷器開片的紋路。用於固定結構的鍬釘、鏟釘和螞蟥釘無法承受這種壓力,紛紛飛射而出。

第三個剎那,失去束縛的力量從船艙內急速湧出,一股深赤色的力量顯現出了崢嶸。那是燧人氏的心血,是祝融的法寶,是閼伯最磅礡的怒意,那是一團無比熾熱的火焰。這力量順著櫓口噴發而出。右舷的四十對船櫓失去了整齊劃一的節奏。一部分船櫓猛然向前,一部分船櫓高高跳起,還有一部分船櫓還依照慣性向後劃去。

第四個剎那,船肋徹底崩裂,但這仍不足以平息火焰的怒意。狂暴的焰團自底艙升騰而起,沖天而上,依次擊碎龍骨中軸、翼梁、中舷,可謂檣傾楫摧。寶船的中部被拱起到極限,船首和船尾卻同時向下一沉,那情景,就好似有一隻朱色巨手攥住整條大船,硬生生要把它撅成兩截。

第五個剎那,寶船的船中徹底崩裂開來,分為前後兩截。那座華麗綵樓陡然失去基礎,先被牽引著朝後方傾覆而去,卻突然又被下沉的前半截船身拽了回來。搖擺之間,火焰攀升,把整座木樓變成一根耀眼奪目的火炬,無數燃燒的人影紛揚跌落。

一直到第五個剎那過後,站在岸邊的吳定緣才感覺到有一縷勁風觸及鼻尖。他的瞳孔陡然收縮,極度的危機感在一瞬間吹飛了頹喪的外表。

一瞬間,他整個人陷入一種空白的呆滯狀態,彷彿整個世界都凝滯了,只有眼前妖嬈殘酷的火光還在舞動。那巨大的火光如同一根尖銳的長矛,貫穿了吳定緣的腦殼,令他的羊角風不合時宜地猛烈發作起來。

吳定緣抽搐著向後仰倒,無比強勁的衝擊波旋踵而至,把他狠狠撞倒在地。腰間的酒葫蘆砰然破裂,半壺燒酒灑在沙土表面,被迅速吸乾。

這是一幅難以名狀的詭譎畫面:一個人癱倒在黃褐色河灘上舞動四肢,雙眼無助上翻,如被妖祟附身。在他身旁的大河之中,一座黑紅巨船熊熊燃燒著,被深青色河水徐徐吞沒。

抽搐持續了好一會兒,方才逐漸平息。吳定緣仰面躺在泥土上,有唾沫從嘴角斜斜流出,渾身都被汗水濕透。隨著瘋癲消退,剛才的可怖景象重新在腦海中浮現。

太子的寶船,爆炸了?

一念及此,吳定緣顧不上去擦拭嘴邊的流涎,掙扎著爬起身來。他的視力和聽力還沒徹底恢復,但先聞到一股刺鼻的硝煙味道,刺鼻到可以直接跳到結論:

火藥爆炸?

能夠在五個剎那間摧毀一條寶船的手段,除了地震,只可能是在船艙內堆放了大量火藥。南京設在柏川橋外的火藥庫曾發生過意外爆炸,當時炸倒了方圓幾里之內的房屋,現場氣味和現在完全一樣。

可,那是太子乘坐的寶船啊,誰會囤積那麼多火藥?

此時視力也緩緩恢復正常,吳定緣眼前的景色重新清晰起來:秦淮河上,還殘留著寶船的半截船首和船尾,兩頭均高高翹起,與水面的角度越來越大,近乎直立,很快就會徹底消失。船中部分與綵樓已先一步沉入水底。大量衣物、帆布、碎木條和斷成幾截的桅桿漂浮在水面,幾乎覆滿了整個河面。

一個人都沒看到。

如此規模的爆炸,應該不可能會有人倖存。

隨著耳鳴聲也慢慢平復下來,吳定緣已能聽見,遠處碼頭的雅樂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隱隱的哭喊聲。看來爆炸也波及了東水關,那裡距離寶船更近,人群密集,場面恐怕會比扇骨台淒慘十倍。

面對如此慘絕人寰的大變故,即使是一貫懶散漠然的吳定緣,也是心神震駭,茫然無措。他怔怔地掃視著河面,突然雙眸一凝,發現遠處水中有一個黑點,一上一下,似乎在掙扎。

吳定緣猶豫了一下,還是「撲通」一聲跳入河中。他水性甚好,幾下撥弄便游到了黑點旁邊。溺水者不可正面相救,吳定緣隨手拽來附近的半截板條,叫他雙手攀牢,然後拽著另外一頭朝岸邊游去。

待兩人都撲到河灘上,他才回過身去,仔細端詳這個幸運的傢伙。

這是一個年輕男子,臉面漆黑,頭髮被燒去了一多半,渾身衣物被燎得殘缺不全,只勉強看得出是件曳撒短袍。他甫一上岸,便趴在地上拚命嘔吐,吐出一大攤又酸又臭的糊糊。

待得喘息片刻,吳定緣開口詢問他的身份。可年輕男子張開嘴,喉嚨只能發出「呵呵」聲,想來是在爆炸中把聲帶給震麻痺了。吳定緣只好先掏出腰巾,蘸著河水給他擦了擦臉。剛一擦乾淨,吳定緣猛然間太陽穴又是一陣刺痛,稍顯即逝。

好險,差點又惹起了羊角風。

吳定緣眉頭一皺,再度去端詳那個年輕男子的面孔,方臉、直鼻,還有一雙滿是驚恐的圓眼,痛感又一次襲來——這是怎麼回事?他可不記得曾經見過這張臉。

不對,見過!

