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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 1

  一家商行的二樓小房內,張月印見到了焦急的謝培東。

  「怎麼會這樣?」張月印望著謝培東,從來沒有這樣焦慮過,「謝老,您親自跟他接頭,方孟敖怎麼會突然離開,還拉上何孝鈺同志出了西南防線?」

  「是我的工作有問題。」謝培東心情十分沉重,這個時候任何客觀解釋都不能代替自我檢討,「我忽略了他突然知道我是崔中石同志的上級後,反感會如此強烈。崔中石同志的犧牲,畢竟我有責任……」

  「組織上現在沒有叫我們討論崔中石同志犧牲的責任,謝老!」一直在那裡來回焦躁走著的老劉,這時停住了腳步,「中央給華北城工部和我們北平城工部下了死命令,六點前必須上報國民黨『孔雀東南飛』的詳細行動計劃。這個時候只有方孟敖知道這個行動的內容,他卻跑了!還拉著何孝鈺。他到底要幹什麼?!」

  謝培東歎了一聲:「問題可能是我將梁經綸鐵血救國會的真實身份告訴了他,卻忽略了他會因此擔心何孝鈺的安全。他突然把何孝鈺帶出去,應該是這個原因。」

  「情況比想像的更嚴重了!」張月印站起來,「方孟敖如果把梁經綸的身份告訴了何孝鈺,我們下面的工作就完全被動了。要是方孟敖真的把何孝鈺往解放區送,後果更不堪設想……」

  「只有等方孟韋將他們追回來了。」謝培東,「接下來的工作我想辦法彌補。」

  「方孟韋能追上他們嗎?」老劉已經完全失去了平時對謝培東的那份敬重,「萬一追不上,陳繼承和徐鐵英那些人在涿州接合部抓住他們怎麼辦?!」

  謝培東:「鐵血救國會還要利用方孟敖執行他們的『孔雀東南飛』計劃。曾可達現在也應該通過蔣經國在向國民黨防線的中央軍打招呼了,應該會截住方孟敖……」

  「真是敵我不分了!」老劉十分焦躁起來,「這個方孟敖到底是我黨發展的黨員,還是蔣經國發展的鐵血救國會成員!」

  「老劉同志!」張月印阻止了老劉的激動情緒,「這是中央的部署,我們北平城工部不要妄下結論!馬上電報劉雲同志,上報中央吧。立刻去帽兒胡同發報,我先走,老劉過五分鐘走。謝老,您也不要坐汽車了,叫北平分行的汽車回去,改乘黃包車隨後趕來。」

  國民黨沒有想到,共產黨也沒有想到,方孟敖的車在開往涿州的途中突然又岔離了京石公路,從一條小路折到了永定河邊一段人跡罕至的河堤上。

  七八月正是永定河汛期,河水充沛,沿堤一棵棵柳樹,柳絲正長。車在樹蔭下,人在樹蔭下,暑氣頓時去了不少。

  方孟敖:「這個地方不錯。」

  何孝鈺一直沒有接言,也一直沒有看他。

  兩個人各自遠望。

  東北望,已不見北平;西南望,遠處是莽莽蒼蒼的太行山脈。

  「會游泳嗎?」方孟敖又問。

  「你把我帶到這裡,就是來游泳?」何孝鈺終於接言了。

  方孟敖回過頭,望向她:「你會不會吧?」

  何孝鈺:「會,我不游。」

  方孟敖:「我要是逼你下水呢?」

  「你不會。」

  「我會。」方孟敖面對河流坐下,「最後一次見崔叔,是在後海。他告訴我自己不會水,我還是把他逼了下去。直到見他沒了頂,好久沒出來,我才跳下去救了他。」

  何孝鈺心一揪,呼吸都屏住了。

  「知道我為什麼逼他下水嗎?」

  何孝鈺望著他的背影,不敢接言了。

  方孟敖依然坐著:「1946年9月10號,農曆八月十五,中秋節。崔中石在杭州筧橋航校發展方孟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48年8月1號,在北平後海,崔中石告訴方孟敖,他從來就不是什麼共產黨,因此方孟敖也不是什麼共產黨。」

