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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0

南雅送宛灣去幼兒園回來,走到店門口,發現捲簾門又被拉下去很大一截,她愣了愣,很快想到是周洛來了。

南雅進了店,見周洛正趴在櫃檯上聽歌。她把捲簾門全部關上,屋子裡漆黑一片,只有門上幾處縫隙漏出的陽光。

南雅問:「怎麼這個時候過來?」

趴在櫃檯上的人影沒回答,南雅不禁笑自己糊塗,他在聽歌,怎麼會聽得見。

屋裡沒開吊扇,悶熱極了。

南雅打開風扇開關,收拾一下心情,走過去敲敲周洛的頭。他沒動,她這才聞到一股濃烈的酒味。

「你喝酒了?」南雅很快打開檯燈。

周洛迷濛著雙眼,條件反射地抬手阻擋光線,他扭頭去另一邊,一手摸索著又關了檯燈。

南雅立在黑暗裡,暗想他是不是也被林桂香斥責了,一時心裡有些沒底。

南雅說:「周洛——」

「哎,剛幾個同學要我請他們吃飯,灌了我一堆酒。」周洛咕噥著,口齒不清,「我不想去別的地方,只想到你這兒來。——小雅,」

「想你了。」周洛說。

南雅心裡頭頓時一軟,莫名的,不像一貫的她。她緩了一會兒,說:「下次別喝這麼多。」

周洛伸手,她把手遞過去。

他握住她的手拉她坐下,取下一隻耳機塞在她耳朵裡。

是《偏偏喜歡你》的旋律。

南雅撫摸著他的頭髮,

少年忽問:「你想抽煙麼?」

火柴擦亮,南雅看見周洛的眼睛是紅的。她問:「你喝了多少酒?」

周洛長長地吐出一口煙,說:「忘了。」

兩隻煙明明滅滅,再無言語,只有細細的曲調聲從耳機裡流露出來,

「愛已是苦累,相愛似受罪,心底如今滿苦淚;

舊日情似醉,此際怕再追,偏偏癡心想見你」

南雅聽著歌,抽著煙,心裡一片荒涼。耳機線另一端連著周洛,不知他心裡作何感想。前方艱難險阻,恐怕時日無多。此刻一起趴在桌上安靜聽歌的時光,或許會是最後的美好了。

一曲完畢,周洛關了單放機,對南雅說:「小師姐,我給你背首詩吧。好久沒念了。」

「嗯。」

「這首詩名字叫,鏡中。」

周洛的手搭在櫃子上,指間的煙青霧裊裊: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面頰溫暖

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南山」

周洛念完,問:「喜歡嗎?」

南雅趴在桌上,歪頭看他,輕笑說:「喜歡。」

周洛說:「我也很喜歡。第一次見到就背了下來,我覺得這首詩的感覺,很像你。」

南雅問:「你說我像坐在鏡子裡的人?」

周洛說:「你是危險又固然美麗的事。」

南雅盯著他看,一時沒說話。

周洛問:「小雅,你這一生,有沒有做過什麼讓你後悔的事?」

南雅微瞇起眼,慢慢呼出一口煙,說:「沒有。」

周洛默了半晌,問:「嫁給徐毅也不後悔?」

南雅說:「每一步都是在當時情況下必然的選擇。也或許是明白後悔無用,所以從不後悔。」

周洛笑了笑,說:「也對。」

南雅問:「你呢?」

周洛看她:「什麼?」

南雅說:「你有沒有做過什麼讓你後悔的事?」

周洛頭低得更深了,揉了揉眼睛,說:「冬天的時候,我不該喝醉酒,吃錯藥。」

南雅心頭滑過一絲涼意。他後悔了?

周洛無言,又說:「繼續聽歌吧。」

南雅說:「嗯。」

周洛說:「我想聽紅顏知己。」

南雅握著煙的手頓了一下。

周洛撐起身體,揉著額頭,說:「磁帶呢?」

南雅垂眸想一秒:「我去找找。」

她摁滅了煙頭,走去隔間。隔間拉著厚窗簾,光線昏暗。南雅沒開燈,蹲在地上,在放磁帶的紙盒一個個翻找著。天氣太熱,她很快全身出汗。

一隻手覆上來握住她的手,周洛不知什麼時候跟進來了,指尖在她手心摸了一下,摸到一層汗。

彼此心裡都是一個咯登,卻又竭力維持著表面的穩定。

「找不到了。」南雅笑著收回手,捋一下耳邊的碎發,說,「可能弄丟了吧。」

「奇怪。」周洛翻著盒子裡的磁帶,「你買的磁帶都在,偏偏掉了那一盤。」他扭頭看她,「如果我沒記錯,最後一次聽是下暴雨那天,五個月前。後來每次在你這裡聽歌,都沒再聽到過那盤磁帶裡的歌。」

「掉了就掉了吧。」南雅站起來要走,周洛迅速起身拉住她,「南雅——」

因為酒精,他的身體有些搖晃,他手撐一下牆,終於站穩:

