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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 3

  「他們來了嗎?」曾可達已繫好了衣扣,沒有看早點,望著王副官。

  「在外面。先吃點東西吧。」王副官答著,又從軍服下面的大口袋裡掏出兩本不厚不薄的書,「您要的《新月派詩集》,後面是剛抄好訂上去的《孔雀東南飛》詩。」遞了過去。

  曾可達接過了書,盯著封面看了看,直接翻到最後面那首訂上去的手抄《孔雀東南飛》。

  一行行長長短短的字,在曾可達的眼中也就是一行行長長短短的字。

  「焦仲卿!」他耳邊彷彿又聽見了奉化口音在叫著這個名字。

  又翻了一頁,還是一行行長長短短的字。

  「劉蘭芝!」幻聽的那個奉化口音又在叫著這個名字。

  曾可達將書啪地合上,放到桌上:「叫他們進來吧。」

  王副官:「還是先吃……」

  曾可達盯向王副官:「叫他們進來。」

  「是。」王副官不敢再說,開了門,「進來吧。」

  兩個青年軍學生特務悄悄走了進來,穿著學生裝還是行了個軍禮:「將軍!」

  曾可達已經一手拿著一個饅頭遞了過去:「先吃點兒東西。」

  兩個人雙腿一碰:「是。」接過了饅頭。

  曾可達這才坐下,一手拿起一個饅頭嚼了起來,又端碗喝粥:「吃呀。」

  「是。」兩個人這才也開始嚼饅頭。

  「梁教授現在在哪裡?」曾可達一邊吃著,發問了。

  兩個人對了一下眼神,決定由左邊那個回答。

  左邊那人:「報告將軍,梁教授昨天一晚都在何副校長家,現在還在何副校長家。還有,方步亭天剛亮就去了何副校長家,現在都在何副校長家。」

  曾可達手裡的碗停住了,手裡的饅頭也停住了。

  兩個青年軍學生特務手裡剩下的那點兒饅頭也不敢嚼了,靜望著曾可達。

  曾可達站了起來:「吃完。」說著一個人走到了門邊。

  兩個人輕輕地接著嚼饅頭。

  曾可達又回轉過身:「梁教授說沒說過什麼時候能出來?」

  兩個人中右邊的那個答道:「報告將軍,遵照您的指示,我們不許與梁教授接觸……」

  曾可達手一揮:「回去,告訴在那裡的人,繼續監視。」

  「是。」兩個人嘴裡含著饅頭,轉身走出去了。

  曾可達的目光望向了桌上的電話:「只有打電話了……是嗎?」

  「……應該是。」那王副官才知道是在問他,含糊地答道。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鈴聲在電話機上響了。

  聲音是那樣的小,比正常的電話鈴聲要小一半,像是也怕站在它面前的方孟敖。

  謝培東望向了方孟敖:「我可以接嗎?」

  方孟敖仍然低著頭,仍在看賬冊:「當然。」

  謝培東一手捧起了電話,一手拉起了線,顯然是想走到離方孟敖遠一些的地方再接。

  「就在這裡接。」方孟敖還是低著頭。

  謝培東只好站住了,左手捧著電話,右手放下電話線,拿起了話筒:「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請問哪位?」

  方孟敖的眼瞥向了他。

  一處陌生的房間。

  張月印捧著話筒立刻警覺到了對方話語中的提示,目光閃了一下,低聲回道:「這麼早打攪了。我們是中國銀行北平分理處,有一筆賬想請問你們央行。請問您是方行長還是謝襄理,現在方不方便……」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方便。」聲音低沉,竟是方孟敖說的。

  雖仍然同在一張辦公桌旁,可一個在東頭,一個在西頭,方孟敖離謝培東也有約兩米的距離,竟能將緊貼自己耳邊話筒裡那麼小的聲音聽得如此清楚!

