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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仇恨與戒嚴

荀詡得到羅石的舉報以後,並沒有立即採取行動。羅石提供的證據雖然重要卻不夠充分,還無法證實究竟這是一起單純的貪污案,還是某個陰謀中的一環。若想釐清這件事,就必須要知道所有可能接觸到庫存文書並有機會修改的人。

這個問題是不可能立即得到解答的,因為包括糧田曹在內的所有部門都已經下班了。荀詡和杜弼只好等到明天,也就是五月六日再著手進行調查。

原本他還想連夜直接去找成藩對質,但是卻被杜弼攔住了。

「如果發現被修改的庫存文書與成藩或者李平有關係,那麼結論就昭然若是了。到那個時候握著確鑿證據再去找他,豈不更好?」

聽到杜弼的話,荀詡面色一暗,不情願地點了點頭,承認他說的有道理。

「耐心等明天吧」杜弼撫撫荀詡的背,「我們會有收穫的。」

然而到了五月六日的清晨,事態卻突然急轉直下,遠遠超過了靖安司所能想像的地步。

「全城戒嚴令?」

荀詡迷惑不解地問道。他和杜弼攜帶著由姚柚親自簽署的正式文件,正準備前往糧田曹進行調查,卻被剛從外面回來的阿社爾攔住。

阿社爾顧不上擦汗,氣喘吁吁地說道:「不錯,是今天早上丞相府發出的緊急戒嚴令,現在各個城門都已經被關閉了。」

「理由是什麼?」

「不知道,只知道緊急級別是甲級!」

原本嘈雜的屋子裡一下子陷入了一片死寂,每一個人都僵在原地,彷彿被阿社爾的話凍結了視線。本來已經走到房間門口的荀詡停住了腳步,絲毫不掩飾自己震驚的表情。蜀漢的城防警戒等級分為甲乙丙丁四級,甲級警戒只意味著一件事:敵人兵臨城下。而南鄭城即使在建興八年魏軍自子午谷入侵期間,也只是達到了乙級警戒罷了。

在一旁的裴緒詫異地問道:「難道魏軍繞過我軍在祁山的主力,企圖偷襲南鄭?」荀詡斷然否定:「這不可能,南鄭的警戒圈一直擴展到城固、赤阪,有兩到三天的預警時間,不可能一直到敵人兵臨城下才覺察……」說到這裡,荀詡把目光轉向阿社爾:「丞相府有沒有提及這方面的信息?」

阿社爾搖了搖頭:「丞相府的戒嚴令沒有作任何附加說明,我特意去找了在衛戍部隊的朋友打聽,他們也只是接到了命令,外面局勢也不瞭解。」

「那麼,軍械房有沒有動靜?」

「沒有。」

荀詡皺起眉頭,這實在是太奇怪了。假如真的有外敵逼近,那麼丞相府就應該向衛戍部隊說明情況,並且打開軍械房把守城用器械準備好。現在丞相府卻只是發佈了一個單純的戒嚴令,卻沒採取其他任何措施,實在令人生疑。

想到這裡,荀詡抬眼看了看杜弼,後者的表情同樣嚴峻:「你也認為這與燭龍和李平有關係?」

「命令發自丞相府,執行命令的是衛戍部隊,很難想像有其他可能……」荀詡說到這裡,揮手作了一個決斷的手勢,用很快的語速說道:「輔國,糧田曹那裡,就麻煩你一個人去吧。我要去丞相府看看李平究竟在搞什麼鬼。」

不知道內情的阿社爾看荀詡居然這麼稱呼李都護,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還沒等他發問,荀詡又對他說:「昨天的南鄭外圍監視報告呢?拿到沒有?」

「我剛才出去就是為了這個,但所有的城門都已經關閉了,送報告的人進不來,我也出不去。」

「告訴他們你是靖安司的人,無論如何也要取到這份報告。」荀詡說完又轉向裴緒,語速很快:「你就留在『道觀』,一有什麼重要的新情報進來,立刻派人去通知我。」

「明白了,荀從事。」

「很快,去幹吧!」

荀詡乾淨利落地交代完,拍了拍手,用力將罩袍兩邊一拉,快步走出「道觀」。這道莫名其妙的戒嚴令背後一定蘊藏著什麼深刻的動機,這種壓迫感讓荀詡一直低落的鬥志不覺重新昂揚起來,他隱隱覺得差不多要到了與敵人正面交鋒的時候了。