  說到這裡,方孟敖站了起來,猛地回頭望向何孝鈺:「現在知道我為什麼要逼他下水了嗎?」

  何孝鈺只能望著他。

  方孟敖:「你有表嗎?」

  何孝鈺:「沒有。」

  方孟敖:「我的表那天晚上也送給崔叔了。手腕給我,我數數你的脈搏。」

  何孝鈺下意識地想將手藏到背後,但也就只是動了一下。

  方孟敖一笑:「那就你自己數吧。我的脈跳一分鐘六十下,正常人一分鐘七十下。你也是正常人,按每分鐘七十下,幫我算時間。」

  「你到底要幹什麼?」

  方孟敖開始脫上衣,脫軍靴,脫長褲:「在昆明我跟美國飛虎隊比過憋水。他們最厲害的能憋兩分十秒,我堅持最久能憋兩分半鐘。你數一百七十五下,我要是還沒有上來,就是找崔叔去了。」

  何孝鈺還在驚愕間,但見身影一躍!

  河堤上已經不見了方孟敖,永定河水泛起好大一圈漣漪!

  呆呆地望著漣漪泛盡,何孝鈺這才突然想起了要數脈搏,手指搭上手腕卻完全找不到脈跳,趕緊將手放在胸口,去數心跳,亂數了一陣,全然沒有記住數字。

  她不再數了,睜大眼,搜尋著河面。

  上游,只有河水在流。

  下游,也只有河水在流。

  「方孟敖!」何孝鈺對著河水大喊了一聲。

  永定河毫無反應,只靜靜在流。

  「方孟敖!你這個壞人……」

  咬牙說了這聲,何孝鈺縱身跳進了河裡。

  她還真會游泳,游到河心,便潛下去尋找方孟敖的身影,可惜河水不是太清,水下能見度也就在兩米開外。

  何孝鈺從水裡躍出來,急換了一口氣,猛甩了一下濕發上的水,才發現自己已經在那輛吉普車的下游十幾米處了。

  堤上沒有方孟敖的身影,河面上也仍然沒有方孟敖的身影。

  何孝鈺卻被水流推著,離下水處越來越遠。

  她覺得自己越來越沒有力氣了,還是奮力一躍,向著上游處,發出了大聲哭喊:「方孟敖——」

  喊了這一聲方孟敖,何孝鈺突然感到永定河水的力量比剛才大了,越來越大;自己的力氣比剛才小了,越來越小。

  載沉載浮,她知道自己已經游不到岸邊了,也沒有想游到岸邊。

  她開始下沉,任由自己下沉,剩下的最後一個念頭就是,或許能在水下見到方孟敖。上身橫沉,下面的學生裙瞬間浮了上來,在接近水面處像一圓蓮葉。

  那圓裙子也載不起何孝鈺了,沉了下去。

  水面的陽光,越在水下,越見明亮。

  ——有一雙眼能透過水面這層陽光看見天空!

  方孟敖竟然一直在水下跟著何孝鈺的身影潛泳,清楚地看見那圓裙影斜著沉了下來。

  就像一條魚,他倏忽飆向裙影,兩手握住了裙下的雙腳,往上一送。

  何孝鈺立刻穿水而出,身體升離水面足有一米高!

  何孝鈺吐出一縷水,滿目日光,雲在青天。

  突然一個閃念,她就想這樣停在水天之間。

  可很快水下托舉著她的手又鬆了。

  她的身子剛沉到水面,一隻手飛快地伸了過來,有力地挽住了她的手臂!

