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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0

chapter60

杜若叩響辦公室的門時,袁副主任正賠笑著打電話:「吳科長,這個事情一定會有交代!針對這次事故的發佈會明天上午照常進行,麻煩了麻煩了。」

他放下電話看向門口,皺眉:「有事情?」

杜若走去他桌前,自我介紹:「袁副主任,我是杜若,Prime的隊員。」

袁副主任一聽,眉毛皺得更厲害,更不耐煩:「你們一個個地來騷擾,我還工不工作了?」

「既然一個個都來了,為什麼院裡不能聽聽我們的想法?」

「什麼想法?」他一拍桌子,「都搞出人命來了還說什麼想法!」

杜若被他嚇得一抖,提聲道:「那也是大家的責任!為什麼全推到他一個人身上?項目失敗,毀了學校在科技領域的聲譽。全推給他,說他自負不聽勸阻當然簡單。可學校的聲譽重要,他的前程就不重要嗎?他為學校贏過那麼多榮譽,現在一出事就……這樣毀掉他的未來,不過分嗎?」

袁副主任勃然大怒:「本來就是他驕傲冒進,不聽勸阻。我早看他不會有出息,自負自滿,目中無人!你們說是團隊的責任,好,以後誰來找我,簽字擔責,全跟他一起開除!」

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突然冷靜了:「袁副主任,從來沒人勸阻過我們。」

「什麼?」

「要開除,把指導我們的教授副教授導師全部開除!」她胸膛起伏,一字一句,「每次項目改善都是得到教授批准同意的。反饋報告上他們簽過字的。項目失敗,副隊的死,誰都脫不了關係。如果你堅持把責任推到他一個人身上,我……」她咬牙,

「我會找記者,把Prime內部的記錄報告全部公開。讓大家看看,所有進程都是全隊同意的,還有甄道明教授,梁文邦教授,楊長青教授,徐遠副教授……他們都同意了。要完,大家一起完。就讓院裡所有的精英教授和學生都一起完蛋!」

「你!」他拍桌起身,指她鼻子,「他們可都是你的老師你的同學!」

「我不管!你們不能逼他去死!他那麼……」才開口,她眼睛濕了,哽咽,「那麼好……你們把他逼成這樣,他都沒想過跟你們打官司。……袁副主任,學院不能這樣!當初試車成功,他給學校20%的股份眼睛都沒眨一下,說是應該給母校的。可你們呢,得獎就沾光,失敗就撇清。你們不能這樣!」

袁副主任噎住,黑著臉直喘氣。

「我不知道能不能說服你。可是……」她狠狠含淚,「話放這兒了,如果院裡要毀了他,我就把院裡教授和學生全拖下水。」

杜若出辦公室時,一下子扶住牆壁,她嚇得腿都軟了。

回宿舍後更是臉色慘白,抱著自己坐在椅子上不停打抖。

何歡歡聽說,急得直跳:「你這戀愛無腦的,你瘋啦!要是你的威脅沒用,院裡堅持處罰他還把你一起開除怎麼辦?你不讀書不要前途啦?他家有大企業繼承,你呢?他前程好得很,輪到你拿自己的去換!」

「你別說啦!」杜若尖叫,害怕得抱住腦袋哭起來。

歡歡還要說什麼,夏楠道:「別說了!……有這功夫,不如多找些人去BBS上頂何望他們發的請願帖!」

那夜,杜若恐懼,害怕,戰戰兢兢。

萬一她被開除怎麼辦?怎麼回家見媽媽?

她徹夜未眠,精神緊張,直到天亮。

夏楠打開電腦看學校發佈會直播時,她縮在床上,手指堵著耳朵,腦袋埋進枕頭。自己劇烈的心跳摻雜著嗡嗡聲,遮蓋住外頭的一切聲音。

直到她隱約聽見:

「……程序一切正常,是因為意外。這是整個學校的失敗,會吸取教訓。」

何歡歡驚喜尖叫:「杜若!杜若!」

她稍稍鬆開手指,聽見記者詢問:「會停止項目嗎?」

「需要觀察一段時間。」學校發言人沉穩的聲音傳來,「科學研究的道路上,總有讓人心碎的失敗和挫折,因此,成功和成就才格外難得。希望年輕人們不要氣餒,不要灰心,爬起來,繼續上路。母校會永遠支持你們。」

