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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 4

  方孟韋立刻後悔了,默坐了片刻,拉開抽屜,將那頁快寫完的信放了進去:「你們說得對,我不應該寫這封信……還有,不應該說剛才那些話。」

  程小云:「在這個家裡,沒有什麼應該不應該。我只想告訴你,從跟著你爸,我就從來沒有騙自己,更沒有騙他。我們方家每一個人心裡都難,可有一點很好,誰也不會騙誰。我和你爸,你和你哥,還有你姑爹和木蘭,都是這樣。」

  方孟韋沉默了少頃,輕輕地答了一個字:「是。」

  程小云:「你不願意跟木蘭一起吃晚飯,就去崔叔家吧。麵包快烤好了,我去給你拿。」

  「程姨!」方孟韋叫住了程小雲。

  程小雲慢慢轉過了身。

  方孟韋低著頭說道:「你下去別教孝鈺唱了,這首歌只有你唱得最好,誰都喜歡聽你唱。」

  程小云:「比你媽唱得還好嗎?」

  方孟韋:「是。」

  方孟韋看不見,但能感覺到,程小雲露出了淒然一笑。

  ——這一笑,等了十一年。

  西山監獄後院的草亭中,石桌旁。

  徐鐵英限定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梁經綸必須跟謝木蘭「談話」了。

  坐在石凳上,梁經綸定定地望著對面謝木蘭的眼睛。

  謝木蘭的記憶中,梁經綸看自己的眼睛也就奢侈的幾次,每一次謝木蘭都不敢跟他對視。這一次,謝木蘭又扛不過三秒,目光就移向了別處。

  梁經綸心中一緊,還是把要說的話說了出來:「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好呀。」謝木蘭短髮一甩,轉回頭瞥了梁經綸一眼,目光又望向別處,等他問下去。

  「為什麼每一次我看你的眼,你都要把目光望向別處?」原本想問的不是這句話,梁經綸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問。

  「是新月派的詩嗎?」謝木蘭再次轉過臉時,臉頰已經潮紅,兩眼也不再迴避梁經綸的目光。

  她感覺自己眼中閃耀著詩;

  梁經綸眼中閃耀著詩;

  這座院子到處都在閃耀著詩!

  梁經綸好無奈,這回是自己不敢看她了,苦笑了一下,目光移向高牆,移向高牆外的西山:「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哪有什麼新月派的詩。」

  「那我們就朗誦朱自清先生的詩,紀念他!」謝木蘭連忙接道。

  梁經綸真不知道該怎麼接她的話了,默在那裡。

  謝木蘭已經在他對面輕輕地、深情地,朗誦起來:

  白絮似的雪花漫天飛揚,

  銀色的黎明靜謐得沒有一點兒聲響;

  我無意間打開淺藍色的日記本,

  一簇紫紅色的花瓣散落到桌上……

  是西山太靜,還是朗誦聲越來越大了,整個院落都是謝木蘭空靈的聲音,向西山,向天空,也向進入後院那條通道飄去……

  「幹什麼?念詩了?」徐鐵英望了一眼通往後院的通道,又望向王蒲忱,再望向孫秘書。

  孫秘書專注地側耳傾聽:

  可我記憶的花朵卻依舊這樣鮮亮……

  聽清楚了,孫秘書望向徐鐵英,答道:「是謝木蘭在念詩,朱自清的《雪朝》。」

  徐鐵英賞識地對孫秘書點了下頭,又把目光慢慢移向王蒲忱。

  王蒲忱強忍著徐鐵英這種將鐵血救國會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得意,去看手錶:「還有十二分鐘。」

  徐鐵英:「那就讓他們再念十二分鐘。把嚴春明那幾個共產黨都帶過來,讓他們一起聽。」

  梁經綸倏地站起。

  謝木蘭戛然而止。

  她看見心儀的長衫像一陣風飄出草亭,飄向進入後院的通道。

  梁經綸站在通道口,對著通道大聲喊道:「一切國民黨的敗類,你們不是想葬送孫先生的三民主義嗎?!都來吧!」

  謝木蘭倏地站起來,熱血沸騰,向梁經綸快步走去。

  梁經綸的吼聲從幽深的通道中傳來,震得所有人都在耳鳴。

  徐鐵英、王蒲忱、孫秘書在對望。

  嚴春明,還有另外四個名單上的共產黨學生也在對望。

  「憲兵班!」徐鐵英向囚犯通道那邊喊道。

  軍靴聲,快步踏來!

  「徐主任!」王蒲忱這一聲雖然低沉微弱,還是透出了最後的抵抗,「作為北平站,我有責任向國防部報告一下。」

  憲兵班已經跑過來了,森嚴地站在那兒候命!

  徐鐵英望著王蒲忱:「哪個國防部,是保密局還是預備幹部局?」

  王蒲忱:「在我們保密局北平站處決人,我必須向毛局長請示。」

  「向經國局長請示都行。」徐鐵英不再看他,對那個憲兵連長,「把人都帶進去!」

  不用帶,嚴春明已經領著那幾個共產黨學生跨過了鐵門,走進了通道。

  憲兵班立刻跟了過去。

  徐鐵英望了一眼孫秘書:「我們走吧。」

  「是。」孫秘書連跟王蒲忱對視的機會都沒有,護著徐鐵英走進了通道。

  王蒲忱憤然轉身,大步向囚犯通道那邊的鐵門走去。

  西山監獄密室沒有開燈。

  「嚓」,一根長長的火柴光,亮出了王蒲忱的臉,亮出了桌子上第一部專線電話。

  王蒲忱點燃了煙,看著那部直通建豐同志的電話。

  這根火柴眼看燃完了,王蒲忱將點燃的煙擱在建豐同志專線電話邊的煙缸上。

  又擦亮了一根火柴,又點燃了另一支煙,王蒲忱的目光轉向了桌子上另一部專線電話。

  第一支煙頭還在建豐同志專線電話邊微弱地亮著。

  王蒲忱扔掉手中燃著的火柴,毅然操起了第二部專線電話的話筒,深吸一口煙,藉著煙頭亮出的光,撥了電話機孔中那個「3」字!