  謝培東只能答道:「方便。」

  對方卻沒有立刻接話。

  方孟敖的目光射了過來,望著謝培東拿在臉邊的話筒。

  謝培東:「請說吧。」

  對方這才又說話了,方孟敖收回了目光,又望向賬冊。

  那處陌生的房間。

  張月印緊貼著話筒,斟酌著詞句,明確地向謝培東傳達指示:「我們董事會昨夜得到的消息,南京方面在查一筆呆賬,是一筆用古詩做代號的呆賬,我們必須立刻明白這是一筆什麼呆賬,然後立刻報告總行。請謝襄理立刻跟南京方面派來的那個人聯繫,請你向他問一問知不知道南京方面是怎樣處理這筆呆賬的,由誰來處理。並請你將關於他個人以前那些賬的來龍去脈對他說清楚,說徹底,不要再有任何隱瞞。要讓他相信,關於他的賬我們都承認。請他明白,賬要還,所有的賬都要還,現在是該向那些人算總賬的時候了。謝襄理,不知道我將董事會的意見傳達得準確不準確。」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很準確。」謝培東回答這三個字時聲調十分果斷,十分清晰,而且不再有任何猶豫,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已經不再看賬冊了,坐在了方步亭那張辦公椅上,回望著謝培東。

  謝培東對著話筒繼續清晰地說道:「南京方面派來的那個人就在我身邊,現在辦公室只有我們兩個人,整棟樓也只有我們兩個人。我知道該怎麼跟他說,請問還有什麼要求,需要我向他瞭解。」

  那處陌生的房間。

  張月印神情更凝肅了:「很好。讓他相信你,相信我們。再請他將最近南京方面交給他的任務給我們露個底。今天上午我們必須向總行報告。」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方孟敖看著謝培東放下了電話,又看著他一步步走到了南面的陽台。

  謝培東的背影在陽台上站了足足有一分鐘。

  等他轉身再向辦公桌走來,方孟敖發現,那雙望著自己的目光是那樣熟悉,又是那樣陌生。

  謝培東走到辦公桌前還是那樣望著方孟敖。

  方孟敖慢慢站了起來。

  謝培東:「方大隊長,你要查的賬,這個辦公室裡沒有。我帶你去,所有的賬我都會明白告訴你。」

  方孟敖:「去哪裡?」

  謝培東:「院子裡,那片竹林。」

  方孟敖的目光倏地望向謝培東剛才站的陽台,只見一片強烈的日光從天空照了進來!

  「好。走吧!」

  何宅一樓客廳。

  餐桌前沒有何其滄。

  除了坐在上首的方步亭面前小碟裡有一個饅頭,另外還有一玻璃杯喝了一半的牛奶,程小雲、何孝鈺、謝木蘭和梁經綸面前的碟都空了,每人一個饅頭都已吃到了最後。

  誰都不說話,誰都在迴避著別人的目光。

  何孝鈺說話了:「方叔叔,您的饅頭還沒吃呢。」

  方步亭微笑了一下。

  程小雲接言了:「吃了吧。何校長還在樓上等你呢。」

  方步亭微笑的目光望向了梁經綸:「梁教授這樣的國家人才,竟然連一頓飽飯都不可得,我們這些人失職啊……木蘭,把這個饅頭端給梁教授。」

  「嗯。」謝木蘭完全不假思索,立刻端起了大爸面前的饅頭。

  可當她準備將手裡的碟放到梁經綸面前時,又怔在了那裡。

  梁經綸的目光根本不看她,也不看任何人,而是虛望著前方。

  那碟饅頭端在謝木蘭手裡成了眾目所視,不敢遞給梁經綸,也不好再放回大爸面前去。

  程小雲的目光望向了何孝鈺。

  何孝鈺從謝木蘭手裡接過了那碟饅頭:「梁先生,吃不吃您也應該先接著吧。」放到了梁經綸面前。

  「哦。」梁經綸這才收回了虛望前方的目光,「對不起,我走神了,在想一個問題。方行長剛才說什麼?」

  方步亭依然微笑著,端起面前那小半杯牛奶慢慢喝了,放下杯子,又拿起膝上的餐巾放到桌上,慢慢站了起來:「你們收拾吧,我該去樓上了。」

  幾個沉默的人,望著方步亭向樓梯走去。

  沙發茶几上,電話鈴聲響了!

