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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六三章 蒼雷(一)

  雪融冰消,二月冰涼的河水逐漸匯成滔滔大江,魚躍出水面,鳥兒飛過了天空。奼紫嫣紅、鶯啼柳綠的春季過去之後,時間進入時而狂暴時而沉悶的夏季。偶爾是暴雨降臨的地面,雨水拍打蕉葉,在往年肆虐的地方氾濫成災,偶爾是充滿生機的清晨,是燥熱的午後,是令人難覓清涼的夜間,扇子拍動蚊帳,蚊香漾起薄莎般的細煙。

  景翰,十三年,夏。

  風雪吹襲而來的時候,已不再冷了,她站在那兒,想看清風雪那頭的父親與母親,想要看清風雪裡的姐姐與弟弟,她朝著那邊走,人影的輪廓便漸漸清晰起來。

  夜到最深沉的時候,有些東西也像是要從心中最深的地方翻湧出來,她不知道那是怎樣的情緒,睜開眼睛時,蚊帳正被午夜怡人的涼風吹得微微擺動,毯子被她踢開了,男人並不在身邊。

  元錦兒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皎潔的月光從窗外照射進來,床上的她只穿著一隻粉紅色的肚兜,露出光潔的背與手臂,修長的雙腿與纖足上像是罩了一層晶瑩的月光,象牙一般的微微發亮,右腿的腳踝上戴著一圈紅色的細繩。

  情緒還在夢裡打轉,因此雖然睜開了眼睛,她還是側躺在那兒沒有動,只是過得片刻,手指輕輕地抓住了旁邊的毯子,想起昨天晚上與他的相處。想起那些沒羞沒躁的事情與她依戀的癡纏,無論當時如何,一切沉澱下來,都只讓她感到溫暖。

  她已經有家了。

  因此,即便再度見到那許久未見的風雪,也不會再覺得寒冷,反而想要看看他們的樣子。

  畢竟風雪裡的女孩兒,也已經長大了吧。

  她從床上起來,穿上了綢褲、衣裳,然後再下床穿起繡鞋,走出門外。院子裡的躺椅上,寧毅正坐在那兒,想著些什麼事情,她看了一會兒,方才走過去。月光下,穿著單薄綢緞衣褲的女子猶如輕盈的仙子一般,走到近處時,握住了男子的手,坐到躺椅的一邊,看他的臉。

  「抱歉,剛才有消息過來,我沒吵醒你。」

  男子是在閉目想事情,睜開眼睛對他笑了笑。錦兒搖了搖頭,心中想起的卻是幾年前剛剛知道寧毅這個名字時的事情。轉眼間四五年過去了,想一想,她從被賣掉到在青樓中生活是四五年,成為花魁四五年,此後又是四五年,到得如今,已是景翰十三年了呢。如此想著,過得一陣,便也脫了繡鞋,爬上躺椅去,與他臥在了一塊兒。椅子雖然寬敞,容納兩個人畢竟還是有點窄的,寧毅摟著她,讓她趴在自己的胸口上,身體貼在一塊。

  「出什麼事了嗎?」錦兒輕聲問了一句。

  「沒什麼。」寧毅搖了搖頭,聲音也輕,「北面的一份情報過來了而已,從去年完顏阿骨打死開始,因為招安詔的影響,北面的治安好了很多。」

  寧毅的話語,像是在跟錦兒說,實際上卻未必如此,僅僅是在腦中整理線索罷了。夜晚有怡人的涼風吹來。

  「其實倒也不是壞事,治安好起來以後,大量商販都往那邊過去了,如今汴梁以北的繁華程度比之前提高了至少三成。半年的時間,大家都說譚樞密的招安詔是萬家生佛……嗯,北面有一部分,畢竟也有我們竹記的影子。」

