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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 3

  演講台下,一排排,一行行,挺立著一個個飛虎隊的青年空軍!

  一張張隨時準備為國捐軀的年輕的臉龐!

  年輕的臉龐中,方孟敖的雙眼最是崇敬神往。

  他左邊眼睛裡的聞一多先生是那樣慷慨激昂!

  他右邊眼睛裡的聞一多先生又是那樣沉痛悲愴!

  現實中的曾可達嘴唇還在機械地張合,傳達他背後的那個聲音。

  方孟敖看見聽見的卻是演講台上的聞先生和他那天風海潮般的聲音。

  一個遙遠空間的聲音和一個遙遠時間的聲音重疊在了一起。

  ——一個浙江奉化的口音,一個湖北蘄水的口音,極不和諧地在同步朗誦著《太陽吟》後面的詩句:

  太陽啊,樓角新升的太陽!

  不是剛從我們東方來的嗎?

  我的家鄉此刻可都依然無恙?

  太陽啊,我家鄉來的太陽!

  北京城裡底官柳裹上一身秋了吧?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樣!

  帽兒胡同二號北屋內。

  ——方孟敖眼中昆明機場上空的太陽,營房單間內那盞兩百瓦的燈,在這裡變成了一盞昏黃的煤油燈。

  四方桌前,與上次不同,張月印坐在了上方,謝培東坐在東面桌前,老劉坐在西面桌前。這就是北平城工部上層的正式會議了,張月印主持會議。

  張月印和老劉前面說了些什麼話似乎都無關緊要,現在兩個人都望著謝培東,顯然謝培東下面的話才更重要。

  「國民黨內部的矛盾因美國突然暫停了經濟援助,已經全面激化。」謝培東神色凝重,「鐵血救國會連陳繼承都開始打壓了,推在前面衝鋒陷陣的就是方孟敖同志。從我們經濟戰線的情報分析,美國一旦恢復了援助,國民黨立刻就會推行幣制改革。平津方面推行幣制改革的重點是北平分行,為了使北平分行全力配合他們……」說到這裡,謝培東停頓了一下,說出了那個使他們十分糾結的名字,「蔣經國,會不惜一切代價、排除一切障礙重用方孟敖對付方步亭……這個時候,我想請組織慎重考慮,該不該跟方孟敖同志接上組織關係。」

  老劉望向了張月印。

  張月印卻沒有與老劉交流,仍然平靜地望著謝培東:「謝老的擔心是不是有以下兩層意思:一是你說的那個人物已經做了全面布控,我們任何接頭行動都會被鐵血救國會發現;第二就是繼續利用梁經綸讓何孝鈺同志接頭,又擔心何孝鈺同志的經驗和感情都無法應對梁經綸,更無法應對如此錯綜複雜的鬥爭?」

  謝培東沉重地點了下頭。

  老劉也跟著點了下頭。

  這次是張月印無聲地沉默了。

  飛行大隊營房方孟敖單間。

  方孟敖已經閉上了眼,他眼中的太陽不見了。

  只剩下那盞兩百瓦的燈在照著滿臉流汗的曾可達,他顯然已經忘記了這首詩的最後幾句,只能將手伸向上衣下邊的口袋,掏出那張電文紙。

  方孟敖卻在心裡朗誦起了最後那幾句:

  太陽啊,慈光普照的太陽!

  往後我看見你時,就當回家一次,

  我的家鄉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不用念了。」方孟敖睜開了眼,打斷了拿著電文紙的曾可達,「為什麼要念這首詩給我聽?」

  曾可達只好又將電文紙放回口袋:「建豐同志想知道,你聽過他送給你的這首詩後的感受。」

  「我沒有什麼感受。」方孟敖這才將目光慢慢轉向曾可達,「只是記得寫這首詩的人已經死了。」

  「是。」曾可達的語氣顯出沉重,「這正是建豐同志叫我跟你交流的下一個話題。」

  方孟敖:「什麼話題?一個晚上,談完了一個死去的人,又談一個死去的人?」

  曾可達從方孟敖的眼神中已經看出,他不是在問自己。

  帽兒胡同二號北屋內。

  「小王!」

  幾分鐘的沉默,張月印仍然沒有給謝培東還有老劉答案,卻突然向隔壁叫道。

  隔壁房間,小王立刻走了出來。

  張月印:「華北城工部的電文來了沒有?」

  那個小王很少聽到張月印同志這種平時不會有的問話,因這樣的指示一到,自己會立刻遞交,何須催問?不好答話,只能搖了搖頭。

  張月印:「立刻向華北城工部發電,六個字:『三號時間有限』。快去!」

  小王:「是。」又快步走進了隔壁房間。

  張月印:「謝老,今晚約您來,是因為上級有重要指示,要請您、我,還有老劉同志一起等候。」

  謝培東:「關於幣制改革的指示,還是關於方孟敖同志的指示?」

  「也許都有。」張月印這才將剛才沉默了幾分鐘無法回答的問題,斟酌著用理論來回答,「您剛才對必須面臨的突然性而帶來的鬥爭複雜性所做的分析,已經客觀地發生了。事情往往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方孟敖同志本來是應該用在最關鍵的時候率部起義的。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使事物往另一個方向發生了變化。方孟敖同志沒有這個思想準備,我們也沒有這個思想準備呀……謝老,等上級的指示吧。」

