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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家庭與友情

五月五日下午,荀正站在自己新家門前,高高仰起頭盯著門外一棵白楊樹樹頂的麻雀窩,窩裡的四隻雛鳥正探出頭嗷嗷地叫著。荀夫人頭裹藍布,手持掃帚裡裡外外地作著大掃除;而他的爸爸則坐在門檻上,用一把小刀費力地削著木棍,腳邊擱著一片牛皮和幾枚銅釘。

蜀漢丞相府司聞曹靖安司從事荀詡荀孝和現在的任務是為他兒子做一把能打鳥的彈弓,他覺得這不比捉拿燭龍容易多少。

彈弓的做法他很清楚,但「知道」跟「會做」是兩碼事。荀正每隔一會兒就把頭探進院子,問爹爹你到底做好沒有。荀詡一邊安慰他說再等一下,一邊後悔自己參加的是靖安司而不是軍技司。他幾乎想把譙峻叫過來幫忙了。

只聽「啪」的一聲,荀詡又一次把木棍削壞了。他絕望地抓了抓頭,重新拿起一根新的樹杈。在他腳下已經散落了十幾根削壞了的殘渣。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荀詡聞聲抬起了頭,停下手中的活計,表情變的嚴肅起來。很快馬蹄聲由遠及近,然後停在了院外。荀詡放下小刀,站起身來。他看到阿社爾出現在門口,荀正好奇地看著這個南蠻漢子。

阿社爾的表情很嚴肅,顯然有了什麼大事發生。於是荀詡的眼神立刻從一位慈父變成了嚴厲的靖安司從事。

「發生什麼事了?」

「杜大人希望您立即到他那裡去,越快越好。」

「他說了是什麼事情嗎?」

「沒有。」

荀詡「唔」了一聲,他大概猜到一定是跟李平或者燭龍有關係的事,所以才要對阿社爾保密。於是荀詡轉身跟老婆叮囑了兩句,然後快步走到門口,忽然又停住了腳步。

「對了,阿社爾啊……」荀詡一指地下的那攤零件,「你既然來了,就索性多呆一會兒吧,幫我做個彈弓。」

「彈……彈弓?」阿社爾大吃一驚。

「不錯,彈弓。」

荀詡很高興能擺脫這個差事,據說南蠻人對做彈弓頗有一套,曾經讓南征的漢軍吃盡苦頭。他拍拍阿社爾的肩膀,走出門去。

門外的小荀正失望地望著他,孩子的直覺告訴他他爹爹又要出門了。荀詡摸摸他的頭,蹲下身子說:「爹爹還有工作要作,很快就回來;就讓這位叔叔幫你做彈弓好了,他可厲害了,做的彈弓能打下天上飛的鴿子。」荀正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轉過頭去糾纏莫名其妙的阿社爾。

荀詡出了院門,跨上馬背,飛快地朝著靖安司而去。從他家到靖安司之間的路他不知道走過多少次了,但從來沒有像這一次這麼緊張。杜弼知道他正在休假陪老婆孩子,所以如非是有異常緊急的事態,他是不會輕易打攪荀詡的。

「燭龍還是李平?」

這是荀詡見到杜弼後的第一句話。杜弼沒有正面回答,也沒有問候荀詡的家庭生活,而是揮揮手讓他隨自己來。

兩人並肩走到杜弼的屋子裡,荀詡注意到杜弼的几案上鋪滿了竹簡、素絹和麻紙。他認出這些文件全部都是建興七年的,毫無疑問它們都與糜沖事件相關。

杜弼關好門後,從案子上拿出一枚暗青色的竹簡,遞給荀詡,然後說道:

