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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 3

  曾可達閉上了眼。

  王蒲忱雙手推開了副駕駛座的門,被暴雨衝擊著,艱難地向後面的車走去。

  奧斯汀車內,謝培東也閉著眼,身子卻挺得筆直。雨聲連天接地,他似在用耳努力地尋找暴雨中另外一個聲音。

  「爸……」

  謝培東的眼皮動了一下,他沒敢睜開,凝神等待這個聲音再次出現,但願不是幻覺。

  「爸!」

  謝培東猛地睜開了眼!

  ——車窗外謝木蘭在叫他!

  謝培東猛地抓住車門把手,小心地向外推著,唯恐撞到了女兒。

  緊接著,謝培東一把抓住暴雨中伸進車門的手。

  很快,他的臉色變了,像扔掉一隻噁心的老鼠,丟開了握著的那隻手。

  濕漉漉的,王蒲忱的頭還是探進來了……

  方邸一樓整個客廳的燈全開了,窗外連天的暴雨用自己的黑暗趕走了四合的暮色。

  餐桌上,每個人面前碟子上的罩子都還罩著,刀叉依然整整齊齊擺在那兒。

  坐在主位上的何其滄一動不動,也不看別人,也不像在聽外面的風雨聲,只望著前方出神。

  方步亭挨著何其滄坐在右側第一個座位上,撲眼而來,對面坐著的兒子的背後,滿窗暴雨彷彿隨時會破窗而入,撲向兒子的身軀。

  程小雲在桌子下握著方步亭的手,看著對面的何孝鈺。

  「爸……」何孝鈺站起來,「是不是讓孟敖大哥去接一下他們……」

  所有的目光這時都慢慢望向了何其滄。

  「誰也不要動,坐在這裡等。」何其滄沒有看女兒,也依然沒有看任何人。

  「我去打個電話?」方孟敖望向何其滄。

  何其滄回望方孟敖了:「打給誰,管用嗎?」

  何孝鈺突然激動了,倏地剛要站起,立刻被方孟敖在桌下拉住了手臂。

  「放開我!」何孝鈺沖方孟敖喊道。

  另外三雙目光同時盯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還從來沒有這樣尷尬過,鬆開了手。

  何孝鈺站起來:「你們都在這裡等吧,我去接!」

  「你敢!」何其滄突然也衝動了,這一聲吼,從來沒有過。

  「怎麼了,老夫子?」程小雲推開身後的椅子,急忙走到何其滄身前,一隻手扶著他的手臂,一隻手撫在他的背上,「怎麼能這樣對孝鈺說話?」

  何孝鈺已經滿眼是淚,離開了座位。

  大家都望著她。

  她沒有出門,走向了餐廳這邊的樓梯。

  程小雲不知道該留下來安撫何其滄,還是追過去勸慰孝鈺了。

  方步亭的目光移向了對面的兒子:「你上去吧。」

  方孟敖第一次如此順從,立刻站起來,向樓梯走去。

  推開謝木蘭房間的門,方孟敖便覺頭皮一麻。

  撲面而來,不知什麼時候,謝木蘭房間的牆上貼了這幅電影海報——火海!白瑞德抱著郝思嘉!

  方孟敖反手輕關了門,走到書桌前何孝鈺的背影后:「這幅畫什麼時候貼的?」

  何孝鈺顯然還在流淚,沒有立刻回答。

  方孟敖等著她。

  何孝鈺突然站起來,回轉身,滿臉是淚:「你的直覺有沒有不准的時候?」

  方孟敖臉上竟然也有了恐懼,在那裡想著。

  何孝鈺撲過來抱住方孟敖的腰,將頭緊緊地埋在他胸前:「告訴我,說有……」

  方孟敖摟住何孝鈺的肩,慢慢用力,把她摟緊了,輕聲在她耳邊說:「不要相信什麼直覺,沒有直覺……告訴我木蘭什麼時候貼的這幅畫,跟你說了什麼?」

  何孝鈺的頭緊貼在方孟敖胸前:「我也不知道……她早就買了好多張《亂世佳人》的海報,說最喜歡這一張。還說,參加革命,如果能這樣死去,是最大的幸福……」

  方孟敖心猛地一緊:「她跟梁教授說過同樣的話?」

  ——又是直覺!