  曾可達流露出的激動這時還是真的激動,建豐同志平時的教導還有不久前叫他背誦聞一多的詩,此刻全明白了,對待真誠唯有真誠!他站了起來,完全進入了情境:「建豐同志說,我們幾千年來都在犯著同一個致命的錯誤,就是往往不喜歡自己最優秀的兒子。」

  方孟敖:「這個我們是誰?」

  曾可達:「太多了。比如當時殺聞一多先生的那些人,今天想抓你的那些人,都是。」

  方孟敖:「你說的那些人又是誰的人?」

  曾可達:「誰的人都不是。他們自詡是黨國的人,其實是誤黨誤國的人。」

  方孟敖:「這和幾千年又有什麼關係?」

  曾可達:「慣性!幾千年歷史造成的強大慣性!這正是建豐同志希望我今天和你談話的重要內容。」

  「太深了吧?我聽不懂。」方孟敖從桌上的雪茄盒裡又掏出了一支雪茄,這回沒有再遞給曾可達,而是響亮地打燃了打火機,自己抽了起來。

  「建豐同志說你能聽懂。」曾可達十分耐心,盡力將建豐這段話說得像建豐同志的語氣,「幾千年封建專制的歷史,就是一部維護既得利益集團的歷史。誰來維護,只能重用小人。重用小人的結果必然是排斥優秀的人才!楚國放逐屈原,司馬氏集團殺嵇康,就是典型的例證。其結果不是速亡,就是釀成萬馬齊喑的衰運。相反,也有兩個典型的例證,唐肅宗不殺李白,宋神宗不殺蘇東坡,是他們吸取了前朝的教訓,懂得一個道理,『殺高人不祥』!一個善念,保護了李白,保護了蘇軾,就為我們這個民族留下了不可取代的文化。這兩個朝代無形中延續了許多年,不能說與此無關。建豐同志經常跟我們反思這個歷史,十分感歎。一再強調,我們這個民族一定要學會喜歡自己最優秀的兒子……」

  「我好像聽懂了一點兒。」方孟敖打斷了他,「你說這麼多,是想告訴我,殺聞一多先生與誰都無關?」

  「不是有關無關的問題!」曾可達又激動起來,「我剛才已經告訴你,建豐同志說了,這是絕不該發生的錯誤!聞先生被暗殺後領袖就十分生氣,嚴令懲辦那些小人!建豐同志也正是因聞先生之死十分痛心,才跟我們談起了剛才那段歷史。比如今天,你能從陳繼承的槍口下脫身,不也證明了建豐同志的態度嗎?」

  方孟敖:「曾督察這個比方我不明白。」

  曾可達:「什麼不明白?」

  方孟敖:「照你們的說法,屈原、嵇康、李白、蘇東坡,還有聞一多先生都是高人。我只是個軍人。」

  曾可達:「你是個能夠保護高人的軍人!建豐同志為什麼要把聞先生的《太陽吟》送給你?因為他知道你崇拜聞一多先生,像聞先生一樣,愛我們這個民族,愛我們這個民族的優秀文化,愛我們這個民族所有的同胞!」

  方孟敖開始沉默,接著笑了一下:「太大了吧?我愛得過來嗎?」

  曾可達:「責任!這是責任!我們為什麼來北平?因為在這裡還有像聞先生一樣的朱自清先生、陳寅恪大師,連他們的家裡都斷糧了!更何況北平的兩百萬民眾。你和我,我們都有責任保護他們。」

  方孟敖慢慢在煙缸裡擰熄了雪茄:「想要我幹什麼?直說吧。」

  曾可達眼睛慢慢亮了,他感覺建豐同志的指示起作用了,從衣服上面口袋抽出了筆,又從衣服下面口袋掏出了一張空白的公文紙。

  方孟敖見他在紙上慢慢寫出了五個字——「孔雀東南飛」!

  又慢慢寫出了三個字——「焦仲卿」!

  河北阜平縣中共華北局城工部報務室。

  這裡是一片嘀嘀嗒嗒的收發報機聲。

  馬燈,一盞、兩盞、三盞。

  深夜的窗口都蒙掛著軍毯,報務室悶熱如蒸籠。

  電台前,幾個解放軍的報務員都在揮汗收發電報。

  長桌前,幾個解放軍的譯電員都在揮汗翻譯電文。

  劉雲站在一個譯電員身旁,輕搖著一把蒲扇,正接過北平方面剛發來的那封電報。

  呈遞電報的那個譯電員同時輕聲說道:「部長,沒有簽署,是北平城工部發來的。」

  劉雲的目光盯向電文——「三號時間有限。」

  「催什麼催!」劉雲心裡暗說,眉頭擰了一下,接著目光望向了最裡邊那架電台。

  「這個張月印,也不是大將之才。」甩出這句話,他將那份電報往桌上一按,逕自穿過幾部電台,走向了最裡邊那架電台,問那個報務員,「中央的指示還沒有動靜?」

  中央的指示一到,自己會立刻呈交,何須催問?那個報務員也露出了像張月印身邊小王一樣疑惑的眼神,望著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