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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我終於,是一個會熬湯的孟婆了。

  可是,長生仍未歸來。

  閉門於床上癱了數日,公務也荒廢,怕等著投胎的鬼,也擠爆了孟婆莊。

  阿香間中來幫我送一送積壓的鬼魂,上樓看我,氣勢洶洶,大概想罵我幾句;但見我廢柴一把,只好幫我掖掖被角,紅了眼眶。

  什麼也沒說。

  她未再提過長生,我便也不提伯言。

  我們不互揭傷疤。

  她的伯言,歲月悠悠,在她心口結了疤,隱隱作痛;我的傷新些,鮮嫩欲滴,痛不欲生。

  但想念,只有深淺之別,哪有新舊之分。

  永不癒合,永遠痛下去——

  阿香兩彎翠眉,像長生畫中遠山,青青一片,皆是傷心顏色。

  王小鹿還在樓下日日唱著悲歌,催人淚下。

  唉——唉——自從君去後,無心戀別人,夢中面上指痕新,羅帶同心誰綰……

  自君別去後,心智從未有過的清明。

  我躺於這孟婆莊之中,不老不死,八百里黃泉,千年萬載,念著一個他。

  可恨我是一個孟婆,若我去得人間,千山萬水,總能尋到他,當面問問他,為何一去不返。

  或者日日糾纏於他,人間常講日久生情,或者總有一日,他會離不開我。

  又可喜我是一個孟婆,總有一日,他不得不返來我的黃泉,返來我的孟婆莊;

  只是那時,他或已垂垂老矣,一肩黑髮變成白髮,我怕我識不得他。

  不,我一定識得他,他的香氣,我怎會忘記。

  只是不知,他可會記得我……

  到時,我便與他,共飲一碗孟婆湯,彼此忘個乾淨,方是了局。

  但若他娶了人間女子,一同赴死,三人對面,我舊事重提,豈不尷尬?

  我又是個輸家……

  不過幸好,夫妻同赴黃泉,機率不高。

  反覆思量,輾轉不停,忽聞樓下一片嘈雜之聲。

  還聽到阿香喝了兩聲,先姦後殺之類,心頭一跳。

  長生回來了?