  「立恆還在擔心打仗的事情嗎?」錦兒道。

  「有點吧。」寧毅笑了笑,他左手摟著錦兒,右手卻是伸在她的衣裳裡,感受著女子肌膚的細膩與胸部的柔軟。不過,對於成為夫妻這麼久的兩人來說,這種程度上身體的親暱,就跟小貓兒交頸摩擦的程度一樣,並非是多麼奇怪的事情。

  「我不懂這些,但總覺得,打仗是很遠的事情。如今天下承平,世道這麼好,總覺得……怎麼會打仗呢。不過,相公還是知道會打仗了,對吧?」

  錦兒的低語當中,寧毅笑著搖了搖頭:「倒也不是,有時候我也覺得,可能打仗是很遠的事情,是不是我想錯了,特別是瑣碎事情多的時候,就更加這樣想了。」

  「如果不打仗,立恆會帶我們去南邊吧?」

  「嗯,回江寧,或者找個小地方,一塊活到老。」

  「如果我老了,相公會不會不要我了?」

  「啊?」

  「因為我就只有現在長得好看一點,再過些年,人老珠黃了,立恆不會把我趕到黑屋子裡去嗎?」

  「……」

  輕聲的話語在夜裡細碎地響著。過了一陣,男人從躺椅上起來,抱著妻子回去臥室,就在跨入門檻的一瞬間,夜的寧靜被劇烈的響聲打破了。

  「誰——」

  「夜襲!」

  「哪路朋友……」

  「荊南七殺槍與……綠林朋友……誅殺心魔……」

  「你們活膩了——」

  「放火……」

  廝殺聲從外間延綿而來,寧毅站在那兒聽了這些話,懷中的錦兒揪住了他的衣服。待到他進入房裡,掀開蚊帳將她放到床上,錦兒仍舊抓著他的衣服不肯放。

  「一幫小角色,掀不起風浪的,這裡很安全。我去看看,你先睡,等我回來。」

  「你也說是小角色,那就別去了……」

  錦兒躺在那兒望著他,眼神像是受傷的嬰兒。

  「抓住他們以後,總得考慮怎麼處理他們的事情,這些傢伙沒完沒了,不能讓他們好過。」

  寧毅俯下身去,抱住了床上的錦兒,錦兒也用雙手死死地環住他的頸項,摟了好一陣子之後,才放開他。

  「你注意安全,早點回來……你每次去,我都擔心的……一家人都擔心的……」

  「我知道……」寧毅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然後起身吸了一口氣。錦兒看著男人嘟囔著「弄死他們」的話語,一路出去了,她也就笑了笑。

  寧毅離開之後,廝殺與打鬥的混亂聲音還在傳過來,然後有人放火,有人救火。錦兒在床上躺了一會,無法入睡,坐起身來想要下床,才發現鞋子被留在了庭院裡。她赤足踩上地面,走到門口,看著外面的混亂,聽著傳來的聲音,然後在門檻邊坐了下來。

  過得一陣,女子抱著雙手,蜷曲著雙腿,在門邊的地上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凌晨天光最暗的時候,外面恢復了安靜,寧毅才從外邊回來,抱起了睡在門邊的女子,兩人回到床上,相擁著繼續睡了一陣。

  ***********

  上午時分,錦兒從院子裡出來,到了臨街的酒樓上讓人準備早餐。這是汴梁南面一個鎮子上的竹記分店,雖然昨晚的騷亂動靜不小,甚至引起了小小的火災,但到了這個時候,街道上還是行人來去,顯得頗為熱鬧了。

  不少客商、文人在竹記的酒樓中落腳,吃些被稱為京城特產的特殊小吃。錦兒與隨行的護衛在酒樓裡側有屏風遮住的桌前坐下後,發現有人在外面偷偷地往這邊打量了幾眼。

  由於要的不是包廂,錦兒的樣貌、身材都極為出眾,有時候會被人打量幾眼,並不出奇。她此時已是婦人打扮,身邊又跟著隨從和護衛,敢上前亂來的人基本是沒有的。不過這一次錦兒往外面瞧了一眼,倒也是愣了愣。

