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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 3

  曾可達扛不住了,接著說道:「我回答他,建豐同志對梁經綸同志的評價是『人才難得』。」

  那邊依然沒有接言。

  曾可達只得又接著說道:「陳秘書回了一句,向經國局長匯報,聽經國局長指示……」

  又是短暫的沉默。

  「上海這邊會議還在進行,用最短的時間說你對梁經綸同志這番言論的看法,還有對方孟敖怎麼處理,說具體建議。」

  何宅一樓客廳內,梁經綸完全是晚輩的姿態,看著方步亭:「方行長,今天跟您談話我想改個稱呼,希望您同意。」

  方步亭:「什麼稱呼?」

  梁經綸:「方叔。」

  方步亭:「怎麼稱呼都行。」

  梁經綸:「方叔,剛才我先生教我的那番話,我能不能這樣理解,今天我跟您談的話,您不會再跟第二個人說;同樣,您跟我說的話,我也不能跟第二個人說。」

  方步亭:「你能夠這樣領悟,我們便能夠談下去。」

  梁經綸:「下面我會把該說的話都跟您說,不該說的話我還是一個字也不會說,不是為了隱瞞,而是說了也於事無補,請您理解。」

  方步亭:「你說。」

  梁經綸:「國庫沒有錢,老百姓沒有錢,錢都在少數人手裡,他們不會犧牲自己的利益支持幣制改革,最多兩個月幣制改革就會宣佈失敗。這一點您清楚,我清楚,我先生也清楚。您捲進來了,因為您是北平分行的行長。我捲進來了,因為我是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人。我先生也捲進來了,因為他能夠向司徒雷登爭取美援。最不應該捲進來的是方孟敖,他不懂經濟,也不懂政治,不應該再被利用。」

  方步亭重新看他了:「被誰利用?」

  梁經綸:「國民黨,還有共產黨。」

  方步亭:「能不能說具體一點兒。」

  梁經綸:「我不說您也應該知道。」

  方步亭:「我未必知道,請說。」

  梁經綸:「利用他的國民黨很清楚,是預備幹部局,是蔣經國先生。共產黨以前是崔副主任,現在是謝襄理。」

  方步亭倏地站起來,慢慢四處打量。

  梁經綸也跟著站起來,望向他。

  方步亭卻問:「水在哪裡?」

  梁經綸:「我來倒。」

  「我談幾點看法。」

  建豐同志的語氣從來沒有這樣平淡,曾可達控制住心中的失落,答道:「是,請建豐同志指示。」

  「不是指示,只是看法。」

  曾可達只好答道:「是……」

  「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事情,都要以總統的意見為最後意見。也許我在上海搞幣制改革,總統不願讓我分心;也許你在北平的工作讓總統很放心,陳秘書親自見你都代表了總統對你的信任……」

  「建豐同志!」曾可達這是第一次打斷建豐同志的電話。

  「不要打斷我的看法。」建豐同志也是第一次用如此冷漠的聲調打斷了曾可達。

  曾可達:「是……」

  「你剛才的建議,無論是否已經跟陳秘書說了,我都同意。方孟敖觸犯《陸海空軍服役條例》應移請空軍司令部交特種刑事法庭審判,梁經綸發佈分裂黨國的言論應立案調查他的真實背景。如果方步亭因此不配合幣制改革,即請央行撤掉他北平分行經理的職務。如果何其滄因此影響美國援助,我們就不要美國的援助。」

  「建豐同志!」曾可達再次打斷了建豐同志的電話,「我的建議不是這個意思,幣制改革,還有『孔雀東南飛』行動……」

  「不要再提『孔雀東南飛』行動!」這次那邊的聲音十分決斷,「以國防部調查組的名義,把你剛才的建議寫成書面報告,今晚九點前電發總統府第四組交陳秘書,轉呈總統裁決!」

  電話在那邊啪地掛了。

  曾可達整張臉都黑了,話筒裡不斷傳來嘟嘟嘟的忙音,室外的蟬聲同時刺耳地響了起來。

  放下話筒,曾可達走到門邊,倏地開了房門:「王副官!」

  「到!」王副官倉皇地開門出來了。

  望著王副官失態的神色,曾可達察覺自己失態了:「拿紙筆來,起草一份緊急報告。」

  曾可達轉身回到座位上,竭力平復情緒。

  王副官拿著紙筆進了房門,屏息望著曾可達。

  曾可達望著窗外凝神想著,突然說道:「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

  ——這是報告的內容嗎?

