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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 4

  馬漢山:「蒲忱倒好,兩盒上等的蟲草,本是給他補身子的,他卻給我吃,好讓我有精神熬夜打牌。現在用不著了,蒲忱,叫他們都端出去吧。」

  王蒲忱:「老站長,方大隊長是來接你的。你跟他走,我叫人替你收拾東西。」

  「好。」馬漢山居然一句也不再多問,向方孟敖走來。

  方孟敖:「也不想知道我接你去哪裡?」

  馬漢山笑道:「方方面面都想我死,還能去哪裡?方大隊長,看得起,你給我一槍,就當還了我打老崔的那一槍,我也痛快。」

  方孟敖:「七九的步槍,夠不夠痛快?」

  馬漢山:「七九的好,一顆子彈就夠。老子一生也耗費了太多東西。」

  方孟敖繃起了臉:「誰的老子?」

  馬漢山:「又多心了不是。方大隊長,跟我的幾個女人都先後跑了,就剩下一個兒子,偏又像我,整天在外面混。你是個好人,要是願意,幫我管管他。」

  「沒有誰要槍斃你,還是你自己管吧。」方孟敖望向了王蒲忱,「明天一早就要發糧,時間很緊,我帶馬局長先去糧站,他的東西你隨後派人送來。」

  「別介!」馬漢山好像早在等著他翻到這一篇,立刻伸出一隻手掌堵向王蒲忱,接著一屁股坐下,抬頭望著方孟敖,「方大隊長,我剛才說了,方方面面都想我死。要是拉出去一槍,我跟你走。要是還讓我替他們去發什麼糧,就請你轉告那些人,馬漢山已經自裁了。」

  王蒲忱的臉沉了下來。

  方孟敖倒像是天生就喜歡馬漢山這個勁兒,反倒笑了:「不願意背黑鍋了?」

  馬漢山:「背黑鍋算個屁。方大隊長,軍營一別,這幾天曾可達什麼也沒有告訴你?」

  方孟敖:「告訴我什麼?」

  馬漢山:「看樣子你還真不知道。聽兄弟一句勸,那個糧我不會去發,你也別去發。要發,讓曾可達、徐鐵英還有陳繼承許惠東他們去發。」

  方孟敖看了一眼王蒲忱,王蒲忱也有些驚詫。於是,方孟敖又望向了馬漢山。

  馬漢山:「我下面說的話與蒲忱一點兒關係都沒有。蒲忱,你聽了也不要去追查,查了也沒用。」

  王蒲忱冷靜了:「我不查,老站長請說吧。」

  馬漢山:「我這裡有幾個最新的數字。現在是中華民國三十七年八月十二日,在三個小時前,也就是中華民國三十七年八月十一日十二點截止,跟中華民國三十七年七月底的統計對比,才十一天,國統區城市的物價總指數又已經上漲了90%。細算一下吧,上個月底比抗戰前食物上漲是二百零五萬倍,這十一天突然漲到了三百九十萬倍;上個月底住房上漲是四十點五萬倍,這十一天已經漲到了七十七萬倍;衣服、帽子、鞋子,包括短褲、襪子上個月上漲是三百四十三萬倍,這十一天已經上漲到六百五十二萬倍……不算了。方大隊長,我說的這幾個數字,你應該聽明白了。」

  方孟敖先是一驚,臉色立刻凝重了,刮目望著馬漢山,又望向王蒲忱。

  王蒲忱不得不接言了:「老站長,你能不能告訴我,這些數字誰告訴你的?」

  馬漢山又笑了:「蒲忱哪,你以為這些人爭著跟我打牌是認我這個老站長?他們是認我口袋裡剩下的這點兒美元。我每天叫他們拿美元去買東西,只要算一下跟法幣的匯率,就能算出來。」

  方孟敖:「看來他們讓你當這個民調會主任還是選對了人。」

  馬漢山:「選對個屁。也就知道老子家裡的女人都跑了,一個混賬兒子也不管了,不會跟他們爭著攢遺產罷了。方隊,你是個乾淨人,聽我一句勸,靠美國人施捨那些東西發不了幾天。何況好多雙賊眼在盯著美國人那些援助。明天發了學生和老師的糧,接下來拿什麼發市民的糧?不要記你父親的仇了。他有辦法,跟美國人說一聲,你也趕緊走吧。」

  方孟敖望著眼前這個人,心裡竟莫名地有些感動了,當然更多的是憐憫,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當時為什麼不送兒子去上學?」