「我已經審完了糜沖事件的全部相關文書,發現了若干疑點,所以我希望找你這個當事人確認一下。如果這些疑點得到證實的話,我們必須立刻採取行動。」

「我知道了。」

「建興七年三月五日凌晨,靖安司會同南鄭衛戍部隊對遼陽縣的五斗米教徒進行了一次大搜捕,沒錯吧?」

「是的,那一次行動我們拘捕了一百多名教徒,不過糜沖、黃預和其他幾名主腦人物都逃脫了。」

「根據報告,你收到這份情報的時間是在三月四日的下午,而展開搜捕行動是在三月五日凌晨丑寅之交,為什麼這麼遲緩?」

荀詡皺起眉毛回憶了一下,然後說道:「我們預定是在三月四日酉時出發的,預定在三月五日子丑時到。不過因為有南鄭的城戍守部隊參與,所以遲了大約一個時辰。」

「唔,我也查到了城戍部隊調動的文令,簽發者是成蕃。」

「不錯,那時候他是擔任南鄭的戍城尉。」

「他事後有跟你解釋部隊遲到的原因嗎?」

荀詡被杜弼步步緊逼弄的有些不舒服,感覺象回到了自己被評議的時候,而杜弼的問題要比那些評議官員尖銳多了。

「他說衛戍部隊的人手並不夠,為了能支援靖安司,必須重新規劃南鄭的佈防,所以才多花了一些時間。」

杜弼一下子又跳到另外一個話題:「這次搜捕的目標人物是在你們進行突襲的前一刻逃跑的,你確實是在報告上這麼寫的吧?」

「對,各種跡象都顯示目標是臨時接到警報然後倉皇撤退的。」

「很好……」杜弼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琢磨不透的笑容,荀詡模糊地感覺到了這笑容背後的寓意,但又不願承認,於是安靜地站在原地,等待著下一個問題。

杜弼拿起另外一份文書,將它在荀詡面前打開,荀詡認出這是自己親手寫的報告。杜弼念道:

「三月六日,黃襲等人襲擊了工匠隊伍,並裹挾其中一名工匠打算循褒秦小道逃到魏國境內。靖安司在道口做了埋伏,結果反而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結果糜沖借這個機會潛入軍技司,竊取了弩機的圖紙。沒錯吧?」

荀詡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我很久不在漢中,不太瞭解。不過軍技司的守備工作也是由南鄭的衛戍部隊負責麼?」

「對,軍技司的警衛算衛戍部隊編制,只是比較獨立,不與其他部隊混編。」他又加了一句,「不過行政上仍舊歸成蕃統屬。」

「這就是了。」杜弼似乎就在等著荀詡這句話,他從案幾上拿出一片竹簡,這枚竹簡長約五寸,一端削尖,顏色暗黃。「這是三月六日當天上午以戍城尉的名義發出的一份調令,調令要求軍技司分撥三分之一的守衛前往南鄭北部山區進行臨時警戒。」

「哦,我在三月五日確實請求他派遣衛戍部隊對靖安司進行支援。」

杜弼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但有必要連軍技司那種要害部門的守備都調派出來嗎?這太不合乎常理了。我查閱了一下三月五日的城防部署,發現當時城內還有五十名負責警戒馬廄與武器庫的士兵。為什麼成蕃他要捨近求遠,放著這五十名士兵不用,專程從軍技司調人過來呢?」

「難道你……」荀詡盯著杜弼,心跳開始有些加速。

「不錯!」杜弼肯定了荀詡的眼神,「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靖安司的每一次成功,都是在衛戍部隊不知情的情況下完成的:比如在青龍山對糜沖的伏擊以及高堂秉臥底;而靖安司先後兩次的功敗垂成,卻都很『巧合』地與戍城尉的反常行動有關係。第一次戍城尉的遲緩動作導致了糜沖、黃預等人的逃脫;第二次,戍城尉的調令讓軍技司的防衛力量削弱了一半,以致敵人乘虛而入並最終得手。現在這位戍城尉就很『巧合』地成為了李平的幕僚。很抱歉,孝和。」

杜弼分析完以後並沒有說出結論,他相信荀詡能清楚地覺察到暗示。荀詡不安地舔了舔嘴唇,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杜弼的犀利分析就如同漢軍引以為豪的利弩,輕易就刺破了荀詡的心理甲冑,強迫他面對他最不想面對的兩個事實中的一個。

「那麼……成蕃現在在哪裡?」

「據負責監視的人稱,今天他剛剛返回漢中。這也是我急忙把你叫來的原因。狐忠也回來了。」

荀詡心算了一下,狐忠姑且不論,成蕃在四月二十日才押送糧草出發,今天才五月五日他居然就回來了,速度快的令人生疑。想到成蕃突然上前線的突兀,荀詡不得不傾向於相信杜弼所點破的事實。

「必須立刻採取點什麼行動才行!」一直是屬於行動派的荀詡脫口而出。而這一次杜弼比他更快一步,已經走到了門口:

「不錯,我們快走吧。」

荀詡迷惑不解地問道:「去哪裡?」

「糧田曹。」

午後令人昏昏欲睡的熱風吹動了青色窗簾,金黃色的陽光從布幔縫隙悠閒地流進屋子。羅石看著窗外太陽的高度,心算了一下時間,再有一個時辰他就可以下班回家了。想到這裡,他不禁長長伸了一個懶腰,這種倦怠情緒傳染了整個屋子裡的人,一時間呵欠聲此起彼伏。自從與魏國開戰以來,糧田曹難得有像今天下午這樣的清閒時光。