「南雅,那天,你叫人來修電腦了嗎?」

南雅沉默,半刻後說:「沒有。」

「為什麼?」他盯著她,因為她的一丁點坦誠而突然又有了希望。

南雅望住他,微笑:「如果你一定要問我,我只能說,我希望有機會和你單獨相處。」

周洛心一沉。

就是這樣的笑容,就是這樣的笑容讓他沉淪,蒙蔽了眼睛。

剛才殘存的希望破滅了。周洛的手從她肩膀落下去,扯著嘴角笑了笑:「單獨相處。你一直待在隔間裡……單獨相處,給你做不在場證明?」

南雅看著他,眼神一瞬間千變萬化,陌生,驚訝,哀傷,冷漠,最後回歸面無表情,看著他,一個字不說。

「你說話。說你不在隔間裡,是那盤磁帶!」他眼眶紅紅的,滿目悲傷,像被拋棄的孩子,

「去年夏天你找我修單放機,你就不想要它了。你後來買了可以錄音的,錄下縫紉機和你的聲音。你把宛灣抱來讓她睡著,限制我,我就不好講話不跟你鬧,你說什麼我都簡短回答。你問我的那些問題:好修麼?嗯。修的怎麼樣?快完了。多簡單,不怕穿幫。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讓宛灣睡著的,但你算準了我不想吵醒她。至於那首歌……如果我答錯沒關係,你說『我剛好想聽這首』,這話有歧義,你不放我答的歌我也不會懷疑。可我還是答對了。你知道我一定會答那首歌——紅顏知己。」

周洛說到此處,只覺背脊一陣陰森發涼;

「紅顏知己啊。在醫院裡你和我說,你對我是『知己』的喜歡。那天在音像店買磁帶,你很清楚我那麼喜歡你,我想知道和你有關的任何事,我會留意你聽的每一首歌。你買的磁帶上面的歌我都會記住。陳鈞問你喜歡哪首,你說周慧敏。那磁帶上周慧敏的歌就這一首紅顏知己。」

他吃吃地笑了一聲,笑得淚花都出來了:「你知不知道,我聽那首歌聽了半個月。每次聽著我都在想,你說你喜歡我,不是喜歡小孩子的那種,是喜歡知己的那種。南雅,你怎麼這麼厲害,我心裡想什麼你一清二楚。」

是啊,他就是她做的牽線玩偶。他是木偶,她是線,那麼纖細柔弱,卻輕易讓他生讓他死。

南雅看著他淚光閃爍的眼睛,心突然像被針紮了一道。她轉身要走,周洛抓她回來,箍住她的肩膀,

「為什麼不聽我說完?為什麼不否認?那次你帶我到隔間縫上衣是不是也被你納入計劃了?因為在隔間裡,就在這個位置,我對你做過讓我自己都羞愧的事,所以我不想在這裡停留,更不想跟你在這裡同處,我會愧對你。你篤定了我不會進來隔間找你!」

她太周密了,周密得叫人渾身發冷,

「你連下雨都算好了,雨聲干擾聽力,讓人察覺不到磁帶轉動。雨天行人少,買衣服的少。而你在計劃前一整個月,店裡的服裝就沒再進貨上新過,當然不會有人來買衣服!」

他搖搖欲墜,她卻始終不開口回答。此刻他突然恨她,恨她終於回歸的冷靜與冷酷,

「我到底算什麼?你用來做不在場證明的工具?還是一個糊塗的傻子?面前放著那麼多可疑之處,我卻是個瞎子!為什麼對我好?發現我這個工具沒那麼愚蠢,所以對我溫柔,讓我的心向著你就不會去考慮他們的死因嗎?」

一個人怎麼能這樣操控另一個人的感情,怎麼能那麼輕易地把另一個人的感情玩弄於鼓掌之中。

可她依然不聲不響,那麼陌生。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敗,累得無以復加,迷惘半刻,輕聲問:

「南雅,你是不是從去年夏天就想殺徐毅了?」

他緊盯著她的眼睛,希望能看到哪怕一絲表情,可他看不到,她的臉那樣的模糊不清,他看不清楚啊。

周洛突然拉開窗簾,刺眼的陽光透過磨砂玻璃照進來,南雅瞇著眼睛別過頭去,周洛也遮住雙眼,突如其來的光線刺激得他的眼睛泌出淚水,

那一刻彼此都看見,似乎這才是他們的愛情,羞恥,不堪,潮濕,腐敗,在黑暗中生存,在陽光下刺痛。

終於,她適應了光線,終於,周洛看清她的眼神祇剩冷漠。這就是陽光下最真實的她啊。他看到的一切美好,都是黑暗中他虛構出來的幻影啊!

周洛的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

她說過的:「你把我想太好,只怕以後要失望。」

比起遭受背叛和欺騙的痛苦,失望又算得了什麼?

