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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 4

  曾可達:「半小時前,建豐同志最新指示:『曾可達同志,望即向方孟敖同志告知梁經綸同志之真實身份,傳達二同志肩負之任務。梁經綸,原燕京大學經濟系高才生,民國三十一年,由經國輾轉委託美國盟友,經何其滄先生出面推薦,保送至美國哈佛大學經濟系深造;民國三十五年抗戰勝利回國,為戰後建國效力。今年4月,加入鐵血救國會,系本黨先進青年、忠誠同志。即將執行之『孔雀東南飛』行動,方孟敖同志代號為『焦仲卿』,梁經綸同志代號為『劉蘭芝』。望二同志精誠合作,推行平津地區之幣制改革,挽救瀕臨崩潰之經濟,打擊惡劣之貪腐,救我苦難之同胞!蔣經國。』」

  傳達至此,曾可達把自己也感動了,慢慢閉上眼,平息了一下心緒,再睜眼時,不再看二人,低聲說道:「至於梁經綸同志的共產黨員身份,就由經綸同志自己向方孟敖同志簡要說明。都請坐吧。」

  燈開了,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大亮。

  原來是謝培東回來了。

  「那天木蘭就是你送出去的!」謝培東對方孟韋還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你可以跟天賭氣,跟地賭氣,可我只有這一個女兒。她現在到底在哪裡,有沒有危險,對我你總應該說吧?!」

  「應該都在外文書店。」方孟韋低著頭悶聲答道。

  謝培東:「誰跟誰都在外文書店?」

  方孟韋:「大哥、孝鈺、木蘭。」

  謝培東:「都跟那個梁經綸在一起?現在還在一起?」

  「我沒有進去。接到徐鐵英的電話說家裡有急事找我,就回來了。」方孟韋這時也已經有了負疚感。

  「不能讓他們再待在那裡了。」謝培東轉對方步亭,「行長,給何副校長打電話吧,讓他出面,叫梁經綸立刻離開外文書店,回去幫他整理那個論證報告。」

  方孟韋望向姑爹,眼睛一亮。

  ——這個主意如此簡單實用,自己是因為負氣沒有往這方面想,一直足智多謀的父親莫非也是因為負氣,失了主意?

  方步亭卻歎了一聲:「何副校長如果管這樣的事就不是何副校長了。在這個世上真敢教訓我的人也就是他了……離開他家前,就聽了他好一通書生之見。能打這個電話我還用得著你提醒。」

  「那就叫小嫂打。」謝培東緊望著方步亭。

  方孟韋這時也望向了門外,對父親的負氣頓時消釋了好些。

  方步亭把他們的情緒都看在眼裡,又輕歎了一聲:「那就叫她打個電話試試。老夫子喜歡她,說不定會給她些面子。」

  謝培東立刻轉身出門,喊道:「小嫂!」

  一樓客廳裡,程小雲撥通了電話。

  「孝鈺呀!」程小雲立刻摀住了話筒,對站在一旁的謝培東,「是孝鈺,她回家了。」

  「是她一個人,還是都回家了?」謝培東急問。

  程小雲又對著話筒:「你們什麼時候回的,木蘭跟你在一起嗎?她大哥呢?」

  謝培東緊緊地望著話筒。

  程小雲聽完對方回話:「知道了。你和木蘭就好好在家待著……我這就告訴你方叔叔,當然還有謝叔叔,叫他們放心……對了,你們也跟你爸說說,聽聽他的意見……好,有事再通電話。」

  放下電話,程小雲再看謝培東時,發現方步亭也已經站在二樓辦公室的門外了。

  程小云:「孝鈺和木蘭剛剛回的家,說是學聯的同學用自行車送的。孟敖還在外文書店,跟梁先生在一起。」

  樓下的謝培東,樓上的方步亭遙遙對望著。

  「培東,你上來吧。」方步亭轉身已進了辦公室大門。

  「不要再分析了,這個梁經綸不是共產黨。」方步亭從陽台的座椅上站起來,「他是太子黨!」

  謝培東睜大了眼。

  方孟韋也是一震。

  方步亭又像那個一等分行的行長、老謀深算的父親了:「崔中石是共產黨,死了。他們卻派一個假共產黨來試探孟敖,還把孝鈺也牽扯了進來,加上木蘭,我們家有三個人要壞在他的手裡。」