說實話,羅石並不喜歡他自己的這份工作:枯燥、乏味而且薪俸菲薄。做為糧田曹的一名書吏,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清點糧倉庫存,計算出入,然後把一連串數字抄錄在帳簿上,日復一日。羅石甚至偶爾會羨慕起前線的士兵來,他們的工作雖然危險但卻不缺少激情。

「也許當年班超也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去西域的吧。」他有時候這樣感慨。不過羅石自己也清楚,自己永遠也做不出「投筆從戎」這種事情來,其實年輕時候他是想做一個詩人的……羅石把雙手緩緩伸向几案,開始饒有興致地把毛筆、刻刀、墨盒、硯台、算籌以及幾本竹簡帳簿按不同次序排列,這是蜀漢書吏們消磨時間的一種方式。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書吏們紛紛低下頭去裝成很忙碌的樣子。一名同事手裡拿著一疊文書推門進來,一進屋就嚷道:「丞相府來的押糧回執,你們誰處理一下?」屋子裡的人都陷入了沉默,誰也不願意讓這份突如其來的工作破壞自己的愜意心情,於是彼此張望,希望能有一個人站出來自告奮勇。

「押糧回執」是開赴前線的運輸部隊隨身所攜帶的文書,裡面寫有本次運糧的數量、半途損耗、後方庫存狀況等;等到運輸部隊返回南鄭的時候,押糧回執上還會多出前線存糧狀況、消耗速度等記錄。糧田曹的書吏需要將這些數字記錄與南鄭本身的庫存以及以往出糧率做對比,看數字是否相符。回執的作用一是給予前線指揮官和後勤部門一個量化直觀的補給狀況;二是防止發現私吞貪污等行為。這項工作並不難,但是很煩瑣,書吏們往往需要跑到郊區的糧倉親自去挨個稽核。

「那麼還是我來處理吧。」

羅石懶洋洋地拿毛筆桿搔了搔耳朵,舉起了手。前一陣子他剛剛對南鄭糧草庫存做過一次普查,正好報告還擱在他的案頭,數據是現成的。

他從同事手裡將押糧回執接過來,熟練地拆開封繩,將一片片竹簡攤開在案面上。然後他從另外一側的竹簡裡挑出南鄭四月份糧草庫存情況報告,並把一把算籌擺在了兩堆竹簡之間。

工作的程序其實非常簡單,羅石先看了一眼回執的數字,擺出若干根算籌在面前;然後再看一眼庫存的數字,依照特定的公式對算籌再做一些增減;最後統計算籌的數目並把結果刻在一枚新的竹簡上。羅石期望能在下班前把這件事弄完,

忽然,他掃過一眼回執的某一處數字,感覺到有些地方不大對勁。羅石已經在這個職位干了七年,憑直覺就能覺察到統計數字中的不協調感。

「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羅石喃喃自語,俯下身子又仔細地查看了一遍文書,數字沒什麼破綻,但違和感依舊。這可能只是他的錯覺,不過現在是戰爭時期,任何一個疏漏都可能導致大麻煩。出於責任感,羅石覺得還是有必要確認一下。他站起身,對坐在屋子對角線的一個書吏喊道:

「喂,老彭,三月份的糧草庫存數據還在嗎?」

「哦,就擱在那兒呢,後頭右邊起第三個櫃子。」

羅石起身從屋後櫃子裡取出自己想要的文件,快步走回自己的案幾,展卷細讀。他的眼神不斷在這三份文件之間來回巡梭,文書上的數據象投入池塘的石頭一樣,在他臉上震出一圈圈驚疑的漣漪。到了最後,他不禁按住胸口,輕聲地對自己驚歎道。

「天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荀詡和杜弼到達糧田曹的時候日已西斜,曹內官吏都紛紛準備下班回家。這兩個不合時宜的訪客理所當然地遭到了冷遇和白眼。

「對不起,荀從事。根據規定,糧草相關的文書都是機密。您需要填寫三份申請表格,我們會盡快審議。」一名主管用純粹事務性的冷漠腔調對荀詡說,並不時偏過頭去看窗下的日晷,表現的很不耐煩。