離奇的疼痛提醒了吳定緣,剛才寶船開過扇骨台時,他向船上望去,這張臉恰好出現在船舷邊緣,兩人還對視了片刻,然後那人立刻跑去了船尾方向。寶船發生爆炸時,船尾是受波及最晚的區域,估計他是被震落水中,這才僥倖生還。

隨著吳定緣的腦袋逐漸恢復清明,他注意到了更多細節。

這傢伙的曳撒短袍是湖綾質地,絕非船工民夫之流,也不是護衛僕童,在船上的地位應該不低。眼看寶船要抵達碼頭,按道理每個人都在前船伺候太子下船,這個傢伙為什麼跑去最清閒的船尾?而且還是在爆炸幾瞬之前?

難道是……要趕在爆炸前逃離?

他突然注意到,這人剛才攀住板條,用的是左手和右胳膊,右拳卻始終緊緊攥著。一直到現在,那右拳也沒舒展開。吳定緣一把扳過右手,年輕男子嗓子裡嘶吼著什麼,不肯讓他看。吳定緣抽出鐵尺,衝著他肘關節狠狠一敲。男子慘叫一聲,右拳五指鬆開,一隻蟋蟀從掌心跳了出來,落在沙地上。

吳定緣愣了愣,無意中向後一退,鞋底「啪嘰」一聲,把那蟋蟀踩得汁液四濺。男子「嗷」的一聲,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憤怒地撲過來。吳定緣惡狠狠地飛起一腳,踹中男子心窩,把他直接踢翻倒地,然後從腰間取下牛筋繩索,乾淨利落地將其雙臂壓後捆起來。

男子在地上拚命掙扎,表情惱怒至極。大概嫌他鬧得實在太凶,吳定緣又隨手掏出一個麻核塞進他嘴裡,很快只能聽見細微的嗚嗚聲漏出來。他再一次端詳這人的相貌,頭皮不出意外地一陣刺痛。吳定緣從腰間解下盛酒葫蘆的布袋,撕開兩側縫口,毫不客氣地蒙在這傢伙的腦袋上。

這下子什麼都看不見,頭自然不疼了。

解決完這個麻煩之後,吳定緣隔著秦淮河向對岸看去。碼頭上人影閃動,哭喊震天,旗纛東倒西歪,完全亂成了一鍋粥。大半個南京城的官員剛才齊聚在碼頭,再加上儀仗、鼓吹、護衛及圍觀百姓,這麼多人近距離地被寶船爆炸波及,傷亡必然驚人。

碼頭尚且如此,至於船上的太子和東宮班底,恐怕早已化為齏粉。

吳定緣的臉色變得嚴峻起來。有明以來,何曾出過如此慘烈之事。可以想像,接下來南京、南直隸乃至整個朝廷將會震動成什麼樣子。吳定緣又低頭看了看那傢伙。他估計是寶船上唯一的倖存者,要破這天字第一號大案,這可能是唯一的線索。

當務之急,是盡快把這犯人扭送到老爹吳不平那兒去。吳不平是應天府總捕頭,這案子遲早會歸他來查。越早把人犯送過去,便越早能破案;越早能破案,賞賜也便越多。

於是,他把這男子一把拽起來,推搡著往扇骨台下走。男子開始百般不情願,可架不住吳定緣在脛骨上狠踢了幾腳,只能踉蹌著朝前走去。

兩人下了扇骨台之後,推推搡搡地沿著河灘徑直向北走去。可只走出約莫半里,吳定緣猛一拽繩子,停住了腳步。迎面走過來一高一矮兩個軍漢,外罩青邊小袍,裡襯軟甲,腰間用白絛繫著一柄雁翎刀,看裝扮應該是留守左衛的旗兵。

這次太子入城,各個官署負責的值守區域犬牙交錯,這裡出現衛所旗兵,不足為怪。可吳定緣心中疑竇大起:剛才河上那麼大的爆炸聲,這兩個人非但不驚慌,反而東張西望,像是在找什麼東西似的。

那兩個軍漢也注意到了這邊,厲聲喝令停步。吳定緣一亮錫牌:「應天府快班辦事。」一個高個兒軍漢先怔了怔,隨後笑著拱手道:「對面莫不是鐵獅子的公子?」矮個兒一聽,眼神裡閃過一絲輕蔑,看來他也聽說過「篾篙子」這個綽號。

吳定緣不動聲色地回了一禮,道:「在下還要押解犯人回衙,恕不奉陪了。」他不願多說,兩個軍漢卻緩緩靠攏過來。高個兒軍漢道:「剛才秦淮河上有爆炸聲。吳公子既然從那邊過來,這個犯人能不能給我們過一眼?」

他說著話,身子已朝吳定緣左邊貼來,矮個兒同伴則粗魯地伸手去扯犯人頭上的布袋。吳定緣眼中閃過一道厲芒,身形一動,手裡暗握的鐵尺狠狠抽向矮個兒的手腕。

這既是警告,也是試探。

如果他們只是出於貪婪來搶功,那麼見到鐵尺便會知難而退,若是……吳定緣沒有繼續做假設,因為一把雪亮的雁翎刀已從左邊刺向自己的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