  待要起身,哪知數日未曾進食,十分虛弱,掙了片刻,仍倒在床上。

  恍惚中,聽到長生於我耳邊呼喚。

  「三七——三七……」

  我方睜眼,見他白衣未改,面龐如舊,香氣襲人地坐於我的床頭。

  我瞧著他,不知是夢是醒,半晌方抓住他一隻手,使勁捏了捏。

  他看起來十分負疚。

  「實在是師父病重,脫身不能,並非誠心不來,這一放下,立即趕來……」

  我打斷他:「長生?」

  他答我一句。

  「哎?」

  我咧嘴,笑到十二分:「你可是回來了?」

  見到他,我便開心,實在真心喜悅,沒法掩藏。

  但他看起來十分不開心,緩緩將我攬在肩頭。

  「怎麼瘦成這個樣子……」

  我仍笑道:「這世上有你甘美如此,再無甚可食。」

  他看住我,有點動容,道:「今日你要吃便吃,我再不躲了……」

  神情堅毅,視死如歸。

  事到如今,我只有歎一聲。

  「唉……不吃你。」

  「你不肯吃我,又不肯進食,到底是何打算?」

  事到如今……

  我便將這些天想的,一一告訴他,討個承諾也好。

  我低頭道:「你這些時日沒來,我想清楚了,若是吃了你,便再不能看見你,你若願意再來看我,我便忍著吃些惡鬼,如果不能日日來,一月一次亦可……」

  偷眼瞧瞧他,嘴唇緊閉,並未應承我,我只好退讓。

  「若還不行,一年一次亦可……你可應承我?」

  他仍不應我。

  退無可退,貼的這樣近,陣陣幽香躥入我的鼻孔,一陣鼻酸,眼淚便流出來。

  他盯了我許久,眼神莫名。

  我瞧見他額頭上那顆硃砂忽然活了,化為一顆紅心形狀。

  伸手去摸,他捉住我的手,不給我碰。

  「我亦同你講,我今日願給你吃,唯此一日,若到明日,我便不允了!」

  我堅持。

  「說了不吃你。」

  哪知他放開我的手,起身,便將自己的衣帶一抽,

  白衣落地。

  我只有呆呆瞧著的份。

  他攀到我的身邊。

  「先前日日嚷著要吃我,如今送到嘴邊,你卻不吃了,原是葉公好龍。」

  他身上香氣愈烈,從未有這樣烈,我睜了睜眼睛,努力保持一線神智。

  他將赤裸的肩頭壓向我,香氣挾天裹海,攻入我的體內。

  他湊在我的耳邊,輕聲道:「這副身子給你,你吃是不吃?」

  又舔舔·我的耳垂。

  「你若不吃我,我便要吃你了……」

  這樣挑逗,我捨不得吃他,只好任他吃了。

  我看到那牆壁之上,花凝雪於畫像中孑然獨立,忽覺有點對她不起。

  10

  二人於屋內的時節,阿香正伏在三七門口,偷聽。

  這長生,若惹得三七傷心,必要拉了出去,先姦後殺。

  聽著聽著,忽然笑了。

  兩名女官不知所以,因見阿香笑了,便也笑起來。

  阿香卻收了笑容,正色道:「你們高興什麼?暫且下去,一會兒方與他們說話!」

  說罷便提一提狼牙棒,走下樓來,正了正衣冠,方對莊內等待投胎的鬼魂們吆喝道:「今日我來值事,送你們投胎!挨個排好!聽我號令,一一上前!」

  眾鬼見這女官威武,便不多言,依次排好。那阿香便行至判桌之後,端正坐好,方翻開陽卷。

  待要喊人,卻見眾鬼之中,一老婦排眾而出。

  阿香道:「你這老太太,急什麼!我並沒喊你,你出來作甚!」

  那老婦對阿香笑笑,求告道:「這位大人,可予我看一看那窗台上的人頭?」

  阿香笑道:「你是沒見過,瞧新鮮呢?」

  說罷瞧了一眼王小鹿,那王小鹿遠遠立在那窗台之上,正瞇縫著眼往這邊瞅。

  那老婦也瞧著王小鹿,細端詳。

  注視良久,王小鹿突然大喊一聲:「娘啊——」

  嚇了阿香一跳。

  老婦蹣跚行至窗台前,道:「真是我的小鹿?!」

  王小鹿哭道:「娘啊!我是小鹿啊!」

  老婦雙手撫著王小鹿的臉,老淚縱橫。

  「小鹿啊,娘也來了……」

  王小鹿閉目大哭。

  此番重逢,真不知是悲是喜。

  幾番折騰,阿香方將群鬼送走。

  便聽樓上木門一動,那新晉狗男女攜手走下樓梯,一對小兒女,濃情蜜意。

  阿香坐於桌前,笑問三七道:「可好不好吃?」

  三七笑盈盈便道:「嗯!初時疼些,後來便好了,漸漸覺得十分舒爽……」

  容光煥發,竟然十分動人。

  長生咳嗽一聲,扯了扯三七的衣袖。

  阿香紅了臉,啐三七一句:「憨貨!你不用回答!」

  說罷一拍桌子,將二人嚇了一跳。

  阿香便舉起狼牙棒頂住長生。

  三七忙以身護住長生。

  「阿香!你這是做什麼?」

  阿香神色凌厲。

