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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 2

  「我們在這裡談的是明天給各校師生發糧的事,有什麼說不清楚的?」謝木蘭聲音好大,顯然是有意讓樓上的方孟敖和梁經綸聽見。

  那人立刻變了臉色,望向二樓,緊接著低聲對何孝鈺說道:「孝鈺同學,請你聽學聯的安排,立刻帶謝木蘭同學離開。」

  謝木蘭嗓門更大了:「梁先生就在樓上,你們叫我們聽哪個學聯的安排?」

  那人急了:「會把軍統的人引進來的!何孝鈺同學,請你立刻制止謝木蘭同學,趕快離開!」

  謝木蘭最生氣的就是他們一直將自己排除在學聯之外的這種態度,更大聲了:「那就讓軍統的人進來,趁我大哥在,跟他們鬥爭……」

  「木蘭!」何孝鈺還真出面制止了,「你不是一直追求加入學聯嗎……」

  「我已經加入了!」謝木蘭負氣嚷道,「梁先生今天批准的!」

  不只是何孝鈺,那個中正學社的人也僵在那裡。

  一樓謝木蘭的聲音如此響亮,二樓房間當然都聽見了。

  梁經綸望向對面的方孟敖,只見他依然在埋頭看書,心中一陣翻湧。

  因為雙重身份,梁經綸時刻要面對共產黨城工部、學委的考驗,還要不時受到來自鐵血救國會內部的猜疑,好在每一次他都挺過來了。唯有這一次,面對這個方孟敖,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此時聽到樓下中正學社的學生在叫何孝鈺和謝木蘭離開,他一時也分不清是城工部學委的行動,還是鐵血救國會的指示。

  「那讓我上去!」一樓又傳來了謝木蘭的聲音,「叫我大哥下來,對付他們!」

  梁經綸又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依然沒有反應。

  不能再這樣被動了,梁經綸徑直走到二樓門邊,開了門,站在樓梯口:「孝鈺同學,你帶木蘭同學先回去。」

  樓下的何孝鈺竟沒有回話。

  梁經綸語氣嚴厲了:「歐陽同學!」

  ——樓下那個中正學社的學生原來複姓歐陽。

  梁經綸:「你組織幾個學聯的同學用自行車送她們,路上遇到情況,立刻回來報信。方大隊長在這裡。」

  「好!」樓下傳來那個歐陽同學的聲音。

  接著是開門聲。

  接著又是那個歐陽同學的聲音:「叫幾個同學,找幾輛自行車!」

  離燕京大學不遠的公路旁,幾輛自行車放倒在斜坡上。

  四個學生模樣的人靜靜地坐在自行車旁。

  突然四個人同時站起來。

  一輛疾馳而來的吉普,竟沒開燈,開始只能隱約聽見聲音,月光下已逐漸能看見車影。

  這等在公路邊的學生正是青年軍中正學社的人。看見越來越近的那輛吉普,他們迅即扶起各自躺放在斜坡上的自行車,推到了公路邊。

  其中兩個架好了自己的自行車,又去斜坡,推過來另外兩輛自行車。

  四個人,六輛自行車,候在公路邊。

  吉普「吱」的一聲,在他們面前停住了。

  先跳下來的是換了便服的王副官,立即去開後座的門。

  後座門已經從裡面推開了,換了便服的曾可達走了下來。

  沒有言語,兩個青年軍已經將自行車推到了曾可達和王副官面前。

  曾可達翻身上車,向燕大方向騎去。

  「跟上!」王副官急忙上車,同時低聲喝道。

  四個青年軍立刻推車跑起來,快跑中跳上車,猛踏車輪,向曾可達那輛車追去。

  很快,兩個青年軍的車在前,兩個青年軍的車在後,將曾可達護在中間。

  王副官在最後趕著。

  月色空濛,樹影婆娑,車行如水。

  曾可達是南人,此時夜行在北地,見公路兩旁無邊麥茬,戰亂棄耕。政在農工,各級政府不能安民,自己卻要為北平城兩百萬人募糧。這才領悟到建豐同志剛才電話裡佈置完任務後,為什麼要感傷地給自己吟誦那首《詩經·王風》了。