荀詡強壓住怒氣說:「大概要多久?」

「快的話大約三日,不過您知道,現在軍情緊急,我們的事務也很龐雜……」官吏瞇起眼睛慢條斯裡地回答道,兩隻手抄在袖子裡,同時心裡催促這兩個討厭的傢伙趕緊離開。

荀詡曾經與糧田曹打過一次交道。那是在糜沖事件的尾聲,荀詡要求截留懷疑藏有弩機圖紙的運糧車隊,卻被糧田曹以「軍情緊急」為由拒絕,結果導致圖紙在最後一刻流入魏國。荀詡一直對糧田曹的這種官僚態度耿耿於懷。而現在,這種惡劣印象顯然更深了。

荀詡猛然上前一步,兩隻眼睛怒氣沖沖地瞪著那官吏。即使是東吳也曾經對他完全開放過情報資源,現在居然被自己國家裡的小小機構吃個閉門羹,荀詡的自尊心感覺受到了傷害。他用食指指著主管,一字一頓地威脅道:

「現在是緊急事態!我以靖安司的名義要求開放檔案讓我們調查!」

「糧田曹是南鄭的要害部門,任何調查都必須以不損害其正常工作秩序為前提。」

官吏絲毫沒有退讓。他明白丞相府內微妙的權力平衡,知道哪些摩擦必須予以重視,哪裡摩擦可以置之不理。靖安司的後台是楊儀,而糧田曹是魏延將軍的勢力範圍;楊儀斷不會為了靖安司而去主動挑釁的。

看到對方這種惡劣態度,荀詡勃然大怒。他猛然頂到官吏面前,鼻子幾乎貼到了對方的鼻子;官吏嚇了一跳,顫著聲音說你要幹嘛?荀詡也不理睬他,一把揪住對方衣襟,揮拳作勢要打。站在一旁的杜弼連忙擋住荀詡的去勢,沉聲道:「孝和……小不忍則亂大謀,現在不是鬧事的時候。」荀詡這才勉強抑制住自己怒氣,悻悻鬆開已經嚇的面如土色的官吏。

這番小衝突吸引了好幾名書吏的視線,包括門口的衛兵也都朝裡面張望。杜弼見狀,拉住荀詡的胳膊悄聲道:「既然已經跟對方撕破了臉皮,想來今天是不會有什麼成果了,我們先走吧……」荀詡惡狠狠地扔下一句「啐,胥吏!」,然後和杜弼一同離開了糧田曹。

出了糧田曹的大院,兩個人站在大門口等小廝牽馬匹來。荀詡鼓起腮幫子,氣哼哼地望著天空的晚霞不說話,兩隻腳輪流敲打著地面。杜弼籠起袖子睥睨著他,也不作聲。過了一會兒小廝遠遠地牽著馬走過來,杜弼這才輕咳了一聲,側過頭去對荀詡說:

「孝和,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唔?」荀詡翻了翻眼皮。

「你是想派阿社爾半夜潛入糧田曹去偷吧?」

「…………」

「我明確告訴你,不可以。那會惹下大亂子的。」

荀詡冷哼了一聲,露出被人說中心事的不舒服表情。就在這時候,一名書吏從他們兩個人身旁走過,在擦肩而過的一瞬間,他偏過頭小聲說道:「兩位大人,請借一步說話。」說完這名書吏作了個手勢,然後匆匆離去。

荀詡和杜弼對視一眼,二話沒說,立刻緊跟上那個人。他們兩個尾隨著他走出糧田曹,一路七轉八轉到了城郊一處荒僻之地(糧田曹的辦公地點本來就在城外)。這裡是一處廢棄的小廟,年久失修,顯得破敗不堪。廟的內部綴滿了蜘蛛網,神像被幾寸厚的塵土覆蓋,看不清楚本來樣貌;牆壁上的土坯裂開很大的縫隙,看起來整個建築結構岌岌可危。

三個人都進了廟以後,那人示意他們不要說話,先仔細看看周圍,再小心地把兩扇糟朽不堪的木門掩上,這才轉過身來面對著荀詡與杜弼。藉著窗外落日的餘光,荀詡看到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枯瘦中年人,身穿著書吏特有的褐色短袍,右手食指有明顯的墨跡與刀傷,這是一名老資格書吏典型的特徵。他長著一張循規蹈矩的方臉,但現在的表情卻混雜著不安與興奮。荀詡注意到他的袖管形狀怪異,裡面顯然藏著一些硬東西。

「兩位大人,請問你們是軍正司的麼?」書吏怯生生地問了一句,荀詡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書吏露出如釋重任的表情,但接下來卻又欲言又止,左手不時摩挲著右邊的袖管。

「不必緊張,慢慢說,我們洗耳恭聽。」荀詡知道這時候需要軟性誘導,否則對方可能會臨時反悔。

「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也許只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可是……」