  「事已至此,想來你們是兩情相悅了!兩情相悅,便該長相廝守,長生,你便娶了三七吧!」

  長生忙道:「自然!該是如此!」

  想了一想,又愁道:「只是,長生乃一個凡人,來這黃泉都要魂魄出體,不能久留……不知,若要在此與三七廝守,此事如何行得?」

  「你可願捨棄凡間的一切,與三七在這黃泉之內,天長地久下去?」

  「我自是願意啊!但是人命不過數十載,三七不老不死,生命恆長,但怕到時撇下三七一人孤苦。」

  那阿香聞了此言,方對長生笑道:「若你心誠,咱冥界自有手段,孟婆出嫁,有先例可循,冥記中便有嫁孟一節。」

  三七疑惑。

  「我竟不知?」

  阿香罵道:「憨貨!你怎麼來的,你也需得有個爹啊?」

  三七低頭想想,十分困惑。

  「阿娘沒有提過啊……」

  長生追問阿香:「那要如何行事?」

  阿香取過一個酒碗,提壺將碗中灌滿稠酒,推於長生面前。

  「你若說定娶了三七,便乾了這碗酒。」

  長生端了酒碗,看向三七。

  三七笑著瞧長生,眼裡盛滿笑意。

  長生便將那碗酒一飲而盡。

  飲罷便握住三七的手,二人相視而笑。

  阿香自飲一口酒,方道:「冥記記載,此事需稟了我主阿茶,於孟婆大婚當日,將陰卷於冥府深處,請至黃泉,陰捲上錄了凡人壽夭;長生迎娶孟婆,便是黃泉駙馬,以硃筆於陰卷之上勾了他的名字,生死一筆勾銷,跳出輪迴,你二人便可於這黃泉之中,永生不死,萬載長春……」

  話未說完,便聽王小鹿哭道:「恭喜恭喜!」

  三七瞧一眼王小鹿,笑道:「我的喜事,你哭什麼?莫非暗戀我?」

  王小鹿「呸」一聲。

  「十三點!」

  阿香走過去摸了摸王小鹿頭頂,道:「今日他娘來了……」

  王小鹿抽抽鼻子,方笑道:「多謝阿香姐,與我娘投了個好胎,下輩子不錯,我也開心!」

  阿香道:「你娘是個好人,自然來世好報,為何謝我;自你去後,她日日吃齋念佛,做些功德,亦洗了你不少罪孽,我方查看,你亦可再世為人了。」

  王小鹿聞了此言,一時無語。

  三七跑過去,蹲在王小鹿身邊。

  「如此甚好……小鹿,我也耽擱你許久,該為你尋個好胎投了,下輩子做個好人罷!」

  王小鹿哭道:「誰給我擦擦鼻涕!我沒手!」

  又道:「三七,我若去時,須得見你嫁出去,我才放心!」

  阿香笑道:「那是自然,婚禮之後,送你投胎!」

  孟婆莊內一團歡喜,不覺已至深夜。

  長生急急走出孟婆莊,忽聞身後三七呼喚。

  三七快步走來,於背後抱緊長生,死不放開。

  長生回頭笑道:「做什麼?」

  三七將頭貼在長生背後,道:「哎,實在捨不得你走。」

  長生柔聲道:「成婚之後,我便不走了。」

  三七死不放手。

  長生對三七柔聲道:「只需捱到成婚,你我二人永不分離,你若想去人間,我便與你一起,去看花開花落,遊遍萬里河山……」

  三七滿面嚮往。

  長生又道:「你若嫌此地荒蕪,我可將曼殊沙華,植滿這黃泉之內,你每日起身推窗,便見八百里花海,延綿流瀲,天上人間,唯你一處……

  三七看著長生,目光灼灼。

  八百里曼珠沙華,那是何等盛景。

  天上人間,唯此一處。

  又聽長生道:「今日實在晚了,回去還需稟了師父你我二人之事,你……放我回去罷?」

  三七方點點頭,鬆手放開長生。

  長生方轉身,行了幾步,念起劍訣,三七忙喊一聲長生,長生回頭。

  見三七從頭上拔下那隻鳳頭釵,遞與長生。

  「你為我種花海,我卻無甚好還你,這釵,是我阿娘留給我的,你好生收著……」

  長生接過那釵,細細端詳。

  赤金打造,丹鳳回頭。

  你可知我意……

  丹鳳回頭,待你回來。

  長生點點頭,珍重塞進衣袋。

  三七便又撲在長生懷裡。

  長生無可奈何,二人對視,便都笑起來。

  此時,那黃泉之內,忽起一陣大風,隆隆而至。

  三七忙推開長生,道:「起風了,你快些去吧,路上小心……」

  長生捏捏三七的面頰,退開幾步,念動劍訣,身上的長劍化作一道白虹,挾裹長生而起。

  長生白色的衣襟於三七面前紛飛翻湧,三七伸手去抓,抓了個空。

  長生升至半空,於空中回頭,對三七揮手告別。

  三七也揮手喊道:「路上小心!早些回來!」

  長生對三七笑一笑,轉身飛去。

  三七立於風中,瞧著那白衣飛遠,化為黃泉天際一顆晚星。

  那一夜,黃泉的星河,皆倒映於三七眼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