杜若嘴唇蒼白,劇烈顫抖著,熱淚瘋狂湧出,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

PrimeNo.2風波自此告一段落。

頭一個月,還有人議論紛紛,好奇景明何去何從。可他始終沒出現。

一個多月後,就少有人再想起他。

只有杜若依然每天給他打電話,每天在「對不起,您呼叫的用戶……」的聲音中入睡。也依然給他發消息,哪怕石沉大海。

她曾給明伊發過一條短信:「阿姨,請聯繫一下言若愚先生。或許,景明會願意和他談談。」

但明伊沒有回復。

秋去冬來,枯葉落盡。

景明就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而杜若的生活終於平息,教學樓,圖書館,寢室,宿舍,無波無浪,如同一潭死水。

時間一晃就過了新年。

一月份,寒潮已至,大雪紛飛。

那夜,杜若從圖書館出來,天空還在飄雪。她低下頭,拿圍巾裹住口鼻,慢慢走去宿舍樓。靴子踏在白雪上,窸窸窣窣。

她一路安靜地走回去,進樓,上電梯。

手機在兜裡一震,消息來自何歡歡:「這是不是景明?!」

點開圖片,宿舍樓外的枯樹下站著一個人,高高瘦瘦,黑色大衣,黑色棒球帽,口罩遮著臉,肩膀微弓著。

只是夜色中模糊的人影,杜若的心卻突然被撕開。

「停下,停下!」可電梯門關。

她飛快按下2層,心急如焚,衝去電梯間,樓梯間,逆著人潮衝去樓去。

樹下已是空無一人。

她心也空了,跑去路中央慌亂地四處張望。報刊亭,情侶,學生,樓房……建築人影如流水般從眼前晃過,沒有景明。

何歡歡跑來:「剛我看他跟你後頭走,還沒認出——」

「人呢?」杜若叫道,「他人呢?」

「往那邊走了!」

杜若瘋了般追過去,眼睛像落水的人,四處抓索人影,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她一直跑到路的盡頭,沒有他。

她慌張回頭:「他人呢?」

歡歡也急了:「剛才都在的!」

「你為什麼不把他攔下來?為什麼不抓住他!都怪你!」杜若一下子坐在路邊台階上,大哭起來。

何歡歡急壞了,慌忙摸她腦袋:「你別哭呀。我去給你找啊,我去找!」

冬夜,雪花飛舞,冷風如刀。

杜若雙手冰涼,不停撥打著那打不通的電話,「對不起,您呼叫的用戶……」

她聽著那聲音,哭得愈發撕心裂肺,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皺到一起,哭得弓下了腰,再也直不起身子。

那個寒冷的冬夜,她終於把這幾月的心酸痛苦都哭了出來。

而樹後,那黑色的消瘦的男孩身影停留著,最終,轉身離去,消失在了深深的冬夜裡。

……

杜若變得更安靜了。

她越來越長時間地待在圖書館,每天早出晚歸,宿舍人還沒起,她便出門;夜裡大家都洗漱了,她才回來。

只等著期末考了回老家。寒假不打算留校了。學校裡到處是他的影子,到處是Prime的過往,她快窒息而死。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兩個多星期。