一進入南鄭,荀詡立刻就感覺到一陣緊張氣氛撲面而來。街上行人很少,為數不多的老百姓個個行色匆匆,顯然已經接到了警告。不時還有一隊隊的漢軍衛戍部隊來回跑過,紛亂的腳步聲在黃土地面上踏出低沉的隆隆聲,掀起一層煙塵。遠處用於戒嚴的朱雀信旗已經高高昇起,宣聞鼓聲此起彼伏。

衛戍部隊儘管對丞相府的命令不明就裡,可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對南鄭城進行了佈防和管制,顯示出了極高的效率。

從靖安司到丞相府的一路上,荀詡不斷在想,李平這麼做究竟目的是什麼。還有成藩,他在這裡面究竟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而狐忠就真的全無嫌疑了嗎?荀詡這兩個朋友最近一直都沒有出現,似乎非常忙碌;荀詡固然盡量避免與他們接觸,他們也極少主動來找荀詡,這在他們三個以前的交往史中是極罕見的。

荀詡一路快馬,沿途士兵見他身穿官服也沒有多加阻攔,很快他就轉到了南鄭中區,丞相府青色的屋頂已經遙遙在目。在這時候,他卻猛然勒住了韁繩,胯下的馬匹晃了晃腦袋,打了一個表示不滿的響鼻。

在丞相府大門之前,十幾名身著灰褐色重鎧的漢軍士兵持矛而立,站成一個半圓將丞相府大門圍了個水洩不通,擺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姿態。荀詡認出他們是丞相府直屬的近衛隊,專門負責丞相府的防務。

但問題是,他們為什麼要擺出這麼一副架勢,好像丞相府即將要被敵人攻擊一樣?荀詡輕輕捏了一下下巴,搖搖頭,扯了扯韁繩,讓馬慢慢地趟過去。

當荀詡快接近丞相府的時候,隊列中的一名守衛站出來,粗壯的胳膊一下子將馬頭攔住,甕聲甕氣地嚷道:「什麼人!不許上前!」

荀詡心中有氣,從懷裡掏出名刺一晃,冷冷說道:「我是靖安司的從事荀詡,現在有緊急事情要見李都護。」 聽到荀詡報出官銜,守衛一楞,旋即臉上表情略有改觀,人卻仍舊擋在前面不動。他抱拳施過一禮,然後用恭敬的口氣說道:「荀從事,很抱歉,李都護正在府內商討要事,他命令任何人都不許進入。」

「我的是緊急軍情。」荀詡上前一步,幾乎跟守衛鼻子貼鼻子。

「李都護下的是死命令,任何人不能以任何借口打擾。」

荀詡心中越發起疑,他瞪起眼睛大聲斥道:「讓開!如果貽誤軍機,你擔的起責任嗎?!」守衛卻絲毫不為荀詡的言辭所動,他只是重複先前說過的話。這些守衛都只對丞相府的最高負責人效忠,對於這樣的威脅並不害怕。

「李都護特意叮囑過,除非是諸葛丞相,其他人都一概不許進入。」

聽到守衛這句話,荀詡腦子裡忽然閃過什麼念頭,目光一凜,他立刻問道:「這句話可是李都護親口告訴你的?」

守衛疑惑地看了看這位從事,回答說:「當然是隊長下達的命令。」

「你們的隊長是親自聽李都護下達的命令嗎?」

「唔……是凌晨接到的公文。」

荀詡的臉色越加陰沉了:「就是說,你們誰也沒有親眼見過李都護?」守衛轉頭把探詢的目光投向他的同僚,其他守衛都搖了搖頭,其中一個說:「我們到崗的時候,丞相府大門已經閉鎖,沒有人進去。」

「你們知道李都護和誰在一起議事?」荀詡不甘心地追問。

守衛不耐煩地搖搖頭,把手中的長矛橫過來,不再說話。荀詡沒有繼續死纏爛打,他騎在馬上向著丞相府院內凝視了一小會兒,隨即撥轉馬頭,朝著南鄭南門飛快地奔去。

此時城裡已經比平時清淨了不少,平民都躲回了屋子裡,而士兵們多集中在四側的城牆,空蕩的街道只迴響著鼓聲與馬蹄聲。荀詡身體平伏在馬上,口中不停地喊著「駕駕」,飛快地朝著南門跑去。他表情雖然平靜,牙齒卻緊緊咬著腮肉。突然荀詡藉著右眼的餘光看到了什麼,猛地拉緊韁繩,向主街平行的右側街道轉去,同時大聲呼喊道:「阿社爾!」

