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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孫尚香——

  放肆!

  孤乃江東郡主!汝是何人?竟然直呼孤的名諱!

  我破口大罵。

  活像個潑婦,我死了,但我仍是江東郡主。

  我有一個郡主的驕傲。

  於這孟婆莊內呆了些時日,我方懂得,人這一生,都有命數。

  有人生就是農夫,兵卒,僧侶,怨偶,沒得選。

  我生來便是江東郡主。

  沒得選。

  是我的命。

  孟婆莊裡有個孟婆,生的醜陋;憨憨傻傻,養著一盆快死的花。

  有個叫趙吏的鬼差常來瞧她,與她閒聊片刻。

  孟婆每日迎來送往,日復一日,心性十分單純。

  無煩無惱,無憂無愁,

  我心裡很是羨慕她。

  若能像她,便好……

  想起年少時候,我的江東故國。

  那時候,天正高,風正暖。

  曲曲迴廊彎九折,茶花開滿我的花園。

  不知世上竟有憂愁二字。

  我在此地呆了多久?我竟不記得了。

  投江自盡,怕死不徹底,還灌了一碗毒藥,弄的如今嘴唇烏紫。

  昏昏沉沉來了這孟婆莊。

  哪知那孟婆湯奇臭,端到嘴邊,硬是喝不下去。

  其實……

  最苦的酒的酒我也喝過。

  是我大婚之日的喜酒。

  好苦,一杯入腹,像把刀,一下一下,剜著我的肚腸……

  還有什麼喝不下去?

  只是……意難平。

  說到底,還想見他一面,還想問他一問……

  問他什麼呢?

  我不想提了,孤乃江東郡主,我高高揚起我的脖頸。

  你在此地長留,不合規矩,許多亡魂都有執念,放下了,便去過新的一生。

  我冷笑一聲,喝一口酒。

  什麼東西,也配和我講話。

  我昂頭走出孟婆莊。

  走的不遠,我坐在那沙丘之上。

  黃泉,八百里沙海,一望無際。

  人間的燈火倒映在黃泉的天空。

  一如我江東的漫天星河。

  不過,到底不一樣……

  此地沒有他。

  那個時候,我遇到她。

  她抱一把琴,站在我的面前。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出現的。

  不過十五六歲,穿著一身火紅衣衫。

  我未見過那麼美的少女。

  她對我笑一笑。

  眉目含情,紅衫獵獵。

  你一個人?我也是。

  她坐在我的身邊,毫不拘束,待我像個故交。

  你在等什麼人嗎?

  不知道為何,我突然覺得悲哀。

  我這一生,像我頭上戴一朵茶花。

  花瓣富麗,層巒疊嶂,赫赫威風藏新蕊,

  是我細細包裹的女兒心事。

  到底,落了空。

  我垂下我的頭。

  我在等一個人。

  我想問他一句話。

  我也在等一個人,你等了多久?

  我想不起來,大約,自我去後,或許半載?

  她笑一笑。

  我也在等一個人。

  她將頭靠在我的肩頭。

  我感覺到冷。

  她抓住我的手,她的手更冰。

  凍了幾千年的冰。

  寒意籠罩了我的身體。

  我在等我的哥哥,可是我等了好久,他還沒有來……

  我叫阿茶。

  你呢?

  阿香——

  阿香,她喚我。

  二人呆坐著無事。

  阿茶說,我們來聽一曲可好。

  阿茶將懷中的古琴,置於沙地之上。

  那琴古木橫陳,漆黑油潤,我看到琴上篆著一名:早月。

  琴名早月。

  真是一把好琴。

  你會彈?我問阿茶。

  我會呀,可惜,這早月,我彈不響她。

  我失笑。

  為何?

  早月有靈,只為知音而鳴。

  茶茶笑起來,聲音金鈴一樣。

  那十五歲少女的無盡愛嬌。

  我也有過。

  她從袖中掏出一塊事物,小小一粒金沙,晶瑩發亮。

  像一顆拿在手中的晨星。

  這是何物?