  何孝鈺的身子在方孟敖懷裡顫抖了一下,緊接著猛地抬起了頭,推方孟敖:「趕緊去找梁經綸!找到梁經綸,就能找到木蘭。快去!」

  方孟敖卻釘在那裡,何孝鈺再推他也紋絲未動。

  「沒有用的……」方孟敖這時只望著窗外的暴雨。

  「什麼意思……」

  方孟敖:「我沒有那麼大本事……聽我的,我們在家裡等姑爹回來……」

  何孝鈺抓住了方孟敖的前襟:「你是知道了什麼,還是害怕什麼?」

  方孟敖的聲音如此異樣:「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的害怕也早過了……我現在只覺得無能為力,我哪裡也不想去……」

  何孝鈺直望著方孟敖的眼。

  方孟敖:「不要催我去救人,『八一三』那天,我去救我媽,看著一顆炸彈落在我媽身邊……我又去救我妹,一架飛機就跟著我,機槍從我的頭上掃過去打死了我妹……抗戰的時候,我每一次去救人,每一次都救不回來……知道上次我為什麼不去救崔叔嗎?我不敢去,才乞求我爹去。也許正因為是我想救崔叔,我爹才沒能把崔叔救回來……」

  何孝鈺驚望著方孟敖慢慢蹲了下去,慢慢坐到地板上:「孝鈺,聽我的,我不去,姑爹或許能帶木蘭回來……」說著,兩手抱住了自己的頭。

  何孝鈺彎下了身子,一把摟住了方孟敖的頭,貼在自己胸前:「不去……我們都不去……等姑爹帶木蘭回來……」

  從復興門回方邸的路上。

  都說「狂風不終夕,暴雨不終朝」,可今天晚上暴雨就是不停。謝培東的車開到這裡突然停住了,接著,司機小李按響了低聲喇叭。

  後座的謝培東睜開了眼。

  小李回頭:「前面停著好些黃包車。」接著鳴笛。

  一個黃包車伕裹著雨衣過來了,小李搖開了一縫車窗。

  那個車伕大聲說道:「前面刮倒了好些樹,還倒了兩根電線桿,過不去了!」

  小李還沒接言,那個車伕又大聲說道:「裡面是謝襄理吧?我認識您。如果急著回去,坐我的黃包車,也淋不著您,兩個胡同就到您家了。」

  謝培東似乎也認出了那個車伕,對小李:「拿雨傘。」

  三輛黃包車走在一條小胡同裡。

  一輛在前面頂著雨走,中間那輛卻在一個屋簷下停住了,後面那輛有意拉開距離,慢慢走著,顯然在掩護中間那輛車。

  中間那輛車的車簾掀開了,謝培東看著那個車伕。

  那個車伕將頭伸進車簾:「有人在等您,快下車吧。」

  謝培東:「誰?」

  「您別問了。」那個車伕的聲調突然有些瘖啞,「我們都是老劉同志的下級。」

  謝培東倏地從裡面掀開了車簾,一把大雨傘立刻罩了過來。

  無名四合院一間東房內,拉住謝培東手的居然是劉雲同志!

  對方的手那樣熱,謝培東這才感覺到自己的手這樣冰涼!

  相對無言,劉雲就這樣拉著謝培東停了好幾秒鐘,慢慢拉著他向桌旁走去。

  謝培東這才看清,張月印正站在那裡。

  劉雲鬆開了謝培東的手,雙手端起了北邊那把椅子:「謝老,先坐,坐下來談。」

  謝培東默默坐下了。

  劉雲在上首也坐下了,瞟了張月印一眼:「坐吧。」

  張月印走到南邊座前,這才隔著桌子伸過手來:「謝老……」

  謝培東又站起來,將手伸過去,但覺張月印握自己的那隻手也一樣冰涼!