  視野那頭的一桌,坐的應該是昨晚也在竹記落腳的一些外地人,幾名男子帶著他們的妻妾、家人,看起來家中也應該是頗為殷實的,其中一個婦人的樣貌,卻令得錦兒的眼皮不禁的跳了跳。

  就是那名衣著還算光鮮的婦人,偶爾回頭,透過屏風邊的空隙,朝錦兒這邊望過來。錦兒看了一眼,張了張嘴,便將目光鎮定地轉回來,她雙手壓在併攏的膝蓋上,過得片刻,又瞟過去一眼。

  在那婦人的身邊,是一名同樣衣著光鮮,但已經上了年紀的鄉下員外——從衣著上,就可以看得出來,正與幾名同伴高談闊論,錦兒便也看了幾眼,試圖將那身影與記憶中的某個形象合起來。

  那老員外與年輕婦人大概也是丈夫與小妾的關係,察覺到身邊女人的不對時,便也朝這邊望來了幾眼。錦兒不願與他對望,雙手捏在一起靜靜地坐著,目光不往那邊去。那老員外往這邊瞧了幾眼後,似乎還伸長了脖子想看得更清楚些,屏風的空隙間,名叫齊新勇的男子皺著眉頭往外看了看,看到那鐵塔般的漢子,老員外連忙回了頭,順便拍了拍身旁的小妾,讓她別在往那邊看了,免得鬧出什麼事情來。

  不多時,早點上齊,外面那一桌已經結賬離開。寧毅從下面上來,見到寧毅的身影,錦兒雙手握拳,激動得不得了:「相公、相公,我好厲害,我好厲害,我就快要有神通了!」

  「呃?怎麼回事?」寧毅笑著愣了愣,「桌上的這些東西是你變出來的?」

  「不是啊不是啊。」錦兒壓低聲音,一臉興奮,「相公我有沒有跟你說,我昨天晚上做夢,夢見我姐姐了。」

  「呃……好像沒有說過。」

  「我就是夢到我姐姐了,爹、娘、還有弟弟、還有姐姐,然後,剛剛下去的那一桌人,你有沒有注意?」錦兒牽著寧毅的手跑出去,從二樓平台上往下面看了看,然而已經見不到那群人了,她又拉著寧毅回到屏風這邊,從窗戶探頭朝外面的街上看,這才從人群裡看到了那幾道身影,跟隨他們的,還有幾輛大車。

  錦兒躲在寧毅身後,鬼祟而又開心地往下面指:「你看你看,那個穿綠色碎花裙子的,好像就是我姐姐,還有那個員外,胖胖的那個,就是她相公,是我姐夫啊……我很久沒見到了,但應該就是他們。」

  人群中那婦人也還在往樓上看,錦兒抱著寧毅的手便躲了躲。寧毅看了幾眼:「你確定那個不是你爹?」

  「不是啊不是啊,就是姐夫。」錦兒抱緊寧毅的手臂,躲在他的身側笑得開心,也令得寧毅的手臂緊緊地壓在她的胸口上,然後又發現了什麼,「還有好友,你看,車子後面那個看起來瘦瘦的癆病鬼,是姐夫的兒子啊,果然是他們,相公我跟你說過的吧,我那次回家,就是那個老頭子用色瞇瞇的眼睛看我,然後這個癆病鬼也用色瞇瞇的眼睛看我……」

  雖然說起的像是不好的回憶,但錦兒的情緒明顯很開朗,寧毅撇了撇嘴:「你看到了你姐姐,你姐姐好像也看到你了,要不要下去認她,打個招呼?至於什麼姐夫跟他兒子,要不要我嚇一嚇他們?」