  王副官好生錯愕,記也不是,不記也不是。

  曾可達望向了他:「這句話出自哪個典故?」

  王副官這才明白,這是感慨,不能流露表情,想了想,答道:「好像出自《後漢書》……」

  曾可達:「誰說的?」

  王副官:「隨後我去查。」

  曾可達:「不要查了。寫報告吧。」

  「我只問你一件事。」方步亭坐在何宅一樓客廳內,深深地望著梁經綸,「你如實告訴了我,以你先生和我的力量,我們可以安排你去美國。」

  梁經綸也深深地望著方步亭:「您問。」

  方步亭:「木蘭是不是死了?」

  梁經綸:「是。」

  方步亭還是顫了一下,喉頭一哽,默在那裡,眼淚盈了出來。

  梁經綸沒有迴避,靜靜地坐著,眼中也有了淚星。

  「12號那天晚上……」方步亭吞下淚水,「木蘭的爹還有你都在演戲給我們看?」

  梁經綸:「是……」

  方步亭掏出手絹揩了眼淚:「告訴我,殺木蘭的是蔣經國還是陳果夫陳立夫!」

  梁經綸:「他們都不會下這樣的命令,殺害木蘭的是徐鐵英。」

  「徐鐵英算什麼東西?」方步亭露出了剛烈之氣,「告訴我他背後的人!」

  梁經綸:「沒有具體的人,要說背後就是黨通局還有中央黨部。」

  「我召開一個中外記者會,你願不願意出來做證?」方步亭眼中熠熠閃光。

  「我願意。」梁經綸,「可是謝襄理不會同意您這樣做……」

  「他自己的女兒!」方步亭吼完這句立刻止住了,望了望二樓,神情黯然了,「二十年了,他竟然瞞了我二十年……自己的女兒被害了還要瞞我……你們這些國民黨,還有共產黨,到底在想什麼?」

  梁經綸不知道如何回答,便沒有回答。

  怒氣過後,方步亭顯出了暮氣,再望梁經綸時,眼神有些空了:「國民黨,那個徐鐵英,為什麼沒有抓木蘭的爹?」

  梁經綸:「沒有證據,相反,他們有貪腐的證據在謝襄理手中。」

  方步亭又默想了好一陣:「你告訴我,方孟敖知不知道他姑爹的身份?」

  梁經綸:「應該知道。」

  方步亭:「他姑爹會不會就是方孟敖在共產黨的上級?」

  梁經綸:「黨通局和預備幹部局也想確定這一點。」

  方步亭望向了窗外:「那我就只能去問他本人了……」

  梁經綸:「問誰?謝襄理還是孟敖?」

  「是呀,問誰也不會告訴我呀。」一聲長歎,方步亭又望向了梁經綸,「今天,你對我說了實話,現在,我也把實話告訴你。我已經和你先生商量了,請他找司徒雷登大使,再請司徒雷登大使直接找蔣介石,開除孟敖的軍籍,然後送他出國。你說,蔣經國會不會設法阻攔?」

  梁經綸默想了少頃:「就算蔣經國不阻攔,另外一個人不同意,孟敖也不會出國。」

  方步亭:「他姑爹?」

  梁經綸搖了搖頭:「周恩來!」

  方步亭一震,眼睛睜得好大。

  梁經綸:「謝襄理是共產黨,就是由周恩來直接領導的共產黨。孟敖是共產黨,就是周恩來指示發展的特別黨員。蔣經國先生用方孟敖,表面上是在爭取你還有我先生支持幣制改革,骨子裡是在跟周恩來較勁。這兩個人有一個不同意,孟敖就走不了,也不會走。方叔,就看您怎麼跟謝襄理談了。」

