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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 5

  「那就誰都不要相信。」謝培東望向小李,「先送我去警察局,再給夫人送衣服。」

  謝培東已經走向客廳門,小李拉好了箱蓋,拎著皮箱,兀自站在那裡不敢動。

  謝培東拿起了門口的雨傘:「這麼大的雨,門外聽不到我們談話。」

  推開門,風聲雨聲撲面而來,謝培東撐開雨傘獨自走了出去。

  「去吧。」方步亭不再看小李。

  「是。」小李快步追了過去,順手抄起了門口的一把雨傘,消失在門口。

  方步亭煢煢孑立,望著門外的雨,又望向了茶几上的電話,走了過去,還是沒有動那個電話,獨自坐了下來。

  車開往去警察局的路上,四面風雨,車內幾乎看不見車外。

  謝培東坐在後座,望著前面的小李:「以後任何事都要先報告行長,這個家,他說了算。」

  「知道了。」

  謝培東慢慢閉上了眼,突然又睜開了,望向小李:「是不是走錯路了?」

  小李:「聽說那條路又倒了電線桿。」

  謝培東坐直了身子:「聽誰說?」

  小李居然沒有回答。

  謝培東:「夫人怎麼會給你打這個電話,叫你到她的臥室拿衣服?」

  小李還是沒有答話,開了一小段,把車停了。

  謝培東緊盯著他!

  那邊的後座車門突然被拉開了,一個人坐了進來!

  車門緊接著關上了,車又開動了。

  身邊那人拿下禮帽,伸過手來:「謝老!」

  ——是張月印!

  何宅客廳的門從裡面打開了,雨聲如瀑。

  「范主任!」何孝鈺的聲音已經很大了,依然顯得這樣微弱,「這麼大的雨……」

  門外廊簷下那個范主任收了傘,大聲接道:「不能耽誤了,何副校長等急了吧?」

  院子裡,兩個工人還扛著人字梯,雨衣裡抱著電話線站在暴雨中。

  何孝鈺:「叫他們快進來。」

  梁經綸也走出了門外:「先到廊簷下來!」

  兩個工人從雨中走到了廊簷下。

  梁經綸立刻看到了那雙眼睛——白天跟他接頭的人!

  范主任安排道:「你們兩個,王師傅進去拉線,小劉在外面接線。」

  「快進來!」何孝鈺讓到門內。

  那個范主任跺了跺腳,又甩了甩傘上的雨水,進去了。

  王師傅脫了雨衣,也跺了跺腳,扛著人字梯、拎著電話線跟進去了。

  梁經綸對何孝鈺:「你陪他們,我在門外看著。雨大,關上門。」

  「好。」何孝鈺從裡面把門關上了。

  那個小劉,人字梯還在肩上,只放下了電線,向梁經綸伸出了手:「梁經綸同志。」

  梁經綸也伸出了手:「小劉同志。」

  「我是1927年『四一二政變』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共產黨員!」謝培東對張月印從來沒有如此激憤,臉一扭,望向了車窗外,「我的身份原來只對周副主席負責,去年才跟城工部交叉,你們卻安插了這麼年輕的一個司機在我身邊對我進行監視,現在還來跟我談什麼複雜的政治背景,什麼突發事件。張月印同志,我明確地回答城工部,我沒有辦法繼續把方孟敖留在北平,更沒有辦法拖住蔣經國的什麼『孔雀東南飛』行動,請你轉告劉雲同志。」

  窗外都是雨幕,車突然猛地撞了一下,謝培東和張月印都劇烈地一晃!

