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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 4

  梁經綸:「『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何其滄倏地坐直了身子:「真要做千古罪人,那也是我!去吧,天亮前幫我將那篇論文打完。」

  「先生……」

  「去!」

  「是。」梁經綸站起時眼中已有淚星,走到那架英文打字機前端然坐下。

  何其滄眼望著上方,略帶吳儂口音的英語在深夜的小屋迴響。

  梁經綸的手指。

  一起一伏的鍵盤。

  打印機吐出的紙頭上赫然出現了兩行整齊的英文黑體標題!

  《論當前中國必須實行幣制改革及簽署中美歷史補償協議之關係》

  標題剛打完,突然一道光從樓下掠來,掃過窗前梁經綸的臉!

  梁經綸的手停在了鍵盤上,倏地望向窗外。

  何其滄也看見了那道掃過的光:「是孟敖的車來了?」

  梁經綸:「好像是……」

  院門外接著傳來了吉普車嘎的剎車聲。

  梁經綸:「我們還接著打嗎……」

  「他是來找孝鈺的……」何其滄的思緒顯然被打亂了,「接著打。你先打,打完一段我再看。」說完,閉上了眼。

  「是。」梁經綸的手指在鍵盤上沉重地敲擊起來。

  何宅一樓客廳內,何孝鈺早已靜靜地開了客廳門,等著方孟敖:「見過姑爹了?」

  方孟敖沒有回答,依然站在門外,聽二樓打字機聲如在耳邊,十分清晰,低聲反問:「爸爸好了?」

  何孝鈺:「輸了液,叫我熬粥。現在他們可能是在打美援合理配給委員會的報告……你還沒告訴我,見過姑爹了嗎?」

  方孟敖:「能不能跟我出去,出去說。」

  何孝鈺更壓低了聲音:「這個時候?」

  方孟敖:「上去,告訴你爸,十二點回來。」

  何孝鈺:「這怎麼說?」

  「是孟敖嗎?」何其滄突然出現在二樓欄杆前。

  何孝鈺一驚,轉身望向二樓。

  因二樓房間的打字機聲一直未曾間斷,方孟敖居然也沒察覺何其滄什麼時候站在了那裡,有些尷尬:「何伯伯……」

  何其滄:「還在惦記木蘭的事吧?」

  何孝鈺:「是的,爸爸……」

  何其滄:「粥不要管了,關了火,你們出去走走。」說著,轉身慢慢向房間走去。

  何孝鈺去關火了。

  方孟敖依然站在門外。

  望著二樓何其滄的背影,方孟敖更加強烈地感覺到父輩們真的老了,保護不了自己的孩子,也已經不能承擔未來的中國了……

  青年航空服務隊營房門外。

  今晚是陳長武站崗,見隊長的車停了,又見隊長下了車關了門,繞過了車頭,剛想迎上去,腳一下子又釘住了,睜大了眼。

  隊長開了副駕駛座的車門。

  何孝鈺坐在裡面!

  「到這裡來幹什麼?」何孝鈺看著營房門口的陳長武,看著洞開的營房門。

  陳長武慌忙將頭轉了過去。

  何孝鈺再看車門旁的方孟敖時,又發現了他下午在木蘭房間的眼神,心立刻揪了起來:「到底出什麼事了,一路上都不說?」

  方孟敖:「進去吧,進去再說。」

  何孝鈺只好下了車。

  腳步聲近了,陳長武不能再裝沒看見了,轉過了頭,敬了個禮:「隊長,何小姐。」

  何孝鈺禮貌地點了下頭。

  方孟敖:「弟兄們都睡了?」

  陳長武:「都睡了。」

  方孟敖:「叫大家都起來,穿好衣服。」

  「是。」陳長武轉身走進了營房門。

  營房內,方孟敖領著何孝鈺進來了。

  陳長武:「敬禮!」

  好在是夏裝,穿起來快。十九個人,十九個空軍服,都已站在自己的床頭,同時敬禮:「何小姐好!」

  何孝鈺窘在那裡。

  「手都放下吧。」方孟敖看著自己這些隊員,眼中立刻有了溫情,「告訴大家,下午抓的學生都放了。」

  「是!」回答充滿了欣慰。

  方孟敖:「可能還有行動。大家到外面待命吧。」

  「是!」兩行隊列夾著方孟敖和何孝鈺走出了營房。

  兩人走進方孟敖房間。

  窗外有燈,天上有月,兩人靜坐在柔光如水的房間。

  原來駐兵一個營的營房,現在只駐著青年航空服務隊和青年軍一個警衛排,郊野空曠,遠近草地中蛩鳴四起,聲聲遞應。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方孟敖望著窗外念了這兩句詩,停了片刻,才接著說道,「木蘭的事,姑爹問了城工部,城工部回電了。」