一天早晨她在圖書館看書,收到萬子昂的短信:「剛聽梁老師說,景明今天出國。」

杜若頓時怔在原地。

一月的北京,萬物凋敝。

車窗外,機場高速路旁一片灰敗,樹枝光禿禿的,映著蒼茫的霧霾天。

景明靠在車後座上,窗外灰白的天光映在他黑色的眼睛裡,死潭一般,不起漣漪。

或許有一瞬,想起去年除夕的許願。

不過一年,他什麼都沒有了。

而除夕夜坐在他身邊的那個女孩……

恨他自己,太年輕。

什麼都守不住,什麼都保護不了。

明伊輕輕握緊他的手,他沒有任何反應。

很快到達機場,停在出發層。

景遠山和明伊下了車,陳司機拎下行李,給景明拉開車門。

景明一動不動。

明伊:「景明,下車了。」

他又坐了好幾秒,才下車來。景遠山拉上行李,朝機場裡走。

景明跟著走一兩步,陡然停下,臉色一瞬變得極其難看,胸膛也劇烈起伏。他抬頭看父母一眼,突然轉身大步走向轎車,可才走開兩步,又返回朝機場走。

如此往復,來來回回,彷彿兩頭有什麼東西撕扯著他。

少年如同被困,進退不得,痛苦焦灼。他眼睛已紅透,嘴唇不住顫抖,用力抓頭髮,牙齒裡溢出一絲痛苦的嗚咽。

明伊立即上前:「景明啊——」

突然,那一米八六的大男孩一下子蹲下去,抱住腦袋大哭起來。

機場門口,人來車往,他不管不顧了,埋著頭嗚嗚痛哭,單薄消瘦的肩膀一抽一抽地抖著,像個受盡了心酸委屈的小孩。

壓抑兩個月,這一刻終於爆發。

「景明……」明伊伸手碰他頭髮想安撫,可下一秒,她眼淚也掉出,摀住眼睛轉過身去,無聲抽泣起來。

景遠山眼眶紅了,過去蹲下,拍拍兒子的肩膀:「不要恨自己年輕,總有一天會長大。摔過跤了,人才會清醒。」

少年只是大哭,搖頭。

「……實在想見,我讓她來送你?」

少年僵了一秒,劇烈搖頭,哭得更凶。

景遠山抬頭,雙眼濕潤,長歎一口氣。

……

天寒地凍,北風呼嘯。

杜若坐在空曠的看台上,冷得渾身直抖,手機揣在兜裡保暖,不知在害怕什麼。終於,她把手機拿出來,撥通了他的號碼。

屏住呼吸等待兩秒。

「對不起,您呼叫的用戶……」

她心一沉,

「正在通話中……」

占線?!

他在給她打電話!

杜若一下從椅子上跳起,掛斷電話,安靜等待。一秒,兩秒……那邊卻不撥號了。

她一慌,趕緊回撥。

兩個多月,他終於開機了。

「嘟……嘟……」

那頭遲遲不接。

她知道,他此刻一定拿著手機。

「嘟……嘟……」她屏氣。

電話接起。那頭異常安靜,沒有任何聲音。

「喂?」她試探。

靜謐無聲。

她輕聲:「你……怎麼樣?還好不好?」

他仍是不答。

「你說話呀!」她微微哽咽,近乎哀求。

又是幾秒的安靜,他忽然低聲:

「春兒。」

她心一顫:「嗯?」

「別來找我。」他沙啞道,「我不想見你。」

她懂了。

冰冷的風吹過,她眼睛紅了,乖乖地點了下頭:「嗯。」

「那……」她含著淚,微微一笑,「你在飛機上好好睡一覺,把這裡的一切都忘了吧,唯獨記住你的夢想,去了那邊,重新開始。」她淚水漣漣,笑著輕輕拿手拂去,道,「祝你前程似錦,一生幸福哦。」

他沉默:「杜若春。」

「嗯?」

那頭,少年嘴唇張了張,要說什麼,可最終只有:「你也一樣。」

「前程似錦,一生幸福。」他重複一遍,掛了電話。

她猝不及防,來不及再多說什麼,那頭已徹底死寂。

停車場內,景遠山和明伊在車外等候,時不時透過擋風玻璃看一眼車內的景明。

不知道電話裡說了什麼,但放下手機後,他整個人都安靜了,像有什麼東西死掉了一樣。

他在車內又坐了許久,下車來,人已寂靜,經過他們身邊,拉過箱子,說:「走了。」

……

一星期後,楊長青通知杜若,MIT和伯克利都給她了offer。

MIT,伯克利,一個在東,一個在西。

她選了伯克利,塵封自己的心,還他平靜安寧。

期末考試一過,寒假來了。

杜若在宿舍收拾東西時,意外發現當年他寫給她的書單,還有那一百塊錢。驀地想起那天晚上,她覺得他刻薄討厭。如今想起,才發現他多善良啊。只是因為看見她單薄的衣衫,就塞給她一堆錢。那個男孩分明有顆很柔軟的心。