她不言不語,不承認也不否認,就那樣冷靜地站在他面前。等著他一點一點把她揭穿,把她撕開,

是啊,從去年夏天開始,她就想讓徐毅死了。

去年夏天,家暴強.奸被協調後,徐毅開始吃藥。醫生保護患者隱私,而徐毅不想讓人知道他在吃.精神類藥物,所以陳玲不知道。但南雅知道,因為……是她要他去的。

她一直在等機會,等他喝酒的機會。徐毅不喝酒,生意場上不喝,唯獨跟陳玲約會時。她很早就知道他倆私會,但裝作不知,她一天天培養他的習慣,讓他在五點半定點吃藥,再把這個時間跟陳玲約會的時間挪到一起。

她生日那天陳玲去家裡是她設計的,為確定徐毅真的喝酒。那天周洛進屋,桌上飯菜還新鮮,是她推遲了晚餐時間,不讓徐毅死在那天。

陳玲以為她想挽回徐毅,也是她故意誤導,她把陳玲的心思抓了個透。後者中了她的圈套,一聽說她要在紀念日向徐毅示好就特意請假守在家裡準備晚餐。

那天下午,她確定陳玲請了假,就知道計劃開始了。陳玲想氣她,想證明自己在徐毅心裡的地位比她重,卻不明白她要徐毅六點回家他就一定會抽身。而她甚至不用出手,只用等著周洛去給她修電腦。她找他修單放機時他親口說過,他會修。

不,她做的更多。

也是從去年夏天開始,店裡的衣服一款只有一件,特意為陳玲準備。她只賣過那一件紅裙,她把它變成了陳玲的標誌。而她要再做一件相同的,太簡單。

全鎮的人都成了被她操控的工具,所有人都瘋了般攻擊陳玲。藥盒的傳聞是她散佈的,目擊者的真實身份也是她間接透露給陳玲的,直接引爆了陳玲和鎮民的衝突,成了壓垮陳玲的最後一根稻草。

周洛說:「你那天其實不用出門,不用拉我做不在場證明。但你要假裝成陳玲,讓目擊者看見。你想讓陳玲體驗被全鎮人冤枉非議的滋味。可沒想到她自殺了。」

南雅眼神微微一動,淡淡的笑浮上臉龐。

周洛隱隱毛骨悚然:「你——」

「我料到了,她肯定會自殺。」南雅沒有笑意地笑了一下,說,「不然,徐毅死定了,我又何必扮成她在外邊走一遭?」

她突然如此坦然,周洛手足無措:「那你,那……」

他要說什麼,可一瞬間他什麼都不知道了。他苦得嘴角要溢出膽汁,痛得再動一下全身都會碎裂。

「所有人,都被你操控跟利用了。」

「不。是被他們自己的眼睛蒙蔽,被他們自己的內心操控。」南雅說:「這鎮上,每個人都是殺人犯。每個人手裡都沾著陳玲死去的血。」

她耍了整個鎮,報復了整個鎮。

周洛怔了片刻,說:「我呢?在你眼裡,我和他們一樣愚蠢無知?」

「不。你太聰明。」南雅說,「我知道你遲早會發現。只是時間問題。」

周洛的心一寸寸變涼:「時間的長短,取決於被你迷得一塌糊塗的我,什麼時候才會醒來?」

南雅沉默。

周洛也呆了好一會兒,才又不死心地問:「我一直在想,你計劃得很好,可如果……出現什麼意外,……如果……我發現你不在隔間裡……你要怎麼辦?」

南雅說:「那就賭你會替我瞞著啊。」

多輕鬆的一句話啊。

周洛怔怔盯著她,一行清淚無聲地落下來。

這一年從頭至尾所有的美好被她糅得粉碎。她所有的溫柔,到此刻才恍然發覺不過是場利用?她的微笑,她的眼神,她的懷抱,不過是場遮蔽他雙眼的美人計?

可恨她說對了,他真的會替她隱瞞。

「我算什麼?」他開始害怕他的猜想是事實,害怕得痛不欲生,只想親自撕得更徹底,「我算什麼!你計劃裡一顆很好用的棋子?你有你的恨你的理由,我也說過,為了你我可以去死。但你憑什麼利用我?憑什麼?!之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嗎,你對我只是利用?還是你玩弄我就像玩弄一個傻子,這就是我對你的利用價值?!」

他絕望地看著她,等著她搖頭否認。

而那一刻,南雅感到胸口一陣心碎的痛感瀰漫開,擴散至全身。她看著少年顯而易見的痛苦,看著他崩潰的樣子,她四肢突然沒了知覺。

他愛她,她知道啊。

可走到今日的地步,愛情已舉步維艱,再也走不下去了。前路是萬丈懸崖,或許到最後,終將如林桂香所說,他只會恨她,恨她利用他的單純,玩弄他的愛情。正如此刻,他一定是後悔了。

她付了真心有什麼用,在犯下的巨大罪惡面前,早已不值一提,說出口也只是骯髒齷齪。只怪她算準了一切,偏偏沒算準自己的心。

他還小,受了傷還能健忘地往前走;可她不行了,她早已過了健忘的年紀。

「你對我的利用價值?是。」她白色的臉幾乎要融化在光線裡,說,「你現在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你——」周洛驚怔,不敢相信她真的說出了這句話。

他呆住,突然無聲。

在死一般的寂靜裡,少年頃刻間淚流滿面,他嘴唇顫抖著癟起來,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指著她,

「你這個女人,沒有半點心肝!」

少年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