  馬漢山愣了一下,接著露出苦笑:「還不都是抗戰勝利害的。當了個北平肅奸委員會的主任,每天金山銀山的在手裡過,幾個賤人先是背著我在後面天天打、天天撈,撈夠了一個個都跑了。去年給了他一筆錢讓他到香港上大學,兩個月就回來了,錢花了個精光,一堂課也沒上。還找我要錢,說是談了一個北大的女學生。我呸!原來是在前門飯店開了個總統套,天天從八大胡同叫人,還專門有人送大煙。3月份我登了個報,宣佈脫離了父子關係。因為4月份要我當這個民調會的主任,我不要臉,黨國還要形象哪……我應該都說清楚了,方大隊長。」

  方孟敖:「都清楚了。我們走吧。」

  馬漢山:「你還要我去?」

  方孟敖:「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就當明天領糧的那些學生都是你的孩子。」

  馬漢山心裡怦然一動:「我哪裡生得出那麼多好孩子?」

  方孟敖:「只要去幫他們,就都是你的孩子。」

  「我去!」馬漢山倏地站起來,「方大隊長,哪一天你還記得起我這個人,就也幫我救救我那個混賬兒子。」說著竟搶著先出了門。

  方孟敖沒有急著出去,而是望向王蒲忱。

  王蒲忱:「方大隊長先去吧。那個孫秘書交給我,我親自送他去警察局。」

  方孟敖:「再幫我幹件事吧。」

  王蒲忱:「方大隊長請說。」

  方孟敖:「派幾個兄弟去找到馬漢山的兒子,送到南京去,戒毒。」

  王蒲忱:「沒問題。」

  方孟敖伸出了手。

  王蒲忱伸出了手,卻沒有握:「我先送你們。」

  「好。」方孟敖讓王蒲忱跟著,大步走了出去。

  西山秘密監獄大門院內。

  揮著手,目送方孟敖的吉普出了大門,王蒲忱轉過身來,向左邊的監押區走去。

  四名行動組的人跟著他。

  王蒲忱停住了,問道:「這幾天都是誰在陪老站長打牌?」

  行動組長:「每天兩撥,都是看押組的人,輪班陪著打。」

  王蒲忱:「替老站長進城買東西也是看押組的人?」

  行動組長:「好像也是吧。」

  「看押組不能離開監獄,沒人管嗎?」王蒲忱轉過頭盯住那個行動組長。

  行動組長:「這就要問總務處了。站長,我把總務主任叫來?」

  「不用了。你們在這裡等著。」王蒲忱一個人向監押區走去。

  王蒲忱緩緩走到一道大鋼槽推拉的鐵門前站住了。

  好深的一道走廊!

  走廊頂上約五十米一盞十五瓦的綠罩燈,不知有多少盞,昏黃地照著,左邊是用整面花崗岩砌成的死牆,只右邊是一溜鐵柵欄牢房。

  王蒲忱站在鐵門外,也不抽煙,也不咳嗽,向右邊看押房大玻璃窗內望去。

  看押房內,一個看守在床上打鼾,另一個看守也趴在窗前的桌子上睡覺。

  最可恨的是,王蒲忱走了進去,兩個人依然毫無知覺。

  王蒲忱望向趴在桌上那個看守,發現這個人手裡竟然還攥著幾張美鈔!

  再望向仰面睡在鐵床上的看守,上衣口袋裡也露著美鈔!