  謝培東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幾十年的秘密工作,早已波瀾不驚,但此刻聽到方步亭這番判斷還是十分吃驚——這位內兄倘若不搞經濟,去幹特工,國民黨也無此人才。自己這十幾年是怎樣瞞過他的?不敢再想。

  方孟韋也已經完全像原來那個兒子了,眼前的父親又是原來那棵大樹了。大哥要他保護,自己要他保護,木蘭如何從那個梁經綸身邊離開,這一切看起來還得靠父親安排。

  兩雙眼都在望等著方步亭。

  方步亭:「一個哈佛大學回國的博士,學的經濟專業,不可能去相信共產黨那一套。一面帶著那些不懂事的學生鬧學潮,一面又幫國府的經濟顧問起草幣制改革的論證報告。那個報告我看了,完全不可能是共產黨的觀點,共產黨也不會有這些觀點。」

  「共產黨也可能正好利用他的這個長處,掌握南京政府的核心經濟機密。」方孟韋終於跟父親正面對話了。

  方步亭:「南京政府的經濟有什麼核心機密?大官大貪,小官小貪,盡人皆知。央行北平分行的賬就在你姑爹手裡,現在要查賬的不是共產黨,是太子黨。培東。」

  「行長。」謝培東立刻應道。

  方步亭:「拖欠北平師生的配給糧今晚能不能運到?」

  謝培東:「應該能。」

  方步亭:「應該能?」

  謝培東:「通過徐老闆跟上海和天津在協調,今晚他們再不把糧食運來,查他們的恐怕就是美國人了。」

  方步亭點了下頭:「該給上海美國商行的三百萬撥過去了嗎?」

  謝培東:「他們幾家在湊,明天也會匯過去。」

  方步亭一聲長歎:「為了我那個大兒子,我們北平分行盡力配合國防部調查組吧。明天是個坎,糧食發下去了,我向曾可達表態,幣制改革我來配合。只一個條件,讓孟敖出國,不要再拿他當槍使了。孟韋。」

  方孟韋終於又輕聲答了一個「爹」字。

  方步亭:「爹這樣做是不是有些偏心?」

  方孟韋:「兒子從來沒有這樣認為。」

  方步亭:「那爹今天就給你交底。什麼幣制改革救不了中華民國,蔣總統那幾百萬軍隊也未必打得過共產黨。你哥、孝鈺,還有木蘭,爹都會想辦法把他們送出去。最後送你。」

  方孟韋:「送我們走,您和小媽,還有姑爹呢?」

  方步亭:「『八一三』我拋下你們,自己去了重慶。這一次,我還債。你們小的都走,我們幾個長的留下來。培東,你看如何?」

  「行長的心我們都知道了。」謝培東不忍看方步亭此時的眼,望向方孟韋,「關鍵是眼下,行長既然認定那個梁經綸背景複雜,怎麼讓孟敖還有孝鈺和木蘭不要被他利用。」

  方步亭:「孟敖既然提出了要娶孝鈺,我們就好辦。今晚就讓小雲到何副校長那裡去提親。難辦的是木蘭,她被那個姓梁的迷住了,現在叫她也不會回來。你們不要管了,我心裡有數。哪天有直接飛美國的飛機,綁也把她綁上去。先送她走。」

  謝培東不能接話了,只能閉上了眼。

  方孟韋有好多話要說,也不知從何說起。

  方步亭望向了兒子:「回局裡去吧。跟徐鐵英說,明天發糧,你帶隊。」

  方孟韋:「這一向他都在叫我管內勤,不一定會答應。」

  方步亭:「告訴他,就說是我的意見,你必須去。明天到了現場,一定要管好北平警察局的人,不能再跟學生起衝突。記住,把我剛才分析梁經綸的話忘了,這個人,還有鐵血救國會,我去對付,你不要再惹他們。」