  這是一顆心。

  我有很多鬼差,我拿走他們的靈魂,可是,只有無名,我拿走了他的心。

  無名無心,早月不鳴。

  我感到好悲傷啊。

  阿茶將那顆金星置於早月之上。

  早月的琴弦震動起來。

  地上的黃沙也微微顫動。

  黃泉中迴盪著早月的琴聲。

  鳳鳴聲聲,音可裂石,早月,真是一把好琴啊……

  我看阿茶,她閉著眼,聆聽良久。

  一滴淚順著她的眼角流下來。

  你怎麼了?我問她。

  我在思念我的哥哥。

  我很久沒見過他了。

  我好想他。

  原來這黃泉中,每一個人都在等……

  我聽琴。

  早月聲聲都似悲鳴,再也喚不回無名。

  好悲傷。

  我喝乾最後一滴酒,起身。

  我跳舞,讓我的淚變成汗。

  我唱歌,唱我家鄉的歌謠,

  佼佼佳人,江東之畔;

  風之瀟瀟雨之寥寥。

  思之不見佳人不換;

  江東之畔埋吾相思。

  江東之畔,是誰埋了我呢?

  不重要,反正不是他。

  我的紅顏變成枯骨,我的墳頭歲歲草初長

  他會不會,來看過我一眼;

  會不會,在我的墳前,斟上一杯,家鄉的稠酒。

  我知他不會。

  從他改口喚我郡主的那一刻。

  我便知道,我們無緣。

  我生就是江東郡主。

  這是我的命。

  只是,仍想問他一句……

  唉——

  不如,你做個鬼差吧。

  早月啪一聲斷了弦,

  阿茶看住我。

  我感覺冷,萬籟俱寂。

  我主阿茶。

  冥王茶茶。

  我從沒見過那麼美的少女。

  活過千年萬載,紅衫烈烈。

  阿香——和我一起。

  等他……

  失去靈魂,我沒覺得少了些什麼

  大概一個人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

  早就已經麻木。

  黃泉中亦有四季,冬去春來,過了許多年,我時常去孟婆莊裡轉一轉,我知道了孟婆叫做三七,她缺了一竅精魂,我便叫她憨貨;她的花叫曼殊沙華,一直沒有開;我在孟婆莊縱歌過,大醉過,無聊地候過一整日……

  如此,又過了許多年,我終於沒有等到他……

  你們看,什麼叫無緣。

  即使在這黃泉,人人必走一遭的孟婆莊,我竟還是錯過他,不過也好……

  也好……

  我千年萬載的記住他。

  永遠是舊時模樣舊時光。

  我喝酒,喝到醉,醉了臥倒黃泉,萬里一片沙海。

  黃泉的天空上,便是人間,我望向人間,望到我的江東故國。

  那時候,天正高,風正暖,

  曲曲迴廊彎九折,江東少年踩過我的庭院。

  阿香!

  放肆!孤乃江東郡主!你是何人,竟敢直呼孤的名諱!

  在下伯言,江東陸議。

  東風拂過他的面頰,茶花開滿我的花園。

  摘了一朵茶花送給我。

  阿香,送你一朵花呀。

  阿香……

  只有伯言會喚我,阿香。

  我仍想問一句……

  你到底……有沒有喜歡我過啊?

  或者,你不需要答我的。

  再喚我一聲

  阿香……

  我叫阿香,是一個鬼差。

  你為什麼不開心?

  我唱首歌給你聽啊。

  我家鄉的歌,我只記得這一首了。

  佼佼佳人,江東之畔。

  風之瀟瀟,雨之寥寥;

  思之不見,佳人不還;

  江東之畔,埋吾相思;

  佼佼佳人,江東之畔;

  花之燎燎,雲之牽牽;

  思之不見,佳人不還;

  江東之畔,植吾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