  何孝鈺看見了方孟敖,扭動手臂就想掙脫他,可軟軟的,哪裡能夠掙脫。

  方孟敖挽著她向岸邊游去,就像一條大船拉著一隻小船。

  帽兒胡同二號四合院北屋。

  張月印從發報員手裡接過回電,才看了一眼就怔在了那裡。

  「嚴厲批評了?」老劉猜道。

  「批評什麼?」張月印心情更不好了,也不看他,只將那紙電文遞了過去,「劉雲同志去華野司令部開會了。」

  老劉看了電文更焦急了:「能不能直接跟華野司令部通電?」

  「不能。」張月印立刻否定了他,「北平城工部只能跟華北城工部直線通電。」

  「那就不能等了。」老劉望向張月印,「中央六點前需要我們的情報。我提議,謝培東同志立刻坐北平分行的車沿京石公路去找。見到方孟敖馬上傳達上級指示,叫他去見曾可達,弄清楚『孔雀東南飛』的詳細行動計劃,還有那個劉蘭芝是誰。」

  張月印望向了謝培東。

  謝培東沉思片刻,答道:「我可以去找。能不能找到不說,就是找到了,也絕不能夠叫方孟敖去向曾可達打聽『孔雀東南飛』的詳細行動計劃,打聽劉蘭芝是誰。」

  「中央的指示不執行了?」老劉緊盯著張月印。

  張月印也只好望著謝培東。

  謝培東:「敵工部門有原則,我請求向中央解釋。」

  老劉:「解釋什麼?我們發展的黨員不聽黨的指揮了?」

  謝培東也表現出了強硬的堅持:「敵工部在併入城工部以前,一直有一條鐵的紀律,任何特別黨員都有特別任務,在中央命令執行特別任務前,不能給他們派遣任何其他任務。方孟敖就是周副主席指示發展的特別黨員,鐵血救國會又正在不擇手段利用他,他的任何舉動都已經牽涉到中央的大局。我們現在派他去向曾可達探聽情報,立刻會引起曾可達的懷疑,後果將十分嚴重。一定要我這樣做,除非周副主席同意。」

  「無須請示了!」老劉立刻停止了腳步,態度十分強硬,「六點前向中央報告『孔雀東南飛』的詳細行動計劃,就是周副主席的指示,而且是毛主席在親自過問,這就是現在最大的大局!謝老,你們敵工部可以拿特別黨員說事,我們北平城工部不能不執行毛主席的指示!」

  謝培東立刻回道:「那就電告中央,說是我謝培東不執行毛主席的指示!」

  「你說什麼?!」老劉驚住了。

  張月印也愕在那裡。

  「我願意接受組織最嚴厲的處分!」謝培東閉上了眼睛。

  空氣在這一刻凝固了。

  永定河邊。

  兩個特別黨員哪裡知道他們的上級組織正為他們陷入困局。

  在吉普車後座,衣裙貼濕的何孝鈺,將手慢慢伸向一口大號美國空軍專用黃褐色紋皮箱。

  按鈕彈開了。

  皮箱的最上層赫然擺著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美式空軍制服。

  將制服放在一邊,露出了也是疊得整整齊齊洗得雪白的襯衣。

  捧起襯衣,何孝鈺目光定住了——

  兩幅精緻的鏡框並列擺在那裡!

  左邊鏡框,兩個穿著美式空軍短袖襯衣的人,在燦爛地望著她笑:一個是笑得像中國人的陳納德,一個是笑得像美國人的方孟敖!

  右邊鏡框,一個穿著西服戴著金絲眼鏡的人,一個穿著美式空軍制服戴著大簷帽的人,在溫情地望著她笑:穿西服的是笑得像大哥的崔中石,穿制服的是笑得像小弟的方孟敖!

  何孝鈺怔怔地跟著笑了一下,接著心裡一酸,捧起兩幅鏡框,又看見了一隻精緻的橡木酒盒,酒盒上印著「Chateau Lafite 1919」。

  一瓶酒和一箱子衣服、兩幅照片裝在一起,隨身帶著,顯然不只是因為「1919」才珍貴。

  她小心地放下鏡框,捧起酒盒,答案果然寫在背面的兩行文字上。

  左邊一行是英文:「送給我最勇敢的中國朋友 陳納德 1942年昆明」!

  右邊一行是中文:「送給我最敬愛的中石大哥 方孟敖 1946年杭州」!

  ——陳納德送給方孟敖的,方孟敖又送給崔中石的,這瓶酒卻依然靜靜地躺在皮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