  「不要了。」錦兒笑著探頭,又縮回來,「姐姐有些認不出我,我也有些認不出她啦,真跑下去認了,該說些什麼呢?我以前想起姐姐他們,心裡覺得很失望,現在心裡不失望了,可能還有些想她,但是……也沒必要非得見面說現在好不好。」

  寧毅看著窗外,摸了摸她的頭。

  「不過,相公,我真厲害對不對,昨晚夢到,今天就看見她了。還有啊,那次我去的時候,姐姐一直跟我說的就是在這個姐夫身邊怎麼怎麼爭寵,怎麼怎麼過得不好,又被人欺負,今天看看,財主老爺出來這種的遠門也還帶著她。我姐姐她……應該過得也不錯了吧,我這樣想想,心裡其實還有點開心的……嘿,奇怪的緣分……」

  她像小貓一樣開心地蹭著寧毅。

  不多時,姐姐姐夫一家人去往前方,消失在人潮之中了。

  世界很大,而生活很小。瑣瑣碎碎的別離,也有瑣瑣碎碎的相遇,瑣瑣碎碎的緣分……諸多瑣瑣碎碎的事情裡,有時候連寧毅也會疑惑,或許戰爭真的是發生在天外很遠很遠的事情。此時已是景翰十三年的農曆六月了,汴梁城以北,竹記的觸手眼神得很遠。位於太原西面的一座鎮子上,隨著日頭的西斜,大樹在街道上灑落林蔭,人群聚集在這裡,興致高昂地聽著隨竹記大車過來的說書人講武俠故事。說書的攤子一側,一輛大車邊也擺開了貨攤,提供各種廉價的小吃,或者實用的生活物品出售,一時間,令得小鎮這一側熱鬧非常。

  一群看起來頗有江湖氣的人在街道邊冷眼看著這一切。

  竹記的名氣已經在這附近打出來,每一次的說書,以及穿插其中的雜耍、魔術表演,份量都很足,令得小鎮的熱鬧一直到夜深才會結束,這一天也是如此。當太陽降下,月亮升起來,快上中天時,竹記的眾人才準備收攤,湊過來的鎮民們也終於散去,回家休息。

  街道上的人終於散得差不多的時候,道旁守了一晚上的幾名綠林人終於過來了,為首的是一名背著長長齊眉棍的身材高大的男子,他身形矯健,樣貌俊逸,目光之中也有著經歷風塵的滄桑與沉穩,看來頗有殺氣。

  「說個事情。」男子走過來,皺著眉頭開了口,「今天就算了,從今往後,這裡,你們竹記的人不許來,否則我會打死你們。」

  他語氣尋常得像是在說一件極小的事,收拾東西的竹記眾人停了停,互相對望幾眼。不遠處一名負責安全的竹記護衛也已經走了過來,他望著這名男子,眼神也是頗為複雜。

  「史頭領,好久不見了。」竹記護衛拱了拱手,「您說的事情,是不可能的。」

  「你認識我。」姓史的男子望定了他,手臂只是一動,轉眼間,背後的齊眉棍已經出現在手上,這個動作導致空氣中陡然便是一聲呼嘯,殺氣瀰漫。出於某種原因,他對於自己身份的暴露,顯然很忌諱。

  「九紋龍史進,史頭領。」那護衛拱了拱手,「在下也曾是梁山人,自然認識史頭領的。」

  因為這句話,氣氛在一瞬間掉落至冰寒,史進的頭偏了偏,嘴角勾勒出了一個可怖的弧線。

  「吃裡扒外的東西!」

  沒有多少人看見那一瞬間的交手,然而乍然的吼聲過後,還在朝前方拱手走著的竹記護衛便已血灑長空,朝著後方飛出,棒影的威壓猶如呼嘯的陣風,刮過整個場地,然後轟的柱在了地下,夏夜的火光中,浮塵散開,地面上出現裂紋。

  時隔兩年多,火光之中的那張臉上,迸發出了巨大的憤怒,朝著竹記的眾人,逼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