原來阿社爾正在右側街道朝著與荀詡相反的方向跑去。他聽到身後叫聲,立刻回頭去看,一看是荀詡,他急忙轉過馬迎了上去。

兩人碰面以後,荀詡劈頭就問:「報告可拿到了?」阿社爾慚愧地搖了搖頭,沮喪地說道:「我就差沒跟他們打起來了,守城的士兵說上頭下了死命令,開門就是死罪,我怎麼說他們都不允許出去。」

「你沒說你是靖安司的人,正在執行任務?」荀詡握著韁繩,語氣裡有壓抑不住的焦慮。

「我就差說我是諸葛丞相了,毫無辦法……」阿社爾攤開雙手,無奈地說,「要不等明天再一起拿?我估計戒嚴令不會持續很久。」

「到明天就來不及了!!」

荀詡衝著阿社爾吼道,這是他第一次對下屬發脾氣。阿社爾盯著荀詡大惑不解,不知道這監視記錄到底有多重要,竟然讓自己的上司如此失態。他囁嚅著想說些什麼,卻不知道說什麼好。荀詡擺擺手,又絕望地狠抓了一下頭,對阿社爾大聲說:「你,立刻回靖安司,叫裴緒召集所有能動員的人,還有最好的馬,要快!」

「那,那您呢?」

「我去把輔國找回來。記住,我要在我回「道觀」的時候讓所有人都準備好出發!絕對不許耽擱!」

「是,明白。」

阿社爾不敢再多說什麼,回馬就是一鞭子,馬匹負痛,一聲長嘶朝前飛快地衝去。荀詡見他離開,自己也催馬朝著糧田曹飛馳而去。

一到糧田曹外院,荀詡看到杜弼的那匹棗紅馬還栓在樹下,心中稍定。他到了院門口飛身下馬,連韁繩都來不及拴,一腳就踏進糧田曹大門。

「您找哪位?」一名官吏走過來問。荀詡急促地嚷道:「今天靖安司來的人呢?他在哪裡?」官吏見荀詡凶巴巴的樣子,嚇的一縮脖子,說話都有些結巴:「他,他在帳庫……」荀詡一把推開他,逕直朝著帳庫跑去。

還沒到帳庫,荀詡就在走廊裡大聲沖裡面喊道:「輔國!輔國!」待荀詡到了門口,恰好杜弼聞聲探頭出來看。他一見是荀詡,不由一楞。

「孝和,你不是去丞相府那裡了麼?」

荀詡沒有回答,直接問道:「輔國,你得出結論了嗎?」杜弼從來沒見荀詡這麼著急過,他遲疑了一下,回答說:「已經初步有結果了 ,但不夠嚴謹,我正在橫向比較……」

「直接說結論,是李平還是成藩?」荀詡粗魯地打斷他的話。

杜弼驚訝地看著荀詡,他居然在這裡公開談論這麼機密的事情?但荀詡那銳利和不容爭辯的眼神讓杜弼沒有質疑他餘地。

「是李平。」杜弼長長吐了口氣,把毛筆從手中擱下。「我檢查了所有的庫存手續,他是最高一級的審批者,也只有他有權限修改數據並不被旁人發覺。我查到了四月十九日的庫存文書調閱記錄,看到了李平的名字——那一天早些時候,羅石剛剛將正確數據歸檔,而第二天公佈出來的數據就已經是竄改過的了。」

「我明白了 ,果然是這樣!李平這個小人!」荀詡握緊拳頭旁若無人地嚷道,讓一旁的文吏們露出怯懦的驚恐表情,與同僚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你明白什麼了?」杜弼被荀詡的舉動徹底弄糊塗了。

「你跟我來,我們路上說!」荀詡拽著杜弼的袖子朝門口跑去。

兩個人連走帶跑衝到糧田曹門口,騎上馬朝著靖安司方向狂奔。一路上馬蹄飛舞,杜弼不大擅長騎這麼快的馬,只能伏下身抱住馬脖,略顯狼狽地沖荀詡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你怎麼看起來如此緊張 。」

「我剛才去了丞相府,發現那裡已經被士兵封鎖。據守衛說,他們是奉了李平的命令在那裡死守,絕不允許任何人進入府邸打擾李平。」荀詡眼睛緊盯著前方,飛快地把自己的想法講給杜弼,「有意思的是,他們誰都不知道丞相府內部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到崗的時候,丞相府已經大門緊閉了。」