可那時她不懂。

如今懂了,卻太晚了。

她和舍友們告別。回家待一段時間,便要出國了。大家都挺傷感,卻又沒多說,怕觸及痛點。只剩祝福,各自珍重了。

離校前,杜若去了趟Prime實驗室。封條扯了,她推門進去,室內佈滿灰塵,一片荒蕪。

目光所落之處,到處是當年他們十一個人或歡聲笑語或埋頭研究的身影。

如今,物是人非,一片死寂。

空氣中尚有少年們蓬勃的氣息,那些人卻不見了蹤影。

剛來的路上,不少家長帶著孩子在校園遊覽,叮囑:要努力啊,考上這所大學,你的未來就一片光明了。

而此刻,她站在這所學校曾經最頂級的實驗室裡,不知他們的未來在何處。

Prime,多美好的寓意,人生之光輝,生命之盛大。

曾經,他們的夢想光輝燦爛,

可就像有首歌裡唱的:夢想讓人意氣風發,夢想讓人淚如雨下。

她經過景明桌前,意外發現了他的筆記本——他的夢想,他沒帶走。

她把本子收好裝包裡,不小心,一片彩色書籤掉落出來。

三色的葉拓,落在滿是灰塵的試驗台上。

她愣住。

彷彿一瞬間看到一年前的那個夜晚,他走開之後,發現她不見了,奇怪地返回去找,沒找到,卻碰見掉落的葉子。

她深吸一口氣,克制地收好葉子,收好回憶,冷靜地乘電梯下樓,拖著行李箱,走過冬天枯敗的校園。

可走到半路,廣播忽然放出一首空靈的英文歌,在冰冷的冬天,聽著格外蒼涼。

直到聽見一句「sawitinJesus,sawitinSuperman(如見神跡,飛翔於天)」

她猛地一怔,景明的手機鈴聲。當年她聽不懂,如今卻聽得清清楚楚,

「We-rerunningonemptyandleaveitallinyourhands

Nowshowmewhatyoudo

I-mlisteningtoyou」

一瞬間,時光回到去年深秋,她在他宿舍,伊娃萌萌地跑過來打她一下,而他見她有興趣,給了她一張機器人大賽VIP的票。

收不住了,驀地,回憶如幻燈片般浮現眼前,收不住了。

他在網吧玩遊戲,怕她無聊,給她開電腦;他以為她不會用點歌機,給她點歌;他聽說她去機房,給她買電腦;以為她吃不飽,給她加生活費;看她衣衫單薄以為沒錢過冬,給她錢;給她推薦書目,給她寫課程鏈接。

為她參加辯論賽,為她砸掉IMU,為她懟老師,為她踩氣球;

他生日點的全是她喜歡的菜,她卻慪他氣他;戀情曝光他第一時間跑來她樓下等她,而不過幾天,他們又因鐲子吵架……

是她敏感脆弱,自卑自負,是她成長的速度還不夠快,沒跟上他。

可她以為他們的日子還很長,以為不急,以為還能慢慢來。誰曾想,緣分竟戛然而止。連好好告別的機會都沒有。

如果早知這麼快就分別,如果早知緣分如此輕淺,她一定會更努力。這樣,即使如今分開,也不會那麼遺憾了。也不會還來不及留下什麼美好的回憶,就那麼散了。

萬物凋敝的冬季,杜若停在校園廣播的喇叭下,頭頂是光禿禿的樹枝,灰濛濛的天。她有種撕心裂肺的疼痛,但流不出淚來,好像沒有可哭的資格了。

只是突然間,遺憾如潮水湧來,

她不敢相信,

至今,她從沒親口對他說過一句:景明,我喜歡你。

甚至一次都沒叫過他的名字:景明。

也來不及告訴他:你是那麼好的一個人。

你真好啊,好到我常常遺憾,如果當初,我不那麼年輕,就好了。

這樣,在日後那麼長的歲月裡,回憶起你的時候,就不會遺憾得淚如雨下了。

——

《上卷:若,春和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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