  通了,響了三聲。

  「我是毛人鳳,蒲忱嗎?」

  煙頭明滅,王蒲忱對著話筒:「是我,有緊要情況向局長報告。」

  「說。」

  王蒲忱深吸了一口煙,讓煙頭的火光微弱地照著電話:「黨通局徐主任要在我們北平站處決跟經國局長有關的人,向我出示了陳部長的手諭。我們現在是夾在中央黨部和預備幹部局之間,該如何面對,請局長指示!」

  沒有回答。

  王蒲忱輕輕扔掉了已經深吸完的那支煙,夾著話筒,騰出手又擦燃了一根火柴,照著電話。

  那邊終於有聲音了,還是毛人鳳的聲音,卻像是對那邊的人說話:「電話今天怎麼啦?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立刻去查!」

  火柴光照著王蒲忱那張臉,儘管猜到了這種可能,那張臉依然好生絕望!

  火柴光滅了,黑暗中只能聽見王蒲忱耳邊話筒傳來一陣嘟嘟嘟的忙音。

  西山偏西的太陽是一天中最好的,能把滿西山的樹都照得像油畫。

  嚴春明一個人站在靠西山的高牆下,背負西山,就是一幅油畫。

  梁經綸、謝木蘭還有另外四個共產黨學生偏被安排站在草亭內,面向嚴春明。

  憲兵們被孫秘書領著,靜靜地站在院子通道口外的兩邊,跟草亭保持著距離,跟這些人保持著距離。

  徐鐵英走進了嚴春明那幅油畫,臉上帶著笑容,望向嚴春明:「當著他們,請重複一下你的身份。」

  嚴春明沒有了眼鏡,知道不遠處那模糊的一團裡,站著梁經綸、謝木蘭還有那幾個黨員學生,答道:「中國共產黨黨員。」

  徐鐵英:「具體職務?」

  嚴春明:「中共北平學委燕大支部書記。」

  徐鐵英佔據了最為有利的位置,太陽在他的頭頂後方,直射草亭,梁經綸那幾個人的反應盡在眼底。

  徐鐵英望向了梁經綸。

  謝木蘭緊挨在梁經綸身邊,跟著抬頭望向梁經綸。

  另外四個學生也望向了梁經綸。

  梁經綸只望西山。

  徐鐵英望著梁經綸問嚴春明:「燕大經濟系教授梁經綸是不是你們支部成員?」

  嚴春明回答得非常乾脆:「不是。」

  「梁教授,他說你不是共產黨。」徐鐵英提高了聲調,直呼梁經綸。

  梁經綸的目光從西山慢慢收回了,望向徐鐵英。

  徐鐵英還帶著笑容,直望著梁經綸的眼。

  兩雙眼在對峙。

  謝木蘭眼中,梁經綸的眼神像淡淡的雲遮月,蒙著一層翳,卻閃著遮不住的光。她立刻癡了,不想再看任何別的東西,只想看梁經綸這時的眼。

  徐鐵英幾十年的黨務,功夫在這個時候顯露了。他的眼分明在看梁經綸的眼,目光同時籠罩住了梁經綸身邊的謝木蘭,帶著笑,帶著欣賞:「那就說出你的真實身份吧。」

  梁經綸顯然已經做好了面臨這一刻的準備,憤懣衝破了眼中的雲翳,望著徐鐵英,不疾不徐,亢聲念誦起來:「余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

  幾個共產黨學生望著他的眼神有些茫然了。

  梁經綸還在不疾不徐地念誦:「積四十年之經驗,深知欲達到此目的……」

  謝木蘭激動的聲音加入了梁經綸的背誦:「必須喚起民眾及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鬥……」

  謝木蘭的加入,使梁經綸的聲音小了,接著停了。

  「念哪,繼續念。」徐鐵英竟然還帶著笑容。

  梁經綸心底湧出的反抗再也無法阻止:「徐鐵英,根據中華民國憲法,國民皆有平等之權利。你剛才問我的身份,現在我也問你的身份。請問,你是不是國民黨黨員?」

  徐鐵英依然保持自己的矜持:「當然是。」

  梁經綸:「請問你在國民黨內的職務?」

  徐鐵英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梁經綸:「你是國民黨黨通局全國黨員聯絡處主任。」

  徐鐵英沒有回答。

  梁經綸厲聲地:「根據國民黨黨章,根據你們黨通局的條令,凡是國民黨黨員,聞聽《總理遺囑》,都必須參與背誦。以你的身份,剛才為什麼不跟著背誦?」

  徐鐵英的臉慢慢青了。

  梁經綸:「你還要我繼續念嗎?我們一起念!」

  孫秘書也在望著徐鐵英,因為徐鐵英正在向他望來。

  孫秘書的臉讓徐鐵英好生厭惡,沒有表情,卻像一部黨章!

  徐鐵英轉望向嚴春明:「你都聽見了?」

  嚴春明的臉更讓他生氣,不苟言笑的人這時嘴角露出的那一絲笑,倒像個勝利者。

  「孫朝忠!」徐鐵英向孫秘書吼道。

  「在。」孫秘書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