「這說明什麼?」

「單純這一件事並不能說明什麼,但結合那個倉促的戒嚴令,以及你剛才的調查結果來看,就能看出來李平到底是什麼用心了。」

杜弼握韁繩的手一緊,他立刻也猜到了。而荀詡搶先一步說了出來:

「我估計,李平事實上已經離開了南鄭,而且極可能是與燭龍同行。他下達戒嚴令和封鎖丞相府的目的,就是用自己手中的權力故意在南鄭造成混亂,遲滯任何可能擾亂他們逃亡計劃的行動。這樣一來,在整個南鄭還在為並不存在的敵人而困守城中的時候,李平和燭龍已經優哉游哉地踏上去魏國的路上。那些忠心的丞相府衛兵守著一處空府邸,這樣所有人會以為李平仍舊在丞相府內議事,戒嚴令的花招效果也就能更持久……」

「看來,他在糧草上玩的花樣也是同樣的動機。」

「不錯,只不過針對的人不同。那份經過修改的數據可能只是冰山一角,李平也許在整個運補流程中都動了手腳,以此來向諸葛丞相證明糧草無虞,盡可放心在前線對峙。這樣他就可以保有漢中最高負責人的身份,並利用這一權限來為自己的逃亡創造條件了——比如那個戒嚴令。」

「真是個絲絲入扣的縝密計劃,這絕對是經過長期謀劃的。」

「也許這是燭龍的傑作,他真是個深知內情的人。」荀詡感歎道。

杜弼問道:「你現在能確定他的身份了嗎?成藩還是狐忠?」荀詡擺了擺手,用一種非常苦澀的語氣回答:「還沒,其實現在只要去他們各自家裡看一眼就會知道,不在家的那個肯定是。可惜我現在沒時間去查這件事---何況燭龍的身份現在其實已經無關緊要,我們現在首要任務是盡快阻止李平的出逃。

「這倒是,那麼你知道他會走哪一條路線嗎?」

「這就是我為什麼急於拿到昨天南鄭外圍監視記錄的原因了,李平如果逃走的話,一定會路過其中的一個哨所……」荀詡又甩鞭催了一下胯下的馬匹,「我們現在回道觀,裴緒應該已經動員好了全部人手。我們盡快出城取得報告,確認李平的逃亡路線,追上去!」

杜弼回首看了看遠處城門頂樓飄揚的旗幟,不無憂慮地說道:「現在的問題是,要如何突破城門的封鎖。」

「不錯,這是我們目前最大的問題……」

很快荀詡就知道,他這句話大錯特錯了。

當他們兩個人即將進入「道觀」所在城區的時候,看到阿社爾迎面飛騎而來。荀詡一楞,快馬一步,衝過去大聲喊住他,問他是否通知了裴緒。

阿社爾寬闊的額頭沾滿了汗水,眼睛中還留存著極度的震驚。他看到荀詡,大喊一聲:「荀從事!」聲音裡滿是惶然。

「發生什麼事了?」杜弼這時候也從後面趕了過來。

「道觀……道觀……」阿社爾結巴了幾次,才組織起通順的語言,「道觀被一批衛戍部隊士兵包圍了!!」

一陣堪比朔漠冬夜的冷風吹入荀詡身體,像元戎弩箭一樣釘入他的胸膛。荀詡按住胸口忍著心臟抽搐的疼痛,強作鎮定地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見到裴緒了嗎?」

阿社爾擦擦額頭的汗,回答道:「我返回靖安司後,跟裴大人轉達了您的交待。還沒等我們有所行動,忽然外面就衝來一大批衛戍部隊的士兵,將道觀團團包圍。為首的隊長跟裴大人認識,他說這是上頭的命令:今天早上從丞相府發給他們一封公函,說靖安司內部隱藏有敵人內奸。在奸細身份確認之前,禁止任何人離開靖安司。」

「這封公函自然也是李平簽署的嘍?」

「是的,而且授權級別相當高,連姚大人都束手無策。隊長雖然表示同情,但他說這是公務,不能通融。我是趁包圍圈還沒形成,從一個後門跑出來的。您可千萬不能回去!」

荀詡聽完阿社爾的話,在馬上保持著沉默,一種混雜著憤怒、懊惱、沮喪與昂揚鬥志的情緒流遍了他的全身。毫無疑問,這是李平在逃亡前特意為荀詡準備的一步棋,一步令靖安司癱瘓的狠棋。