  不用說,這就是剛陪馬漢山打牌的那兩個,贏了錢,打累了,值班倒成了睡覺。

  王蒲忱不再看他們,望向了掛在牆上的那一大串牢房鑰匙,逕直過去取了下來,出了門。

  王蒲忱開了大鐵門的鎖,雙手往上一抬,鐵閘門竟然沒有發出什麼聲響,便推開了。

  王蒲忱慢慢地向走廊那頭走去。

  兩個看守沒有知覺,右邊牢房裡也一片沉寂。

  到了走廊盡頭,王蒲忱在一間單人牢房外站住了。

  那間單人牢房內,一雙眼睛在看著他。

  王蒲忱無聲地開了牢房門,做了個手勢。

  那雙眼睛站起來,是孫秘書,無聲地走出了牢門。

  兩個人一前一後向大鐵閘門走來。

  出了門,孫秘書站在一邊,王蒲忱向看押房望去。

  兩個看守兀自在死睡。

  王蒲忱抬起鐵門關上,又鎖了。

  孫秘書看著王蒲忱走進值班室,將那一大串鑰匙掛到牆上,走了出來。

  孫秘書望著王蒲忱,王蒲忱望著孫秘書,兩個人都搖了搖頭。

  接著,兩個人向外面走去。

  走進西山監獄密室,偌大的電訊台前,王蒲忱伸了下手,示意孫秘書坐下。

  孫秘書依然筆直地站在那裡。

  王蒲忱不再招呼他坐,拿起了那部直通南京的電話話筒:「二號專線嗎……建豐同志好!」

  站在一旁的孫秘書下意識地雙腿輕輕一碰,身子挺得更直了,緊望著王蒲忱手中的話筒。

  王蒲忱:「是。方孟敖已經把馬漢山領走了,朝忠同志就在這裡……是。」他摀住了話筒,對孫秘書:「建豐同志要跟你說話。」緊接著將話筒遞了過去。

  那孫秘書雙手伸了過去,激動地接過話筒:「是我。報告建豐同志,我是孫朝忠。」

  王蒲忱終於能夠抽煙了,掏出煙,向密室那頭走去。

  孫朝忠的真實身份竟是鐵血救國會潛伏在國民黨全國黨員通訊局核心的人。這個身份,除了蔣經國,在鐵血救國會內部,也只有王蒲忱一個人知道。

  王蒲忱走到密室盡頭,開了地上那台小型的美式風扇,用風扇的聲音掩蓋那邊通話的聲音。

  孫朝忠殺崔中石,系執行建豐同志的絕密預案,黑鍋扣在了徐鐵英頭上,竟然瞞過了所有的人。被關到這裡,王蒲忱除了保護他的安全,也沒有跟他多說過一句話。鐵血紀律,孫朝忠和建豐同志通話,王蒲忱當然要迴避。

  接聽電話的孫朝忠:「是。建豐同志放心,朝忠明白。」

  王蒲忱面壁吸煙,一動不動,在等著他們通完電話。

  「是。」那孫秘書雙腿一碰,又等了片刻,聽到對方掛了電話,這才將話筒輕輕擱下,轉向王蒲忱,「蒲忱同志。」

  王蒲忱居然沒有聽見孫秘書這聲呼喚。

  「蒲忱同志!」孫秘書提高了聲音。

  「嗯。」王蒲忱這聲聽到了,這才轉過身來,走到電訊台前,將煙蒂摁熄了,「車在外面準備好了,我送你回警察局。」

  孫秘書:「建豐同志指示,為了保證幣制改革順利推出,明天在發糧現場嚴密監視共產黨,北平站這邊你負責,警察局那邊我負責。」

  王蒲忱靜靜地聽著下文。

  孫秘書:「走吧。」

  「好。」王蒲忱明白沒有下文了,便一個字也不多說,去開了門。

  剛走出門,王蒲忱臉色立刻變了。

  三個人居然悄悄地站在密室門外!

  有兩個就是剛才還在值班室睡覺的看守,一個是他們的頭兒,看押組組長。

  三人本是一臉的惶恐,待看到孫秘書從密室走出來,立刻鬆了口氣。

  「在站長這裡就好。」其中一個看守脫口說道。

  「好嗎?」王蒲忱望向那個看押組組長,眼中露出從未見過的瘆人目光。

  看押組組長立刻答道:「我立刻按條例處分,記大過一次。」

  派人陪馬漢山打牌,原是王蒲忱的安排,沒想到看押組的人連這個空子也鑽,公然私離監獄,拿馬漢山的美元套購緊俏物資,以致馬漢山足不出獄便知道了物價動盪。自己親自掌管的核心部門都爛成了這樣,王蒲忱也不知道該如何整頓了。原來還在琢磨如何睜眼閉眼不再追究,可這三個人公然闖了禁區,悄悄地站在任何人都不許挨近的密室門外,發現了他和孫秘書從裡面出來。這就犯了大忌!

  但見他沒再回話,只領著孫秘書向前走去。

  看押組組長心裡沒了底,領著那兩個看守跟著走去。

  兩輛車,四個行動組的人已經在監獄院內靜候。

  見王蒲忱領著孫秘書出來,行動組長立刻開了前面那輛車的後座車門。

  「孫秘書請上車吧。」王蒲忱讓孫秘書上了車。

  那個行動組長跟著也要上去。

  「你們不要去了。」王蒲忱站在那裡,對這四個行動組的人,「把他們三個人關到孫秘書剛才那間牢房去,任何人不得接觸。」

  行動組長知道看押組的人要倒霉,卻不知道站長會把他們投入監獄,這就不是處分,而是清理門戶了,一時便愣在那裡。

  另三個行動組員也面面相覷,愣在那裡。

  「執行!」王蒲忱喝道,接著打開了前面那輛車的駕駛車門,上車,發動了汽車。

  「站長!」看押組組長驚恐地嘶叫,立刻被兩個行動組員扭住了手臂。

  兩個看守蒙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另兩個行動組的人也就沒有扭他們。

  王蒲忱將車很快推到了三擋,飛快地出了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