  張月印一把扶住了謝培東,見小李還在猛打方向盤,大聲呵斥:「怎麼開的?!」

  小李已經嚇壞了:「對不起,張部長,倒了一棵樹……」

  「城工部明天就把他調走。」張月印還在扶著謝培東,「謝老,您自己安排一個司機。」

  謝培東一抖手臂,抖掉了張月印的手:「我不是小孩,年輕也不是錯誤。方步亭那裡我已經瞞不下去了,也不能再瞞了。我必須向國民黨攤牌,讓他們審訊方孟敖,然後安排他出國。城工部如果繼續堅持意見,我請求報告周副主席。」

  張月印也嚴肅起來:「謝老的意思,你現在只能按方步亭的意見辦,不能執行城工部的意見?」

  「停車!」謝培東突然叫道。

  小李小心地將車停了。

  謝培東望著張月印:「我的身份是北平分行的襄理,見曾可達我只能傳達北平分行經理的意見。沒有時間了,張月印同志,請你下車。」

  張月印:「謝老,我今天傳達的指示,關係到全國的解放戰爭,請您再慎重考慮一下。」

  謝培東:「放心。沒有了一個方孟敖,包括沒有我謝培東,中國依然會解放。」

  「那我就不說了。」張月印一推車門,下去了。

  「雨傘!」小李在前座急忙拿起了雨傘。

  車外連天的雨幕,已經不見了張月印。

  「開車。」謝培東靠在後座,「到警察局後就說車撞了,耽誤了時間。」

  「是……」

  「開快點兒!」謝培東閉上了眼。

  大雨在這裡卻是另外一番景象,整個北平警察局從大門到大院,所有警察都穿著雨衣,列隊站在雨中。

  方孟韋舉著雨傘站在大門外。

  孫朝忠舉著一把更大的雨傘,罩著依然身著少將軍服的曾可達也站在大門外。

  顯然已經等了很久,北平分行那輛奧斯汀終於來了,停在方孟韋面前。

  方孟韋伸手拉開了後座車門,雨傘蓋住了半個車頂。

  孫朝忠罩著曾可達也走到了車旁。

  雨傘罩著謝培東下了車。

  不顧雨大,曾可達的手伸出了雨傘:「謝襄理,這麼晚了,這麼大的雨……」

  方孟韋半個身子擋住了曾可達,敲了一下車窗門。

  小李搖開了車窗。

  「半小時前就出來了,怎麼開了這麼久?」方孟韋大聲問道。

  小李:「雨大,車撞了一下,耽誤了。」

  方孟韋:「還能開嗎?」

  小李:「還能開。」

  方孟韋:「不要等謝襄理了,給夫人送衣服去吧。」

  「是。」小李在車內答道。

  方孟韋不再說話,攙著謝培東徑直向大樓走去,將曾可達撂在那裡。

  孫朝忠望向了曾可達。

  曾可達的目光也盯向了他,慢慢接過雨傘:「回去再看一看預備幹部局的紀律。建豐同志都是自己打傘,自己拿包。」舉著傘,獨自走了進去。

  孫朝忠被撂在了雨中,但見門內門外,所有的警察一齊向曾可達敬禮。

  曾可達一手舉傘,一手還禮,望著前面那頂雨傘,走向了大樓的大門。

  雨中,孫朝忠再看那輛奧斯汀時,已經消失在雨幕中。

  北平警察局局長辦公室。

  方孟韋沒有進來。

  孫朝忠也沒有進來。

  曾可達蹲在一個打開的櫃前,找出一盒茶葉,又拿出了另一筒茶葉,接著拿出了好幾筒茶葉,不禁感慨:「徐鐵英喝茶還真講究呀。有六(音:lu)安瓜片、君山銀針、大紅袍,還有不同產地的名茶,謝襄理喜歡喝哪一種?」

  「白水就行。」謝培東在沙發上答道。

  「還是喝茶吧。」曾可達拿起一筒茶,回頭望向他,「廬山雲霧,我們家鄉的茶,怎麼樣?」

  謝培東:「曾局長也喝嗎?」

  曾可達:「我不是什麼局長,只是暫時署理幾天。謝襄理喜歡,我陪你喝。」

  謝培東:「新生活運動,還是不要壞了你們的紀律。」

  曾可達把另外幾筒茶葉放進了櫃裡,拿著那筒廬山雲霧茶站起來,走到辦公桌前,朝兩個杯子裡都倒了茶葉,拿起熱水瓶倒水:「新生活運動是一種精神,以茶待客也是我們中國人的精神。」端著兩杯茶過來了,「謝襄理有好些年沒有回江西了吧?」