  ——濃重的奉化口音立刻又在耳邊響起: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王命在身」,心中鼓蕩,曾可達倏地挺直身子離開車座,猛踏腳蹬,超過了前面兩個青年軍,一任夜風撲面。

  被拋在後面的青年軍都慌忙離開了車座,腳下猛蹬,向他追去。

  苦了王副官,鉚足了勁,畢竟是文職,還是跟不上,一個人被落在了後面。

  那家商行二樓那間房內,荷葉邊的煤油燈不知何時點亮了,吊在桌子上方閃爍。

  張月印那個位子不知何時空了,燈下只坐著謝培東和老劉。

  兩個人都在等張月印,沉默都凝固在頭頂那一點燈火上。

  突然,樓下傳來了踩樓梯的聲響。

  兩個人都站了起來。

  張月印匆匆進來了,這回沒有叫二人坐下,自己也站著:「劉雲同志急電,中央新的指示。」

  謝培東和老劉都望著他。

  張月印:「『孔雀東南飛』只是國民黨推行整個幣制改革在平津的行動,核心在上海,平津的行動是配合的重點。為了爭取美國援助,接下來他們會在國統區五大城市推行幣制改革,發行金圓券。為了堅挺新發行的金圓券,他們會把大量的糧食和物資調到五大城市,平抑物價。這些糧食和物資在調運途中,我各軍部隊以及黨的地下組織不得襲擾,一律放行。」

  「我想問一下,為什麼要配合他們?」老劉忍不住問道。

  「為了五大城市的人民。」

  張月印回答得很簡明,接著傳達:「在北平和天津,我黨隱蔽在國民黨各部門之同志,凡參與幣制改革調運物資者,均不得牴觸,給予積極配合。望你們立刻貫徹該指示精神,傳達到每個有關人員。」

  中央的指示提綱挈領,接下來就應該北平城工部具體商量落實了。

  張月印果然望向了謝培東:「劉雲同志指出,在平津,任務最艱巨、處境最困難的是謝培東同志。謝老,天津方面運糧的火車已經發出,三小時後您代表北平分行去接收糧食,親自押運送到稽查大隊軍營。見到方孟敖同志,先瞭解他與梁經綸見面的詳細情況。難點在於怎樣讓他明確黨的指示,今後按黨的指示行動,又不讓鐵血救國會懷疑他已經和我們接上了關係。這一點,中央和華北城工部授權,由謝老自己把握,絕對單線聯繫。」

  「請組織放心,我知道怎麼做。」謝培東提起了椅子上的包。

  「您稍等一下。」張月印留住他,接著轉望向老劉,「國民黨這個時候出台這個政策,也挽救不了民心向背,還會加劇他們內部的鬥爭。上級分析,他們內部這場鬥爭,很快會波及我們地下黨的同志,包括外圍進步學生。當務之急,我們需要將一部分人秘密轉移到解放區。這個任務由老劉同志具體負責,離開這裡以後,你立刻找到嚴春明同志,讓他今晚就走。其他轉移的人,這幾天分批安排。劉雲同志還特別指示了學委,讓他們想辦法叫梁經綸提出來,將謝木蘭同學轉移!」

  我明白。」老劉這一聲答得特別會意。

  謝培東儘管久經波瀾,這一刻還是難掩感動:「我感謝組織……」

  「應該的。」張月印深深地望著謝培東,「謝老,天津的糧食三小時後才到,你先回北平分行。方步亭這個時候也應該在等你了,怎樣控制孟敖同志下面的行動,他也在急著等你商量。」

  謝培東隔著桌子慢慢向他伸過手,兩人會意一握。

  謝培東再跟老劉握手,發現老劉的手十分有力,卻沒有十分用力,只是握緊了,將握手的時間延長了。顯然,他是在用這種方式向自己表達歉意,重申敬重,同時傳遞一個更重要的信息,請自己放心謝木蘭的安全。