  劉雲眼瞼下垂,在等張月印和謝培東握手。

  張月印既不敢看他,也不敢久握,立刻坐下了。

  劉雲說話了:「我是接到什麼『緊急預案』的電報立刻趕來的,還是來晚了……」

  張月印又站了起來:「我再次請求組織處分……」

  劉雲的語氣由沉重陡轉嚴厲:「會處分的,現在還輪不到你!」

  張月印又默默地坐下了。

  劉云:「嚴春明同志管不住,擅自返校。劉初五同志也管不住,擅自行動。一天之間,北平城工部就損失了兩個重要負責同志……」

  謝培東頭頂轟的一聲:「嚴春明同志也……」

  老劉點了下頭。

  謝培東:「什麼時候……」

  劉雲望向了桌面:「下午四點,西山監獄。」

  「西山監獄」四個字像一記重錘,謝培東感覺到自己的心被猛地擊了一下,怦怦地往嗓眼上跳,不敢往下問了。

  突然,心跳聲變成了敲門聲。

  劉雲倏地望向張月印。

  「送薑湯的同志,給謝老熬的。」張月印不敢快步,也不敢慢步,走到門邊,開了一碗寬的門縫,接過那碗冒著熱氣的薑湯,關了門,走回桌旁,「謝老,您先喝幾口……」

  幾十年的黨齡在這個時刻顯現出來,謝培東雙手接過碗,穩穩地放在桌上,望向劉云:「劉雲同志,什麼現實,什麼結果,我們都要面對……你說吧。」

  劉雲凝重地望著謝培東:「燕大學委兩個學生黨員同志,還有,謝木蘭同志……」

  謝培東倏地站起來!

  劉雲緊跟著站起來。

  張月印也緊跟著站起來。

  劉雲這才正面給了張月印一個眼神,張月印走到謝培東身邊,時刻準備扶他。

  謝培東又慢慢坐下了,張月印沒有離開,靜靜地站在他身邊。

  劉雲也依然站著,慢慢說出了不得不說的話:「謝木蘭同志一直有入黨的強烈願望……剛才我跟張月印同志說了,決定以北平城工部的名義,追認她為中共黨員……」

  配合劉雲,張月印一隻手伸過去攙住了謝培東的手臂,謝培東其實一動沒動。

  謝培東有反應了,張月印另一隻手也伸過去了,雙手攙住了他的手臂。

  謝培東卻是慢慢去撥張月印攙自己的手。

  張月印望了一眼劉雲,鬆開了手。

  兩個人都望著謝培東,但見他端起了面前的薑湯送到嘴邊。

  「燙,謝老……」張月印卻不敢去拿他的碗。

  碗在慢慢傾斜,謝培東的臉慢慢埋到了碗裡……

  左手握著碗還在臉邊,謝培東右手的衣袖已經去揩滿嘴滿臉的薑湯,將淚水一併揩了。

  滿臉血紅,雙眼更紅,謝培東望著劉云:「他們怎麼敢這樣做……」

  「他們已經敢了。」劉雲歎了口氣,「這也是我們沒想到的。都知道蔣經國和王雲五為了遏止通貨膨脹,一直想強力推行幣制改革。我們判斷大量的黃金、白銀、外匯一多半在孔宋家族控制的四行八庫,還有國民黨中央黨部控制的黨產裡,他們哪兒會願意剜肉補瘡!沒想到昨天梁經綸幫助何其滄寫的那個論證送到司徒雷登手裡,今天南京就成立了美援合理配給委員會。這是國民黨幣制改革真要推行了。今天徐鐵英在西山監獄當著木蘭和幾個青年黨員暴露梁經綸的真實身份,就是國民黨內反對幣制改革那些人的反撲。暴露梁經綸,犧牲木蘭他們,都是為了打擊蔣經國,還有試探我黨的態度。我們的錯誤就犯在忘記了毛主席的教導,一切反動派在行將滅亡時都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木蘭還有老劉同志、嚴春明同志本不應該犧牲啊!」

  「曾可達、王蒲忱為什麼還要拉著我去找木蘭?!」謝培東聲音有些發顫,「國民黨內部發生了這麼劇烈的鬥爭,他們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