  「謝謝。」謝培東端起茶,揭開蓋子,吹了吹,飲了一口,「是廬山的高山雲霧,跟我去年在廬山喝的一樣。」

  「謝襄理去年去了廬山?」

  謝培東:「中華民國的夏都,中央銀行在那裡也有別墅。」

  「哦……可惜今年去不了了。」曾可達端起了茶杯,「不過,只要幣制改革推行了,跟共產黨在全國戰場決戰,我相信明年我們能在廬山見面。到國防部招待所,我請謝襄理;到中央銀行別墅,謝襄理請我。我們喝新茶。」

  「但願吧。」謝培東放下了茶杯,從公文包裡拿出了那份辭呈,「這是我的辭呈,請曾督察先看看。」說著,遞了過去。

  「什麼辭呈?」曾可達依然端著茶杯。

  謝培東將辭呈擺到曾可達面前的茶几上:「徐鐵英、黨通局懷疑我是共產黨,我必須先向北平分行和央行辭職,以便於你們調查。」

  曾可達這才放下了茶杯,拿起那份辭呈,看了看,又放下了:「徐鐵英這樣說有證據嗎?」

  謝培東笑了一下:「有證據應該也不會給我看吧。」

  曾可達望著謝培東:「沒有證據,謝襄理何必急著辭職。幣制改革剛開始,萬事叢錯。天津經濟區,北平是重點,謝襄理這個時候辭職會不會把事情搞複雜了?」

  謝培東:「徐鐵英被撤職了,方孟敖被抓了,說到底都是因我而起。不調查我,事情不是更複雜嗎?」

  曾可達有意沉默,深深地望著謝培東。

  白天,徐鐵英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崔中石死了,謝培東還在,這個人是周恩來精心布的棋,一日不挖出來,遲早會成為平津地區幣制改革乃至華北跟共軍決戰的心腹大患……」

  「我問幾句話,謝襄理方便就請回答。」曾可達開口了,「你來辭職,請求調查,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方行長的意思?」

  謝培東:「我自己的意思,方行長也同意。」

  曾可達:「那我就冒昧推測一下,如果深入調查,牽涉到崔中石將幾十萬美元轉到香港長城公司的事,謝襄理能不能夠說清楚?」

  謝培東:「我說不清楚。」

  曾可達:「牽涉到北平分行為民調會走的賬,牽涉到黨通局的20%股份,謝襄理能不能夠說清楚?」

  謝培東:「說不清楚。」

  曾可達站了起來:「都說不清楚,謝襄理為什麼還要求我們調查?」

  謝培東:「正因為說不清楚,才請求你們調查。」

  曾可達:「謝襄理這麼信任我們?」

  謝培東也站了起來:「我想最後信任你們一次。在要求你們調查的同時,還要請你們給我一個說法。」

  曾可達:「什麼說法?」

  謝培東:「七天前,8月12日,就是你曾督察陪著我去追我的女兒。可今天徐鐵英告訴我,我女兒並沒有去解放區。曾督察能不能告訴我,我的女兒是不是已經死了?」

  曾可達怔在那裡,少頃,反問道:「徐鐵英真是這麼說的?」

  謝培東:「我是不是共產黨,希望你們都能夠趕緊調查,給個結論。是共產黨,你們可以衝著我來,不要害了我的女兒,接著把孟敖牽連進去!這是我的要求,也是方行長的意見。現在是憲政時期,我們準備訴諸法律。」說著,謝培東掏出了包裡的訴狀,遞了過去。

  曾可達一把接過訴狀,認真地看了起來。

  萬籟俱寂,原來不知什麼時候外面的雨已經停了。

  曾可達抬起了頭:「你們真的希望讓特種刑事法庭審判方大隊長?」

  謝培東:「國防部和空軍司令部都下令抓他了,難道你們不會審判?」

  曾可達:「謝襄理這兩樣東西我能不能謄錄一下,原件明天還你?」

  謝培東:「曾督察拘押我都行。」

  「言重了。」曾可達拿起謝培東的辭呈和訴狀,「請回去告訴方行長,你們的要求,我今晚就向南京請示,明天給你們答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