  何孝鈺睜大了眼:「怎麼說的?」

  方孟敖:「《木蘭辭》裡的兩句詩。」說到這裡又停下了。

  這顯然是要自己想了。

  何孝鈺想了想,眼一亮,激動地問道:「是不是『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

  方孟敖:「是。」

  「木蘭到解放區了!」何孝鈺倏地站了起來。

  方孟敖沒有絲毫激動,望著窗外的神情依然憂鬱。

  何孝鈺的眼神又慢慢變了:「還有別的消息?」

  「沒有。城工部回的就是這兩句話。」方孟敖,「你不覺得這兩句話回得太隱晦嗎?」

  何孝鈺想了想:「也許是地下電台的規定,不能說得太明白。」

  方孟敖搖了搖頭:「我感覺是姑爹還有城工部在瞞我,不能說假話,又不敢說真話。」

  何孝鈺:「姑爹和城工部為什麼要瞞你?又是你的直覺……」

  「這跟直覺沒有關係。」方孟敖也站起來,走近了何孝鈺,握住了她的手,「城工部回電裡還提到了一首詩……」

  何孝鈺也握緊了他的手:「什麼詩?」

  方孟敖:「南北朝的另外一首詩……」

  何孝鈺:「《孔雀東南飛》?」

  方孟敖:「是。」

  何孝鈺:「引了什麼詩句?」

  方孟敖:「沒有引詩句,就是《孔雀東南飛》。」

  何孝鈺感覺到方孟敖要告訴自己重要的信息了,竭力鎮定:「什麼意思?」

  方孟敖:「答應我,告訴你後,多大的意外也要能夠承受。」

  何孝鈺:「我能承受。」

  方孟敖緊緊地盯住何孝鈺的眼睛,又過了片刻:「城工部提到的《孔雀東南飛》是蔣經國制定的一個秘密行動方案。」

  何孝鈺睜大了眼。

  方孟敖:「執行這個方案的兩個人都與你有關。」

  何孝鈺屏住了呼吸。

  方孟敖:「這兩個人,一個是我,代號焦仲卿。」

  何孝鈺驚了:「姑爹知道嗎?還有組織知道嗎?」

  「知道。」方孟敖,「還有另外一個人,代號劉蘭芝,組織也知道,但一直裝著不知道……你剛才答應我的,說出這個人你要能夠承受。」

  何孝鈺立刻有了預感,只覺渾身發冷,靠近了方孟敖。

  方孟敖抱緊了她:「這個人就是梁經綸。」

  何其滄的房間裡,窗開著,門也開著,有夜風穿過,梁經綸的額上依然不斷湧出密密的汗珠。

  手指敲擊著鍵盤如波浪般起伏。

  躺椅上的何其滄身上蓋著那條薄毯在鍵盤聲中已然睡著了。

  打字機吐出的紙上,一行新的英文出現了。

  中文意為:

  嚴重的通貨膨脹在推動共產主義思潮洶湧澎湃!

  嚴重的貪污腐敗在促使通貨膨脹愈演愈烈!

  呼籲美國政府履行戰時援華法案,推動民國政府幣制改革……

  梁經綸臉上的汗珠越來越密,手指越敲越快。

  何孝鈺的淚水已經在方孟敖胸前濕成一片!

  「木蘭的事是不是因為梁經綸?!」停了哭,何孝鈺揪緊方孟敖的衣服望著他,「你們什麼時候知道的?知道了組織為什麼還要裝著不知道?!」

  方孟敖:「你問的組織是誰?崔叔已經死了,後來我認識的只有你和姑爹。」

  何孝鈺有些清醒了,慢慢鬆開了揪方孟敖的手,貼在他的背後:「姑爹還跟你說了什麼?」

  方孟敖:「什麼也沒說,只說木蘭去了解放區。我感覺是因為幣制改革,中央跟國民黨南京開始了上層較量……這場較量已經不是姑爹能夠把握,也不是城工部能夠把握的了。今天木蘭的事肯定與梁經綸有關,也與我有關。我明明知道,牽涉到幣制改革,牽涉到『孔雀東南飛』,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我卻什麼也不能做,還要裝作什麼也不知道……」

  痛苦,無助,自責——何孝鈺這時才真正強烈感受到這個男人了!

  頭貼在他胸前,一個多月來的情景紛亂地切換出來:

  大街上飛馳的吉普一百八十度猛地停在自己和木蘭面前!

  方家客廳他一把將木蘭橫抱在胸前!

  永定河裡他把自己托出水面,滿眼金色的藍天!

  今天上午發糧現場他在糧袋上面對無數的人群和震耳的槍聲……

  太多太多場景,無法再想了,何孝鈺一把抱緊了他:「希望我做什麼,告訴我……」

  方孟敖也抱緊了她:「你會聽我的嗎……」

  何孝鈺貼在他胸前:「我會……」

  方孟敖:「找個理由離開北平,離開我和梁經綸。姑爹那裡我去說。」

  何孝鈺倏地抬起了頭,直望著方孟敖的眼:「叫我去哪裡?」

  方孟敖:「解放區,或者是香港,什麼地方都行。讓姑爹請組織安排。」

  何孝鈺望著他:「組織不會安排,我也不會離開。」

  方孟敖握住了她的雙臂:「接下來最危險的就是你,還不明白嗎?」

  何孝鈺:「最危險的是你,還有姑爹。你們留下,叫我離開?」

  方孟敖:「我是男人,我們都是男人,明白嗎?」

  何孝鈺:「共產黨還分男人女人嗎?」

  方孟敖鬆開了她:「在我這裡永遠要分!接下來我要跟梁經綸在一起,你還能嗎?從今天起他們瞞我,我也瞞他們,天上地下決一死戰,能叫你去嗎?」

  何孝鈺:「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不相信,我們現在就一起去見梁經綸,你看我敢不敢面對!」

  方孟敖只覺一股血潮湧了上來,猛地轉身,大步向門外走去。

  何孝鈺被他撂在這裡,想了想,依然站著,沒有跟他出去。

  一陣嘹亮的軍號聲驚醒了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