那些士兵不知道自己的最高上司已經逃亡了,他們仍舊忠誠不渝地執行著命令。這是蜀漢軍隊最大的優點,而現在卻變成了一個最為棘手的麻煩。儘管李平已經不在,他的權力仍舊發揮著效果。丞相府與靖安司之間陷入全面對抗,而靖安司毫無勝算可言。

荀詡緩緩地環顧四周,心中忽然意識到:靖安司在南鄭城內突然之間被徹底孤立了,現在四周全都是敵人。

一直以來,靖安司從事的是組織內的清潔工作,他們活躍在自己人中間,努力尋找隱藏其中的敵人。但是今天,荀詡第一次真切地感覺到,整個靖安司置身於敵人環伺之中。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阿社爾的語調失去了彈性,他看起來非常不適應這種狀況。在他身旁,杜弼捏住韁繩保持著沉默,但他的表情顯示他與阿社爾有同樣的問題。

目前整個靖安司都被衛戍部隊監控起來,而且有理由相信司聞曹的其他分司也遭到了控制;李平和燭龍很可能已經踏上了前往魏國的路,而荀詡等人卻仍舊被困在南鄭城中進退兩難。這種瀕臨失敗的感覺荀詡似曾相識,讓他無法不回想起兩年前那次刻骨銘心的失敗。但是,面對著這一次的極端劣勢,荀詡反而迫發出一種超越了挫折感的氣勢,他捏了捏下巴,眼神中除了銳利還多了些別的什麼東西。

杜弼注意到了這一細微的變化,他不失時機地問道:「現在,整個南鄭城中唯一能夠自由活動的情報人員恐怕只剩下我們三個了,你打算怎麼辦?」

「……不,也許是四個。」荀詡用右手食指頂著自己的太陽穴,偏過頭若有所思地回答。相比起剛才的急躁,他現在顯出異乎尋常的冷靜。

在杜弼和阿社爾繼續追問之前,他撥轉馬頭,說了一句:「我們走。」然後策馬朝著城裡的某一個地方而去。其他兩個人對視一眼,也抖動韁繩緊跟上去,現在他們沒什麼別的選擇。

靖安司在南鄭城中的正式編製有六十二人,他們為蜀漢朝廷工作,拿蜀漢朝廷的俸祿。但在城中還存在著另外一些人,他們也為朝廷工作,但卻不拿冠冕堂皇的俸祿;靖安司為他們支付名叫「知信錢」的酬勞,用來獎勵他們提供一些從正規途徑無法獲知的民間情報。李譚即是其中之一。

他是個陶器商人,身材瘦小,還留著兩撇鼠鬚,一看就是個典型的商人。他的生意經常來往於漢魏吳三國之間,陶器不算戰略物資,李譚又擅於跟政府官員打交道,所以至今也沒引起什麼麻煩。這個人消息靈通的很,靖安司經常從他手裡購買關於其他兩國的一些情報,甚至還包括蜀漢國內民間秘密社團的活動,雙方合作一直很愉快。

這一天李譚正在自己南鄭的住所外清點陶器,二十多個江陽燒製的圓口豬環甕堆放在屋子外面,這些貨物是南鄭庖房和軍器坊定購的,剛從川中運抵漢中。

忽然籬笆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李譚沒理睬,仍舊埋頭點數著自己的貨物。從今天早上開始外面就在折騰,總有大隊士兵跑來跑去,沒什麼好驚訝的。不過這一次有所不同,馬蹄聲一直持續到了住所院門,隨即院門被重重拍響,發出沉重渾濁的咚咚聲。

「來了來了,不要急……」李譚擱下毛筆,走到門前打開,一楞:「喲,荀從事,哪陣風把您給吹來了?」

「聽著,我現在急需你的幫助。」荀詡開門見山地說道.

「成,成,荀從事的忙豈有不幫的道理,您儘管吩咐。」

「你放心,事成以後,靖安司會多派發你一些蜀錦用度。」

荀詡未說事情之前先給他一筆重利,這是與商人之間交易的原則。蜀漢各政府部門每年都會有固定的蜀錦用度預算,如果將這些用度提出來運去魏國或者吳國出售,將是筆利潤豐厚的買賣。

「哎,荀從事您見外了不是,您的忙就算白幫我也情願,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

李譚拍著胸脯慷慨地說道。荀詡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將自己的來意告訴了他。李譚聽完一驚,手裡的帳簿「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開始後悔自己不該把話說的如此之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