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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 1

  曾可達在住處聽著話筒,「謝謝建豐同志的鼓勵。」曾可達顯然受到了電話那邊的充分肯定,此時卻沒有絲毫喜色,將方步亭那紙記錄塞進口袋時,望了一眼牆上的壁鐘,已經是八點二十五分了,接著說道,「離發糧還有一小時三十五分鐘。還有兩件事,屬於我個人的思想問題,希望建豐同志給我幾分鐘時間,我想向您報告。」

  電話那邊建豐同志的聲音:「很重要嗎?」

  曾可達:「思想問題是根本問題,可達認為很重要。」

  電話那邊沉默了約兩秒鐘:「很好,請說。」

  曾可達:「上個月我代您給方行長送去范大生先生的茶壺和茶杯,摔碎了一隻……」

  電話那邊:「這很重要嗎?」

  曾可達:「有兩點很重要。第一,我沒有向您匯報;第二,我當時送去的時候欺騙了方步亭,說是您的意思,三個茶杯代表他們父子三個人。」

  接著是兩邊都沉默了。

  也就幾秒鐘,電話那邊建豐同志的聲音果然嚴厲了,可說出的話卻又出乎曾可達意料之外:「組織早已做了決定,同志之間一律稱呼『你』。你剛才連續稱呼了四個『您』字,希望立刻改正。」

  很快,曾可達有所領悟,大聲答道:「是。建豐同志。」

  「談剛才那個問題吧。」電話那邊的聲音立轉平和,「是不是你說的謊言被方行長戳破了,給工作帶來了被動?」

  「是,建豐同志。」

  「你怎麼解釋的?」

  曾可達:「我向他承認了,你送的是四個杯子,把三個杯子說成代表他們父子三人是我文過飾非,臨場發揮。」

  「他於是就給我說了剛才那番話?」

  曾可達:「是,建豐同志。」

  「很好。說第二件事情吧。」

  曾可達:「馬漢山給你送了一件禮物。根據紀律,我是絕不能接受馬漢山任何禮物的,更不能接受他送給你的禮物……」

  「說下去。」

  曾可達:「是。可這件禮物意義實在重大,我接受了。擔心損害組織和你的形象,我又犯了欺心的毛病。想回南京時先悄悄送給你,等你過問,再解釋是從他家裡抄出來的。剛才受到給方行長送茶壺的教訓,回來又反覆看了那件禮物,可達很受震撼……」

  「什麼禮物,讓你很受震撼?」

  曾可達的目光轉向了辦公桌,曾國藩那幅手跡早已恭恭敬敬地展開在那裡,也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兩方鎮紙,穩穩地壓在卷軸的兩端。

  曾可達竭力平靜地答道:「是曾文正公剿平太平軍後,在大帳寫給湘軍屬下的那副集句聯。」

  電話那邊這次的沉默,讓曾可達感覺到了呼吸聲,身子挺得更直了。

  「是『倚天照海花無數,流水高山心自知』那副集句聯嗎?」這句話問得十分肅然。

  「是,建豐同志。馬漢山說,他已經請王世襄先生鑒定過了,確實是曾文正的手跡。」曾可達回答完這句話,呼吸都屏住了。

  電話那邊的聲調這時卻分外響亮了:「查查這兩天飛南京的飛機,交給妥當的人盡快帶來,我需要立刻送給總統。」

  「是……」

  電話那邊的聲音從來沒有如此清朗:「曾可達同志,針對你剛才說的兩件事,我說兩句話彼此共勉。『人孰無過,過則勿憚改。』『見賢思齊,雖不能至,心嚮往之。』這一個多月來,尤其是今天,你的思想進步很大,我向你致敬。」

