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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 4

  更吸引他們的是,何其滄緊跟著唱了:

  大姐不必細盤查,天底下就是我的家。

  程小云:

  罵一聲軍爺理太差,不該調戲我們好人家。

  何其滄:

  好人家來歹人家,不該斜插海棠花。

  扭扭捏,多俊雅,風流就在這朵海棠花。

  程小云:

  海棠花來海棠花,倒被軍爺取笑咱。

  忙將花兒丟地下,從今後不戴這朵海棠花。

  何其滄:

  李鳳姐,做事差,不該撇了海棠花。

  為軍將花忙拾起,來來來,

  我與你插,插,插上這朵海棠花。

  程小云:

  軍爺百般調戲咱,去到後面就躲避他。

  何其滄:

  任你上天把地下,為軍趕你到天涯……

  唱完了,一片寂靜。禁不住,幾雙眼都悄悄瞥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身上那套空軍服此時如此醒目!

  方孟敖當然聽出了,剛才唱的「軍爺」暗喻的便是自己,毫不掩飾眼中的濕潤!

  謝木蘭有些被嚇著了,何孝鈺則是被父親感動得蒙在那裡。

  程小雲何等懂事,攙著何其滄,岔開話題:「校長,不比馬連良差。您歇一下吧。」

  何其滄依然站著:「這就是假話了,比方步亭好些倒是真的,他一走板就踏人家的腳後跟。打電話吧。他去跟梁經綸談什麼?莫名其妙。叫他們都過來。」

  程小雲怔在那裡。

  三個小輩也是一怔,都默在那裡。

  何其滄自己拿起了話筒。

  「我打吧。」程小雲從他手中拿過了話筒。

  「何伯伯。」方孟敖說話了,「我要回軍營了,安排明天發糧。」

  何其滄立刻明白了,他這是不願在這個場合見方步亭,也不願在這個場合見梁經綸,望著他,想了想:「去吧。孝鈺,你送送孟敖。」

  方孟敖走到小院門外站住了,回頭望著何孝鈺:「我特地給你揉了那麼多面,今晚你和木蘭都在家蒸饅頭,不要出去,明天也不要去領糧。」

  何孝鈺:「你跟梁先生都談了什麼,還一個字都沒跟我說呢。」

  方孟敖:「我跟他還能說什麼。問他是不是共產黨,他不肯承認,這就好。還有,我告訴他,你跟木蘭,一個是我的未婚妻,一個是我的表妹,今後學聯的事都不能參加。」

  「你說什麼?」何孝鈺失了聲,又趕忙壓低了聲音,「誰給你的權力?」

  「崔中石同志。」方孟敖望著天上的月,眼睛比月亮還亮。

  何孝鈺心裡一顫,隨著他的目光,怯怯地望向了天上的月。

  「回去吧,看好自己,看好木蘭。」方孟敖不看月了,向吉普車走去。

  何孝鈺怔怔地看著方孟敖上了車,又看著車發動。

  車卻倒了回來,在她身邊停住。

  方孟敖招了下手,何孝鈺只好走過去。

  方孟敖笑道:「忘記說了,替我告訴何伯伯,我喜歡他唱的京戲,尤其是那兩句。」

  「哪兩句?」

  方孟敖:「『任你上天把地下,為軍趕你到天涯』。」

  把何孝鈺窘在那裡,車向前開了。

  這一次車開得很老實,不到平時車速的一半。

  外文書店二樓房間。

  不知哪裡來的電話,把梁經綸叫了下去。

  方步亭篤定地坐在桌旁等著。

  樓梯響了,梁經綸又回來了。

  「坐吧,接著談完。」方步亭依然不看梁經綸。

  梁經綸:「我不能坐了,您說的那些問題我無法回答,現在也沒有時間回答了。」

  方步亭倏地抬眼望向他:「是共產黨叫你去,還是曾可達叫你去?」

  「您不要猜了。」梁經綸淡淡地答道,「是何副校長的電話,您夫人打的,叫您還有我立刻過去。」

  「好。」方步亭站起來,「你既然不願意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我也不需要你承認自己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只讓你明白,我已經盯上你了。只要不牽涉我的家人,你幹什麼都不關我的事。到了何家,當著木蘭,希望你明確表態,除了師生關係,你和她不可能有任何別的關係。不知這個要求梁教授能不能做到?」

  「現在還不能。」梁經綸淡淡地答道。

  方步亭的目光陡地嚴厲了:「嗯?」

  梁經綸:「因為我現在不能去何先生家。明天給北平各大院校師生發糧,組織不好,就很可能發生新的學潮。那時候第一個為難的就是方大隊長,您的兒子。現在學聯的人都在等我,您覺得我是否應該去防患未然?」

  這是在揭方步亭最深的那層傷疤了!