「說出來吧,也許在我們眼中那是些有價值的東西。」

聽到荀詡的鼓勵,書吏這才猶猶豫豫地從袖管裡抽出幾根竹簡,握在手裡,正面朝上。

「我是糧田曹的書吏羅石,我懷疑……呃……只是懷疑……糧田曹內部——或許是押糧部隊內部——有人在非法侵吞南鄭的儲備糧草。」

荀詡不動聲色,示意他繼續說下去。軍正司是漢中的紀律檢查部門,官員的瀆職、貪污以及濫用職權都歸他們管。羅石顯然把他們誤認成是軍正司的人,於是來舉報腐敗事件。但荀詡沒有說破自己的身份,而是繼續聽下去。

「我今天檢查了一遍三月份、四月份的糧草庫存與押糧回執,發現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三月底的時候,南鄭的糧草庫存官方記錄跟前線存糧比例是五比一;這一比例在四月初升到了七比一。」

「這個比例說明了什麼?」

「是這樣的。」羅石一涉及到專業問題,說話就流暢起來,「這是後方糧草庫存和前方糧草庫存的一個比值,比值的高低說明了我軍補給力的持續能力以及補給線的運輸效率。比例越高,說明運補效率越低。一般來說,這個比例應該是在四比一,戰時可能會升到六比一或者七比一,超過七比一就意味著前線出現了糧草不足的狀況。」

「明白了,繼續。」

「這個情況持續到四月中旬仍舊沒有好轉,與前線存糧比例攀升到了八比一;但四月底的時候,這一比例突然回落到了六比一。我查閱了相關記錄,發現這個比例的下降並非因為運輸效率的改善,而是帳面上的數字被人調整……」

荀詡揮了揮手,頗為無奈地說道:「技術細節可以略過,直接說結論吧。」

「哦……好……」羅石有些尷尬,「簡單來說,有人篡改了四月份的南鄭糧草庫存絕對數,以致從帳面數字上來看前線補給很充裕;而根據真實庫存量,前線從三月底一直持續的補給危機實際上依然存在,沒有好轉。」

「你又是怎麼知道的,有什麼證據嗎?」

「我手裡恰好有一份四月份的庫存統計表,這是我在四月十九日親自去核實過的;而那份被篡改過的統計表則是在四月二十日公佈出來的。兩者之間的庫存量相差了將近五十萬斛,據此計算出的前線糧草狀況當然也就截然不同。」羅石說完把那幾根竹簡交到了荀詡手裡。

「換句話說,有人試圖通過修改庫存數據來掩蓋前線的補給問題?」

「是的,前線的糧官是參考那份篡改的數據來做調配的。只要它還沒被糾正,前線就會誤以為後方正源源不斷地運送糧草上來,而實際上我們並沒有那麼多糧食。篡改者就可以利用差額中飽私囊了。」

「唔,我們明白了。」杜弼說,荀詡若有所思地將那幾枚竹簡反覆觀看,沒動聲色。

「希望你們能夠盡快採取行動,不然時間長了對我軍是一個極大的損害。」羅石嚥了嚥唾沫,又緊張地補充道:「還有,你們能不能不告訴別人是我舉報的?我聽說軍正司有這樣的規定……」

杜弼寬慰他道:「放心好了,整個調查過程都不會提及到你的存在。」

「那就好,那就好。」羅石這才如釋重任,剛才他一直不安地揪著袖管,現在終於鬆開了手。他沖兩人鞠了個躬,抬起頭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兩位大人,我能走了嗎?」在得到了肯定的答覆以後,羅石轉身推開廟門,左右看看沒人在附近,一溜煙跑了出去,身形很快隱沒在夜幕之中。

等到羅石離開以後,杜弼這才重新將門掩上,他回到廟中問荀詡:「你覺得怎樣?有價值嗎?」

荀詡用手指靈活地把玩著那幾枚竹簡,臉上浮現出一種奇妙的表情:「這件事的內幕我還沒調查過,不好下什麼結論,不過……我倒可以看出誰能得到最大利益。」

「哦?」杜弼眉頭一挑。

「如果後勤部門宣佈補給不成問題——不管是不是真的——那麼前線軍隊就不會輕易撤退,諸葛丞相也就會一直呆在軍中……」荀詡說到這裡,眼神陡然變的銳利起來,語氣也浸滿了惡意的揣測。

「……然後漢中的某個人就可以悠哉游哉地做任何他喜歡做的事情了,沒人能妨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