  曾可達完全不知如何回話了。

  電話那邊也沒有再要求他回話,接著說道:「你現在可以去發糧現場了。出了西直門,王蒲忱在那裡等你,他有話跟你談。」

  「是。建豐同志。」曾可達才回過神,立刻又覺得不對,「請問建豐同志,是保密局的安排嗎?」

  「跟保密局無關。我掛了,你去吧。」

  「是。」曾可達這個字剛答完,那邊電話立刻掛了。

  曾可達的小吉普駛在西直門外通往燕大清華的路上。

  青年軍警衛班的中吉普緊隨其後。

  馳出西直門一公里多,曾可達才看見王蒲忱一個人高高地站在他那輛車旁抽煙。

  「像是王站長。」王副官顯然毫不知情,望了一眼副駕駛座上的曾可達。

  「停車。」曾可達沒有看他。

  「是。」王副官鳴了一聲喇叭,示意後面的中吉普,接著靠著路邊停下了。

  中吉普保持著距離跟著停下了,一車人都跳了下來,走向路邊警戒。

  曾可達下了車,向後邊那些青年軍揮了下手:「都上車。」

  那些人也不知道聽清沒聽清,意思還是明白的,很整齊地又都上了車。

  王蒲忱像一隻鶴已經徜徉而來。

  「你們的隊伍呢?」曾可達望著王蒲忱。

  「跟著警備司令部的隊伍已經開過去了。」王蒲忱沒有讓曾可達繼續問,轉望向王副官,將手中的車鑰匙遞了過去,「請王副官開我的車,我開你的車。」

  王副官望向曾可達。

  曾可達:「去吧。」

  「是。」王副官接過車鑰匙,向王蒲忱的車走去。

  王蒲忱:「可達同志,上車說吧。」

  曾可達驚疑地直望向王蒲忱的眼,王蒲忱微微一笑,目光望向自己的腳。

  曾可達這才發現,王蒲忱今天穿的是一雙黑色布鞋,如此眼熟!

  ——南京國防部,預備幹部局,撲面閃過!

  ——門廳換衣處,撲面而來!

  ——曾可達看見了那兩排整齊的衣架,看見了上面掛著一件件沒有軍銜的便服,看見了衣架下整齊擺放著的一雙雙黑色布鞋!

  黑色布鞋動了,南京國防部預備幹部局不見了,眼前是西直門外的路面。

  曾可達倏地抬起頭,王蒲忱已經走到車邊,拉開了車門。

  曾可達大步走向副駕駛座那邊,也開了車門。

  二人同時上車。

  王蒲忱先鳴了一聲喇叭,前面王副官的車開動了。

  王蒲忱推上擋,悠悠地跟了上去。

  曾可達今天突然感到身邊這個王蒲忱有如此之高,高到自己不想看他,便望向車外的後視鏡,看著跟來的中吉普,等他先說話。

  「南京黃埔路勵志中學成立大會我在北平,沒有參加。」王蒲忱眼望前方,「我的書面誓詞在建豐同志那裡,『為了三民主義的革命事業,永遠忠於校長,矢志不渝』。」念完這幾句誓詞,他將右手伸了過來。

  曾可達望向伸在面前又細又長的手指,不知為何總覺得不自在,也只能伸手握住,說道:「忠於校長,矢志不渝。」

  王蒲忱很自覺地先鬆開了,換這隻手掌著方向盤,接著說道:「今天的行動關係到即將推行的幣制改革,也關係到全國戡亂救國的大局。堅決反腐,還要堅決XX。建豐同志給你們調查組的指示是穩定北平的民心,給我的指示是抓捕北平的共黨。可共產黨現在已經不再鼓動學潮,也不發動工運,全都隱蔽了起來。建豐同志分析,他們這是在等待,前方決戰時一定會有大動作。因此我們不能再等待,務必撕開口子,先抓到一個重要人物。這個人負責中共北平城工部的武裝,真名叫劉初五,外號五爺。你那裡昨晚也應該接到了情報,共產黨學委那個嚴春明不聽他們上級的安排,突然返回了燕大,這很可能打亂共黨的部署。為了控制局面,那個劉初五今天很可能會出現。建豐同志指示,可達同志負責穩住方大隊長將糧食發下去,盡量不要引起學潮。我負責找到這個劉初五,立刻逮捕。」

  魚龍混雜的車隊從稽查大隊軍營駛向燕大清華。

  方孟敖的小吉普一馬當先。

  青年航空服務隊的中吉普緊跟在後面。

  馬漢山舊部那三輛十輪大卡車則是五花八門的人員。

  方孟敖的小吉普上只坐著兩個人,方孟敖依舊自己開車,馬漢山緊坐身旁。

  方孟敖:「你剛才鬼鬼祟祟給了一個人一把槍,好像還給了一張支票。那個人是誰,你想幹什麼?」

  馬漢山竟不答話。

  方孟敖猛踩了一下剎車,馬漢山剛往前栽,方孟敖緊接著踩向油門,馬漢山又往後一倒。

  方孟敖在等他回話。

  馬漢山先是笑了一下,接著歎道:「方大隊長不要問了。你可是答應過我的,我那個兒子還要你照看。」

  方孟敖:「什麼意思?」

  馬漢山:「你是上過軍事法庭的人,接下來該輪到我了。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方孟敖向他望去:「曾督察當著我面答應你的,好好配合,不會讓你上軍事法庭。」