  方孟韋一陣心血潮湧,想看父親,卻閉上了眼睛。

  謝培東立刻說道:「記住你爹的話。快去吧。」

  方孟韋睜開眼時不忍再看他們,轉身就走。

  「叫你小媽上來。」方步亭追著兒子的背影喊道,這一聲完全是慈父的聲音。

  「知道了。」方孟韋沒有回頭。

  何宅一樓客廳的沙發上,何其滄正在聽電話,平時見不到的笑容這一刻在眉眼間、在嘴角旁都顯了出來,說話也帶著平時聽不到的調侃:「看一看現在幾點了……是呀,九點都過了,也只有你這個程大青衣敢把我從床上叫下來接電話。說吧,叫我幹什麼?」

  何孝鈺和謝木蘭都站在離他幾米的地方,這是規矩,不能偷聽對方的說話,又十分想知道對方在說什麼。

  對方的話只能從何其滄的回話和表情中猜測了。

  何其滄臉上的笑容減了:「現在過來?就你一個人?」

  何孝鈺和謝木蘭都屏住了呼吸。

  對方的回答顯然是肯定的。

  何其滄臉上的笑容沒了,沉默了少頃,顯然是顧及對方的感受,還要顧及兩個站在不遠處女孩的感受,嘴角勉強地又露出了一絲笑紋:「小雲哪,我平時喜歡你不只是想聽你的程派,更看重你從來不摻和方步亭的事……告訴他,這麼晚叫自己的妻子一個人來看我這個老頭兒不合適!……不要再說什麼理由了,就告訴他一個理由,我今晚不會見你,男女授受不親。」

  何孝鈺和謝木蘭都蒙在那裡,互相想看對方的反應,又都忍住了。

  何其滄對程小雲還真是很好,儘管笑得不很自然,仍然笑道:「好了……你先掛電話吧。」

  放下電話時,何其滄一臉肅容,按住沙發扶手慢慢站起來。

  何孝鈺此刻也不敢過去攙扶他了。

  何其滄望了她們一眼,對何孝鈺:「到我房間來。」獨自拄著枴杖上樓了。

  何孝鈺沒有立刻跟去,一直不看謝木蘭,現在必須望向她了,低聲說道:「你要願意就到我房間等我,不願意就去外文書店。」

  「我現在能去外文書店嗎?」謝木蘭的反問,已經不是負氣,而是帶有挑戰了。

  「那你想怎麼樣?」何孝鈺面前的謝木蘭是如此陌生。

  謝木蘭:「你要願意,就把梁先生房間的鑰匙給我。我去那裡等他。」

  「我怎麼會有梁先生房間的鑰匙?!」何孝鈺的臉唰地白了,咬著下唇,好不容易把堵在胸口的氣嚥了下去,「謝木蘭,你剛才也聽到我爸跟你程姨說話了。那就是我爸!我是他女兒,梁先生是他學生,何家是有家規的!」

  「那自由呢?進步呢?革命呢?」謝木蘭一連幾句反問。

  何孝鈺倏地轉身,快步向樓梯走去。

  謝木蘭一個人被撂在那裡。

  何家的客廳比方家的客廳小,平時便覺得更加溫馨,今天卻顯得如此荒漠。

  謝木蘭毅然向門口走去。

  何宅院落的月光倒比遠處的路燈亮些,照著西邊院子裡梁經綸那兩間廂房。

  謝木蘭被月光引著,走到廂房門前,就在石階上坐下了。

  這裡能看到何伯伯房間的燈光,可謝木蘭也就瞥了一眼,立刻轉望向院門。

  她突然十分不喜歡那棟曾經給了自己許多關懷和溫情的小洋樓。

  她不喜歡何家的家規。

  梁先生也許一夜不會回來,她也會坐等到天明。

  「自由萬歲!」她在心裡吶喊。

  「新中國萬歲!」她望向了天空中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