  謝培東眼中流露出謝意,轉身走出。

  張月印和老劉都跟著送出了房門。

  張月印的判斷十分準確,方步亭這時已經回到行長辦公室了,在等著謝培東。

  跟往常不一樣,方步亭回到辦公室後沒有開燈,藉著南面落地玻璃窗灑進來的月光,在打電話,形單影隻,聲音沙啞:「繼續找。打鏡春園徐老闆的電話,問謝襄理是不是跟徐老闆在一起,現在去了哪裡?」

  放下電話,方步亭的身影到了南面落地玻璃窗的陽台邊,坐了下來,望向只有月光的院落。

  原來,不只辦公室內沒有開燈,整棟樓都沒有開燈,樓外的院子裡也沒有開燈。天上的月便分外地亮,方步亭望著涼涼的院落怔怔地出神。

  大兒子今天帶何孝鈺出西南防線的反常舉動,已讓方步亭心亂如麻;而小兒子找到了大哥和何孝鈺竟不告訴自己,更讓他心灰意冷。方孟敖又去見了梁經綸,竟然是徐鐵英打來電話他才知道,並叫自己回來,說是做了工作,已讓方孟韋回家。親疏否隔,內外交攻,唯一可以商量的謝培東偏又不在。他只能等,把所有的下人都趕回了房間,把所有的燈都關了等。

  誰會先回來呢?

  突然,他一凜!

  大院門外傳來了汽車開進的聲音。

  無須分辨,是聽慣了的北平警察局那輛002號吉普的聲音。

  方孟韋回來了。

  方邸大院虛掩的大門是從外面推開的,方孟韋踏進大門,便站在那裡。

  以往也經常感受到父親的高深莫測,這回他卻對父親這種膚淺的高深莫測頓生反感。

  ——北平城雖經常停電,但是這座院子拉的是專線,從不停電。此刻院子裡沒有燈光,那座等著他的樓也沒有一絲亮光。他知道這都是父親故意關的。

  幾天未回,望著這個本只屬於父親沉沉如夜的家,心裡明白,父親那雙眼顯然就藏在黑暗中,在盯著自己。

  對付從小就依順的兒子,也如此用心,何苦來哉!

  他真不願意再往前踏進一步,卻還是踏著月色,走向了那棟藏著父親眼睛的洋樓。

  又推開了客廳的大門,方孟韋在黑暗裡站了好幾秒鐘,終於伸手按向了牆邊的開關。

  大廳那盞吊燈亮了,整個樓都亮了,方孟韋卻意外地一怔。

  偌大的客廳,沙發上孤零零坐著程小雲,望著方孟韋慢慢站了起來。

  ——活在這個家裡,孤獨的也不只是自己。

  方孟韋突然覺得眼前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後媽今天比往常親近。

  四目相對,方孟韋的嘴動了一下,沒有發出聲音,卻能看出叫的是「媽」。

  程小雲輕步走了過來,在他面前站住了,輕聲地:「不好叫就不要叫了……」

  方孟韋畢竟仍不自然這樣與她近距離對視,瞥向了二樓父親的辦公室,卻依然沒有走向樓梯的意思。

  程小云:「問你一件事,願意你就告訴我。」

  方孟韋只好又望向她,點了下頭。

  程小云:「你大哥還有孝鈺和木蘭是不是都在梁先生那裡?」

  一片陰雲掠過,方孟韋實在不願回答,卻還是輕點了一下頭。

  程小云:「這個時候,大家的心情都一樣。你爸正在樓上等你,你也看到了,燈也不讓開……」

  方孟韋這回卻沒有點頭,反而露出一絲不以為然,向那道筆直的樓梯走去。

  程小雲揣著忐忑將他送到樓梯口。

  方孟韋突然轉過身,問道:「我也想問一件事,願意就告訴我。」

  程小雲點了點頭。

  方孟韋:「當初,你是怎麼愛上我爹的?」

  程小雲沉默了片刻,只能答道:「過後,找個時間我慢慢告訴你,好嗎?」

  「好。」方孟韋不再使她為難,轉身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