  馬漢山:「我想叫你一聲老弟,行不行?」

  方孟敖沉默了片刻:「叫幾聲都行。」

  馬漢山:「老弟,聽老哥一句話,信誰的話,也千萬不要信國民黨的話。老哥在國民黨混了幾十年,能活到今天,就是從來沒有把他們的話當過真。」

  方孟敖:「你是不是國民黨?」

  馬漢山:「所以,我說的話你也別當真。我要告訴你,我給那個人一把槍是叫他去崩了徐鐵英,你相信嗎?」

  方孟敖想了想,笑了:「相信。」

  馬漢山跟著笑了:「今天是個好日子,我馬漢山說的話也有人相信了。」

  方孟敖收了笑容:「不要亂來,好好配合,我會保你。」

  馬漢山又沒有回話。

  方孟敖側眼望去,但見馬漢山靠在椅背上,閉著眼:「不說了,讓我打個盹兒。」

  方孟敖再瞟望時,馬漢山像真的睡著了,臉上一片平靜。

  方孟敖心裡突然五味雜陳,輕輕放慢了車速,車子這時像個搖籃。

  後面的車都跟著減了速。

  最後一輛十輪大卡車上。

  顯然有命令,五十個人都擁擠著蹲著,車速一慢,有些人便站了起來,向前張望。

  「都蹲下!」這輛車帶頭那個人喝道。

  張望的人立刻又蹲下了。

  帶頭那人蹲在車廂中間,對面便是老劉。

  顯然早就想問話了,只因剛才車開得太快,這時帶頭那人終於可以問老劉了:「五哥,真不要命了,殺徐鐵英的活兒也接?」

  周圍好多雙眼都望了過來,老劉只是笑了一下。

  帶頭那人:「家裡真那麼缺錢?」

  好多雙眼睛,老劉還是笑著。

  帶頭那人歎了一聲:「馬局這個人平時對弟兄們確實不錯,可我知道他那些家底早就敗光了,擔心給你的是空頭支票。」

  老劉回話了:「我看了,天津花旗銀行的,前面是個一,後面好幾個零。」說著,老劉從口袋裡掏出了那張折著的支票遞給帶頭那人。

  帶頭那人打開支票,眼睛立刻亮了。

  附近的腦袋湊了過來,遠些的聲音嚷了起來。

  「幾個零?」

  「是不是真的?」

  「不會是法幣吧?」

  「花旗的,自然是美元!」

  一陣擠,帶頭那人蹲不住了,喝道:「扶著點兒我行不行?!」

  身旁立刻伸出來好些手扶住了他。

  「多少?」

  「是不是十萬?」

  帶頭那人大聲喝道:「搶銀行哪!能不能閉嘴?」

  安靜了,幾十雙眼睛依然瞪得溜圓!

  帶頭那人:「是一萬美元,到天津花旗銀行立馬可以兌現。」

  「可以去香港了……」一個穿著大兩號舊西服的人脫口嚷道。

  帶頭那人立刻盯向那人,喝道:「給你,你去幹!」

  幾十雙眼同時盯向那人。

  那人嚥了口唾沫,閉上了嘴。

  帶頭那人轉望向老劉:「五哥,家裡真要這筆錢救人,我替你送去。不為救人就退給馬局,賣這個命不值。」將那張支票伸了過去。

  老劉沒有接言,也沒有接回那張支票,依然笑著。

  挨近的人都聽到了,都望著老劉。

  遠處的人沒有聽到,都望向那張支票。

  「這個錢是不能要,要了也沒命花。」身旁一個人插言道。

  「是啊,五哥,你跟馬局素無交情,不能幹這個事。」另一個人也跟著插言道。

  這兩句話大家似乎都聽見了,瞬間沉默了。

  「我來幹!」不遠處一個穿工裝的大漢突然喊道,「幹完了我立刻給自己一槍,只要把錢送到我綏遠老家就行……」

  「誰也不能幹!」帶頭那人喝住了那條漢子,掃了一眼眾人,「說好了我們是來幫著發糧的,誰幹了這個事都會牽連大家。」又望向老劉,「五哥,把槍給我,連同支票待會兒我就退給馬局。」

  「我能不能說幾句?」老劉嗓門真大。

  大家都望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