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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叫三七,是一個孟婆。

  我住的地方,是一個人窮其一生,可以行到的最遠,既非天涯,又非海角,此地,名叫黃泉。

  這日,是黃泉中普通的一天,無風。

  天是黃的,地亦是黃的,真個天地玄黃。

  我那孟婆莊的旗子,亦耷拉著,無精打采。

  阿娘死後,黃泉便唯剩我一個孟婆,歲月悠悠,已過去快三百年,我這孟婆莊內每日鬼來鬼往,並沒一個留下陪我,日子過的有點孤單。

  莊內無人修繕,越發破敗,只能勉強遮風避雨。連我女兒家的閨房,都破了一個大洞,每日醒來一個翻身,便見八百里黃沙,漫無邊際。若是有風的日子,更不得了。隨手抖一抖裙子,便落一蓬土,我雖髒些,環境所迫;但粗衣爛衫,不掩麗質。

  我孟婆三七,如今便是黃泉第一美女。

  美貌雖是好事,可是,也會召來禍端。

  正如眼下,一把刀正擱在我的脖子上。

  此刀乃千年寒鐵所製,通體漆黑,寒光粼粼,削鬼如泥。

  正是我平日切鬼用的菜刀,拿在一個惡鬼手中,這鬼名叫王小鹿,身量矮小,面目醜陋,生前作惡,死了便是惡鬼,這惡鬼一手勒住我的脖子,十分粗暴,以刀將我在樓台之上,企圖越獄。

  我四下一掃,十幾名等著投胎的鬼魂,都眼巴巴瞧著我們,想我孟婆三七,黃泉之主,真真折煞我也。

  若是平日,這惡鬼,早被我一刀剁個兩半。

  但此刻我手中抱著一盆花,此花名叫曼殊沙華,乃來自佛土的名貴品種;八百里黃泉,唯一的一朵花,十分重要,我護花心切,只能受此屈辱。

  又見一個漢子舉著我熬湯的長勺,氣吁吁跑上樓梯,喊道:「小鹿!我尋了一番,這孟婆莊內只有這柄大勺!倒是稱手的很!」

  那王小鹿還有同夥,便是這鬼,名叫趙大牛,生的比王小鹿好些,膀大腰圓,聲音洪亮,我小心翼翼避開刀鋒側個頭,仔細瞧了瞧,見這趙大牛濃眉大眼的,覺得不是很討厭他。

  應該比王小鹿好吃一些。

  被那王小鹿呵斥一聲:做什麼!儂麼老實一點!菜刀可不長眼!

  毫不憐香惜玉,令我懷疑他性取向。

  此刻一聲巨響,嚇我一跳,定睛一瞧,原是孟婆莊的大門被一腳踢開,一隊鬼差氣勢洶洶走了進來,為首的著一套玄色袍子,頭頂官帽,腰纏玉帶,又佩雙刀,十分英武。

  我得見救星,忙要開口。

  卻見那救星一個沒留神,皂靴踩中地上的一個破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威風掃地。見他動用腰力,穩住身形,正正衣冠,環視四周,重振旗鼓地喝道:孟婆何在?肇事的惡鬼何在?!

  我忙大喊:「趙吏!救我!」

  趙吏聞聲抬頭,看我一眼,我不覺心中悲涼。

  鬼差大多嫌我憨癡,唯趙吏待我尚算親厚,時常來瞧我,有時還帶些玩意,算得上我一個朋友;更不消說,前些日子,冥王阿茶還牽線說媒,要讓趙吏娶我,趙吏雖說人風流些,但生的好看,我挺喜歡,尤其一對大胸,手感十足,我常偷襲一把,若趙吏娶我,必要時時摸著。可惜,今日,一切來不及了,想三七活了五百多歲,還是孤身一人,竟要死於惡鬼之手,手中盆這曼殊沙華,快三百年了,日日精心養護,竟還未開花,不由悲從中來,當下哭道:「趙吏!今日我若被這惡鬼所殺,我這曼殊沙華,你需替我照顧……它還沒有開花呢!」