  方步亭的步伐絲毫未受電話鈴聲的影響,徐徐登樓。

  何孝鈺準備去接電話。

  「我去接吧。」梁經綸站了起來。

  謝木蘭一直低垂的眼這才又倏地抬起,發現梁經綸說這句話時並沒有看何孝鈺,眼睛不禁亮了起來,趕緊又收了,望向桌面。

  梁經綸已經走向電話。

  「程姨、木蘭,我們去院子裡透透氣吧。」何孝鈺說道。

  程小雲也站了起來。

  曾可達住處客廳。

  「還是關於我們那篇報告的可行性問題。」曾可達拿著話筒盡力使語氣果斷而又不失平和,「昨天半夜,我們校長定下了新的主題,明確了具體要求。電話裡是說不清的,現在急需請你來當面看看報告。具體地點嘛,我會派學生來接你。」

  何宅一樓客廳。

  梁經綸也盡量用平和的語調:「可能要十點以後了。十點前我們何校長有一份重要的方案要趕送去南京的飛機。這個方案非常重要,我必須幫著處理好,直到九點接方案的汽車來。」

  曾可達住處客廳。

  曾可達看了一下手錶:「好。十一點前請你務必趕到,務必!」

  何宅一樓客廳。

  對方已擱了電話,梁經綸慢慢擱下電話,向二樓望去。

  眼角的餘光敏銳地感覺到一個物件在擺動,梁經綸轉頭望去。

  ——那座被處理得沒有聲音的座鐘,鐘擺動了——已是早晨八點了!

  他站了起來,向樓梯走去,走了幾級,又停在那裡,望向二樓的走廊,回頭又望向窗外。

  大玻璃窗外,院子裡,何孝鈺陪著程小雲慢慢走了過去,謝木蘭傻傻地跟著,走了過去。

  梁經綸閉上了眼。

  ——真是進退踟躕!

  方邸院落竹林。

  這裡是竹林最茂盛處,恰又是能夠一眼看見大門院落的地方,曾幾何時謝培東就是坐在面前這條石凳上跟何孝鈺交代了與方孟敖接頭的任務。

  謝培東走到竹林石徑一條石凳前站住了:「一部二十四史真不知從何說起呀。」

  方孟敖在他背後保持著約兩米的距離,也站住了。這句話讓他眉頭一蹙,眼神又犀利起來。昨夜,曾可達就跟他說了什麼二十四史裡的好些歷史,有些他能接受,更多的讓他反感。

  「您把我帶到這裡來不是也要說什麼歷史吧?」

  「還有誰跟你說過歷史?」謝培東倏地轉過身,直望著他的眼睛。

  方孟敖何等敏銳,同樣一份信息,別人聽來,往往都要衰減。在他這裡,任何時候,都能接收到幾倍的感覺!

  何況面前這位自己的姑爹、崔中石在北平分行的直接上司此刻露出的語氣神態是如此明顯,反常到根本不像一個正在接受調查的對象!

  ——方孟敖預感到困擾自己長達幾年,又使自己一向日夜痛苦的謎底正在走近。

  「我在代表國防部調查組向您調查北平分行的賬目。」越是這個時候,方孟敖知道越要沉著,「而不是讓您向我說什麼歷史。」

  「任何事情都有前因後果,都有歷史。」

  方孟敖對視著謝培東的目光,又過去了好幾秒鐘:「好。您坐下,我聽。」

  謝培東坐下了,望著站在面前山一樣的方孟敖,感覺他身後層層疊疊的竹林就像山那邊紛紜如煙的往事。

  「你現在最想知道什麼?」謝培東的目光又望向了方孟敖的眼睛。

  「北平分行跟北平民調會的賬。還有,崔中石的死。」

  「不是。」謝培東輕搖了搖頭,「你現在最想知道的不是這兩個問題。」

  方孟敖緊盯著他。

  謝培東:「你現在最想知道的是崔中石是不是共產黨。」

  沉默,方孟敖給了謝培東幾秒鐘的沉默:「說下去。」

  謝培東:「最想知道的是你自己是不是共產黨!」

  這一次方孟敖給謝培東只有不到兩秒鐘的沉默,緊接著說道:「請您站起來。」

  謝培東沒有站起來,依然抬頭望著他。

  「站起來!」方孟敖的語調低沉嚴厲了。

  謝培東只好慢慢站起來。

  「站到我這裡。」

  謝培東只好又走到了石徑上,方孟敖接著走過去,坐到了謝培東剛才坐的地方。

  主客易勢,方孟敖坐在問話的位置,謝培東站在了答話的位置。

  方孟敖:「接著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