  方步亭望著這個如此年輕又如此陰沉的留美博士雙重政工,一陣寒意從心底湧了上來,目光卻不能顯露,依然嚴厲:「提到這裡,我附帶告訴你,我那個兒子可能不是你的對手,但他背後還有我這個父親。不信,你可以試試。我方步亭是不屑於涉足政治,才幹了金融經濟。你也是學經濟的,應該明白,經濟才是基礎,可以決定政治。記住我這句話,對你有好處,對你們接下來搞的幣制改革也有好處。」

  方步亭拿起桌上的提包和帽子,撂出了最後一句最重要的話:「告訴你的上級,不要跟我的家人過不去,我會配合你們在北平發行金圓券,協助你們推行幣制改革。去吧。」

  自己先出門了,卻叫人家「去吧」,這就是方步亭。

  一日之間,一室之內,先是曾可達向方孟敖暴露了自己隱蔽的身份,接著方步亭又突然道出了自己隱蔽的身份。梁經綸望著方步亭的背影在門外樓梯上逐漸矮下去,逐漸消失,又一次覺得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那盞只有二十五瓦的燈竟如光天化日!

  偏在這個時候,樓梯又響了,而且響得很急,是中正學社那個歐陽跑上來了。

  梁經綸:「方步亭走了?」

  那個歐陽:「出門就上了專車。」

  梁經綸:「是不是又有新的情況?」

  那個歐陽:「是。嚴春明回來了。」

  「誰?回哪裡了?」

  那個歐陽:「嚴春明,就在剛才,回圖書館了。」

  「找我了嗎?」梁經綸問完這句,才察覺自己有些失態,「把你知道的情況都說完。」

  那個歐陽:「是。他進了圖書館就直接去了善本室,跟誰都沒有打招呼。」

  梁經綸:「你們立刻去圖書館,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那個歐陽:「梁先生,我們奉命要保護你。」

  「我不需要什麼保護!」梁經綸很少有這樣低聲吼叫的時候,「立刻去!」

  「是。」那個歐陽輕聲答著,向門外樓梯走去。

  梁經綸怔在那裡想了一陣子,走到門口,立刻將門關了起來,應該說是把自己關了起來。

  顧維鈞宅邸的後門,路燈控制在恰好能照見路面石徑,進來的曾可達和王副官便身影隱綽。在這裡把門的那個青年軍營長緊跟在他們身後,也身影隱綽。

  「曾督察,徐鐵英和王蒲忱來了。」那營長在曾可達背影后輕聲報告。

  曾可達的腳停下了,回頭:「什麼時候?是同時來的,還是先後來的?」

  那個營長:「九點一刻,兩個人同時來的。」

  曾可達:「一輛車來的,還是兩輛車來的?」

  那個營長:「一輛車,徐鐵英的車。」

  曾可達慢慢望向了王副官:「陳繼承又有動作了。守著電台,我隨時可能向建豐同志報告。」

  王副官:「是。」

  曾可達踏著石徑快步走了進去。

  王副官對那個青年軍營長:「明天發糧,我們的人都準備好了嗎?」

  那個營長:「準備好了。一個連在現場,一個連在外圍,還有一個連是機動。」

  王副官點了下頭,又低聲叮囑:「一定要記住,首先是保護好方大隊長稽查隊的安全,不管是警備司令部的還是第四兵團、第十一兵團的人,發現他們有任何對稽查隊不利的舉動,以國防部的名義,一律當場逮捕。對共黨分子,發現了,在現場不要抓,到了外圍,聽曾督察的命令,叫抓誰,再抓誰。」

  「明白。」

  王副官這才也向那個方向走去。

  曾可達站在住處的燈下看那紙北平警備總司令部的藍頭軍令。

  徐鐵英坐在靠裡邊的單人沙發上喝茶。

  王蒲忱坐在靠外邊的單人沙發上照例抽煙。這裡沒有煙缸,他便拿著自己的那個茶杯蓋,權當煙缸,彈著煙灰,間歇咳嗽。

  曾可達將那紙軍令輕輕放在桌上。

  「看完了?」徐鐵英問得好生冷漠。

  曾可達轉過身,沒有去坐留給他的中間那個長排沙發,而是順手提起桌邊的椅子,在茶几這邊坐下。看似禮貌,顯著隨意,卻比他們坐得高,說話便有優勢。

  徐鐵英便不看他:「我們都簽了字,曾督察如果沒有別的意見,也請簽了字。陳副總司令那邊在等我們的回執。」

  「我就不簽字了吧。」

  「統一行動,曾督察不簽字恐怕不合適吧?」徐鐵英必須抬頭望他了。

  「很合適。」曾可達望了他一眼,又望了王蒲忱一眼,「徐局長兼著警備司令部的偵緝處長,王站長那塊也歸警備司令部管,你們應該簽字。我代表國防部,國防部不歸北平警備司令部管。」

  徐鐵英:「剛才開會的時候,你不在。陳副總司令這個軍令是報告過南京的。」

  「哪個南京?」曾可達一句反問,立刻站起身,踅回靠牆的辦公桌,給自己倒水。

  「沏好了,這杯茶就是你的。」王蒲忱望著他的背影,緩和氣氛。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統一貫徹領袖的思想?」曾可達一手拿著杯子,一手提著熱水瓶,乜向王蒲忱手中那個茶杯蓋,「王站長,同屬國防部,保密局也應該給你們發過新生活運動的手冊,不抽煙做不到,喝白開水也做不到嗎?」

  這就不只是不近人情,簡直有些不可理喻了。徐鐵英的臉本就一直陰沉著,聽曾可達夾槍弄棒,乾脆端起茶杯,一邊吹著茶葉,一邊大口喝了起來。

  曾可達冷笑著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