  趙吏嘿嘿一笑,沒心沒肺,伸手指了指架在我脖上的菜刀:「那可是你切鬼的菜刀?」

  大庭廣眾,有點丟人,我只好「嗯」一聲。

  趙吏笑道:「憨貨!這倆癟三殺的了你嗎?」

  王小鹿登時大怒,高聲罵道:「弄崗撒寧癟三?!」

  那刀在我脖子上亂晃,嚇得我。

  趙吏毫不示弱,回罵道:「儂癟三儂癟三儂儂儂儂癟三!」

  趙吏伶牙俐齒,罵騙冥界,嘴上從不吃虧,王小鹿氣得咬牙切齒,並無一字好回,只好撐大鼻孔,呼呼喘息。

  趙吏雙刀出鞘,以刀指二鬼,大喝一聲:「膽敢在孟婆莊生事!是想萬劫不復嗎?」

  我心中喝一聲「好!」,這樣威風凜凜,做得我黃泉駙馬。

  王小鹿罵道:「那孟婆湯惡臭難忍!哪能切?!」

  說罷瞧我一眼,竟面帶委屈,我低頭沉默,此刻只有裝孫子。

  趙大牛在一旁幫腔:「這孟婆還說要吃我兄弟二人!甚麼孟婆莊,原是家吃人的黑店!」

  聽了十分憤慨,我孟婆莊在這黃泉赫赫數千年,日日迎來送往,辛苦熬湯,就算熬的不好,又沒要一文錢,怎麼便成了黑店?

  怒從心頭起,稍微壯了膽色:「你二人生前乃江洋大盜,殺人搶劫強姦放火,惡……惡貫滿……滿了!故此沒有投胎機會,就是要給我吃的嘛!!」

  說著腹內咕嚕作響,最近人間世道不錯,風調雨順,大興佛道,人人向善。惡人少了,惡鬼便不多,吃的少了,時常便覺得餓。不似那朝代更迭,群雄四起之時,惡鬼多的吃不消,只好晾成肉乾肉脯,孟婆莊外掛了一排,嚇得前來投胎的鬼魂個個屁滾尿留,面無鬼色。