  方步亭倏地站起來:「我知道了。希望我們今天談的話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如果你想走,你先生和我也可以安排你出國。」

  「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梁經綸也站了起來,「我現在只有一個希望,孝鈺和孟敖能一起出國。請方行長相信我。」

  方步亭望著梁經綸的眼,沒有再回話,向茶几上的電話走去。

  恰在這時,院外傳來一聲汽車的低音鳴笛。

  方步亭停住了,向窗外望去。

  他的那輛奧斯汀來了,程小雲下了汽車,何孝鈺下了汽車。

  接著,客廳門從外面推開了,第一個進來的是程小雲,何孝鈺跟在後面。

  看到方步亭和梁經綸站在那裡,程小雲怔了一下,何孝鈺也有些意外。

  對視也就一瞬間,方步亭:「正想打電話,還以為你們回家了呢……」

  「回家?你有家嗎?」程小雲從來沒有這樣激動過,「你的家十年前就沒有了,現在木蘭沒有下落,你跑到西山監獄去坐牢,大兒子反被關了……銀行那棟樓是你的家嗎?」

  方步亭沒有回話。

  梁經綸望向了地面。

  何孝鈺過來了:「程姨……」

  程小云:「你爸呢?請你爸下來。」

  「問得好!」何其滄已經站在二樓了,「接著問,叫他回答。」

  看見何其滄,程小雲的眼淚下來了:「何副校長……」

  「不要哭。」何其滄還真是憐疼程小雲,「哭什麼嘛……對這麼不惜福的人,回家去,罵也可以,打也可以。」

  程小雲忍住了淚:「您知道,來北平後我就一直住在外面,上個月才搬到那個樓裡,我不想再回去。在您這裡住幾天,跟孝鈺一起住。」

  「我看好!」何其滄立刻答應了,「讓他一個人回去,嘗嘗孤家寡人的味道。」

  說完,何其滄轉身回房間去了。

  「孝鈺,我們上去。」程小雲再不看方步亭,向樓梯走去。

  何孝鈺望向方步亭:「方叔叔……」

  方步亭:「讓你費心了。」逕直向門外走去。

  何孝鈺這才望向梁經綸。

  梁經綸:「我去送送。」

  回到方邸大院,進了院門,方步亭站在廊簷下,望向空蕩蕩的院落,望向那棟二層洋樓。

  回家的路上天便陰了,這時已是彤雲密佈,而且很低,陰曆七月半這場大雨要下了。

  「行長。」小李站在院門口低聲叫道。

  「什麼事?」方步亭沒有回頭。

  小李顯然在那裡猶豫。

  方步亭:「說吧。」

  小李:「夫人不在家,我是不是把蔡媽、李媽叫來,總得有人給行長做飯,收拾屋子。」

  「明天叫吧。」方步亭回頭了,此刻看著這個小李多了好些親切,「你去銀行,完事沒完事,都接謝襄理回來。」

  「是。」小李答道,去拉院門。

  方步亭突然又問道:「知道小少爺在哪裡嗎?」

  小李:「聽夫人說,好像回了警察局,找徐局長去了。」

  方步亭:「知道了,你去吧。」

  「嗯。」小李從外面把院門關了。

  院門一關,風便起了,方步亭伸手探了一下,是西風,接著看見好些竹葉紛紛飄落,在院子的地面上卷。

  靠院牆那把大竹掃帚也吹倒了,在地上翻了個滾,還在被風吹著移動。

  天越來越暗,方步亭眼前一花,看見謝培東拿著掃帚在慢慢掃著院子。

  那麼大的風,吹到謝培東的身邊都繞了過去,只有竹葉在他的掃帚下紛紛飄去!

  緊閉著眼,再睜開時,哪裡有什麼謝培東,那把掃帚還在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