  此刻那王小鹿聞我一言,不知觸動什麼心事,登時暴起,高聲大喝:「曉得我們惡貫滿盈!如此,便將你們全殺了!大牛!!」

  「小鹿!」

  二鬼對視一番,四目交接,火花四濺,中間夾了個我,好不尷尬。

  聽那王小鹿喝道:「大牛,你我二人悍勇一世!何需在此受辱,今日持刀在手!咱便反出這八百里黃泉!!」

  竟有幾分悲壯,話未講完,便見趙吏大喝一聲,抽刀躍起,飛向我們三人。

  十萬火急,這個時候,我不假思索,便將手中花盆丟向趙吏。

  尖叫一聲:「先救我的曼殊沙華!」

  趙吏「哎呀」一聲。

  被我的花盆砸了個結實,跌落在地,激起一地塵土,花盆砸在趙吏的身上。

  只聽噗嗤一笑,我循聲瞧去,只見眾鬼中,有個身穿白衫的小男鬼,七八歲模樣,衝著趙吏嬉笑不已。

  趙吏虎了臉。

  「死孩子!笑什麼笑!」

  此時那王小鹿將我用力一推,口內喊著「弄起西!!」

  持刀躍下,劈向趙吏。

  我忙喊一聲:「小心!」

  群鬼一片驚呼,紛紛閃避。

  不過我個人危急解除,趴在欄杆上,欣賞趙吏英姿。

  好個趙吏,一手持了我的花,一個翻身,避開王小鹿的刀鋒,此時趙大牛亦持勺躍下,趙吏翻身再躲,情況危急,我再大喊:「小心我的花!!」

  趙吏閃避之間,氣得咬牙,將曼殊沙華向我一拋:「接好!你的寶貝花!」

  我伸接住,查看無恙,十分開心,便喜孜孜關心一下趙吏:「你小心哦,趙吏。」

  底下打的甚是精彩,王小鹿揮著菜刀,竟功夫不錯,刀鋒凌厲,加上趙大牛在一旁湯勺亂打,趙吏人閃過了,衣服竟被刀風破了一道。

  趙吏罵我:「三七你這好刀!怎麼拿來切菜!」

  我朝趙吏揮揮手,加油打氣。

  趙吏得我支持,狀態大勇,與那二鬼來往幾個回合,二鬼眼看力氣不支,漸落下風;王小鹿與趙大牛眼神一對,王小鹿虛晃一招,閃開趙吏,揮舞菜刀衝向群鬼。

  群鬼大亂,那王小鹿便朝孟婆莊的大門奔去,趙吏被四下亂跑的群鬼一攔,慢了腳步。

  王小鹿手持菜刀,衝到門口,來勢兇猛,門口的鬼差亦被其用刀逼散。

  趙大牛提著湯勺,緊隨其後。

  趙吏回頭對我大叫:「三七!」

  我看的正得趣,被趙吏一喊,一時不知何意。

  那王小鹿已一腳踏出門口,仍從亂陣之中向屋內趙大牛伸出一隻手:「大牛!走了!」

  孟婆莊的大門闊朗,此時逆著光影,趙大牛抓住王小鹿的手,活脫脫像副畫。

  這兄弟情深,忍不住熱淚盈眶。

  趙吏衝我大吼:「關門啊傻子!!」

  我擦擦淚,一揮手,兩扇大門砰然緊閉,瞧我的威風。

  王小鹿不防,被那門撞了個趔趄,˙身後的趙大牛被王小鹿一撞,腳下一滑,身子正撞在趙吏的刀刃之上,被紮了個透心。

  眾鬼驚呼迭起,亂做一團。

  趙大牛摀住傷口,痛道:「小鹿……快逃……」

  趙大牛話音未落,化作一道飛煙,灰飛煙滅,可真慘。

  王小鹿雙目圓睜,大張嘴巴,說不出話來。

  趙吏站在王小鹿的對面,擎著長刀,十分威武,道:「你的刀快,可以破風,我的刀狠,一切陰魂,沾上就灰飛煙滅!」

  我湊過來,戳戳趙吏:「你看你,你殺他做甚!他灰飛煙滅了我吃什麼啊!」

  十分不滿。

  趙吏一把推開我。

  我白他一眼。

  王小鹿跪地大哭。

  「大牛!我親親的兄弟!說好了不放手!說好了下輩子還做兄弟!」

  趙吏道:「別哭了!你若束手就擒,我……我……留你個全屍……」

  騙人。

  王小鹿果然沒有上當,擦了把淚,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來:「你哄誰!不是被你灰飛湮滅!便是被那丑娘們吃!」

  丑娘們……

  可是說我?

  我氣憤不已,幾乎想從趙吏手中奪過刀來,扎他個透心!

  哪知那王小鹿更快,見他雙目含淚,高聲呼喝:「我王小鹿一介悍匪,從不知啥叫素手就擒!今日不勞你們費心了!」

  說罷掄圓菜刀,向自己頸上砍去。

  刀過之處,只聞噗呲一聲,眾鬼一片驚呼。

  我也驚呼,見那王小鹿的頭咕嚕嚕掉了下來,滾至趙吏的腳邊。

  趙吏拎起王小鹿的頭,王小鹿驚道:「我……我頭掉了,怎麼沒死?」

  趙吏提頭笑道:「你原已死了,還怎麼死?」

  我拾起地上的菜刀,一手拖著王小鹿的身體,喜氣洋洋地拖向灶後。

  終於可以煮飯。

  卻聞趙吏喚我。

  我回頭看他。

  趙吏向一旁努努嘴。

  我一瞧,見那群鬼擠在廳堂的角落裡,個個噤若寒蟬。

  趙吏拍了拍我的頭,十分慈愛:「先幹活吧!」

  我歎口氣,此刻飢腸轆轆,這麼多鬼,待要一一送走,怕得個把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