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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 2

  「主任!」孫秘書不沉默了,喊了一聲徐鐵英,「為了黨部的形象,您也犯不著再替人家遮掩了。」

  「胡說什麼?」徐鐵英這時最擔心的就是這個部下又犯愚忠。

  孫秘書卻不再看他,轉對方孟敖:「是。崔中石是在方行長離開以後,被馬漢山帶著北平站的人拉到西山槍斃的。」

  馬漢山見他開口反而興奮了:「說,接著說下去,當時你拉著老子在一旁說了什麼!」

  孫秘書:「我傳達了徐局長的命令。」

  馬漢山:「什麼命令?」

  孫秘書:「崔中石的情況太複雜,應該將人送到國防部調查組去。」

  ——誰都能聽出,也能看出,孫秘書這是在撒謊。可這個謊撒得卻又合乎情理,況且沒有第三個人能證實!

  所有人的注意力便都下意識地集中到了馬漢山身上,等著他撲上去跟孫秘書拚命!

  馬漢山這回的反應卻讓所有人的期望都落空了。

  他非但沒被激怒,而且看也不再看孫秘書一眼,慢慢轉對徐鐵英:「姓徐的,你在中統,我在軍統,兩邊雖然都是從成立那天吵過來的,終歸還有一條底線,誰也不要向對方移禍栽贓。你現在指使部下踩底線了。打電話叫我帶北平站的人來只為將崔中石送到國防部調查組去,笑話!你警察局那麼多警察都睡覺去了?你現在說不說實話?是不是要逼老子也踩底線,將你在背後盤算國防部調查組和北平分行那些事都抖出來……」

  「丟人誤國!」曾可達一掌拍在桌子上,「我現在代表國防部調查組傳達南京的最新指示,將馬漢山和孫朝忠交保密局北平站羈押審訊。方大隊長負責的稽查大隊獨立辦案,徹查貪腐。有任何部門再敢於干擾,直接報建豐同志處置!方大隊長。」

  方孟敖這次站起來了。

  曾可達:「你還有沒有別的意見?」

  方孟敖:「羈押到北平站的人我能不能隨時審訊?」

  曾可達:「北平站也歸國防部保密局管,你當然可以隨時審訊。」

  方孟敖又坐了下去。

  曾可達這才對徐鐵英:「徐局長還有沒有別的意見?我現在希望你最好不要再有別的意見。」

  徐鐵英這一仗可謂一敗塗地,倏地站起來,既不再答話,也不再打任何招呼,逕直向門外走了出去。

  孫秘書就被自己的上司孤零零地撂在了這裡。

  「王站長。」曾可達也不再理走出去的徐鐵英,望向王蒲忱,「這兩個人就交給你了。除了國防部調查組,任何人不得提審。」

  「這沒問題。」王蒲忱答著,立刻向外面喊道,「執行組!」

  軍統北平站執行組的人就在門外的營房,那個執行組長聞聲立刻帶著兩個人進來了。

  王蒲忱:「保護馬副主任和孫秘書去西山。」

  「是。」執行組長本就是等著執行抓馬漢山任務的,卻沒料到還要抓孫秘書,因此在回答這一聲時,有些詫異地望向孫秘書。

  孫秘書反倒十分乾脆,自己主動向外走去。

  「站住!」方孟敖叫住了他,「把我的打火機和煙留下。」

  一個軍統執行組的人從他手裡拿過了打火機和煙,送回了桌面。

  方孟敖這才說道:「可以押他走了。」

  那個軍統押著孫秘書走了出去。

  剩下的就是馬漢山了,可他還是坐在那裡,絲毫沒有要站起來的樣子。

  王蒲忱對他仍不失禮貌:「老站長,替黨國幹事哪能不出些差錯,事情總會說清楚的。我們走吧。」

  「你還年輕!」馬漢山依然坐著不動,盯著王蒲忱,「最好不要接這個吧,老子死在你那裡,你負不起這個責任!」

  「給臉不要臉!」曾可達怒了,倏地站起來,「我跟方大隊長還有重要問題商量,你是不是也想留下來參加?」

  馬漢山當然知道自己不能留下來參加,又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望向了王蒲忱:「人你可以帶走。我剛才說了,我隨時要調查,隨時要能見到馬副主任。見不到人,責任可是你的。」

  王蒲忱心裡沒這個底,當然不會表這個態,望向曾可達。

  曾可達當即表態:「請王站長配合。」

  王蒲忱這才表態:「我配合國防部調查組。」

  馬漢山不得不站起來,居然將手伸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也站起來,將手伸了過去。

  馬漢山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有些激動:「可樂兌紅酒,我記住了。」

  曾可達的眉頭又悄悄皺起了。

  方孟敖:「『死也是一杯酒,活也是一杯酒』。我也記住了。」

  「相見恨晚哪!」馬漢山突然壯懷激烈起來,撂下這句不倫不類的話,也不搭理曾可達和王蒲忱,大步向門外走去。

  執行組長和另一個軍統跟著走了出去。

  王蒲忱倒不著急,跟曾可達和方孟敖分別握手:「曾督察、方大隊長放心吧。」這才依然徜徉著向門外走去。

  曾可達也才起了身,跟了過去,不是送王蒲忱,而是去關門。

  方孟敖不露聲色,坐在那裡靜靜地等他。

  曾可達緊接著轉身走了回來,將椅子挪到方孟敖身邊坐下,滿臉懇切,突然叫道:「孟敖同志。」

  方孟敖靜靜地望著曾可達,毫不掩飾目光中的陌生。

  方孟敖在陌生地打量著曾可達。

  曾可達在耐心地等待著方孟敖。

  在空軍服役十年,方孟敖一直沒有加入國民黨和三青團,因此從來沒人叫他同志。只有那個晚上,崔中石秘密介紹他加入共產黨,叫過他一聲同志,此後也再沒有以同志相稱。現在這個稱呼突然從曾可達嘴中叫出,方孟敖明白自己等待的這一刻終於逼近了。

  方孟敖從桌上慢慢拿起那只打火機和那支雪茄,卻突然將雪茄向曾可達遞去:「抽煙!」

  曾可達望著伸到自己面前的雪茄,這可是剛才遞給孫秘書的雪茄,他絲毫沒有慍意,坦然地接過了雪茄。

  方孟敖接著打燃了打火機,慢慢伸過去。

  曾可達將雪茄生澀地含到嘴裡,方孟敖伸到他面前的火卻又停住了:「這可違反了新生活運動。」

  「沒有那麼嚴重。」曾可達主動將煙湊向火,吸燃了,「共事一個月了,上面指示,想聽聽你對組織的看法。」

  方孟敖蓋上了打火機的蓋子,望著他:「組織?哪個組織?」

  曾可達:「我們國防部調查組,建豐同志領導的國防部預備幹部局。」

  方孟敖:「我沒有什麼看法。你們對我有什麼看法,可以直說。」

  此時曾可達面前的方孟敖已經不再是以往的方孟敖,疊現在他眼前的是不久前建豐發給他的那份電文,是電文上那三個字的代號「焦仲卿」!

  他一改以往居高臨下的態度,表現出從未有過的寬容大度春風和煦,說道:「也好。那我就先傳達建豐同志對你的評價。」

  帽兒胡同二號院門內。

  院門被老劉雙手使著暗勁兒往上抬起,很快打開了,卻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

  謝培東閃身進了院門。

  在院門內等著他的是張月印。

  那扇門又被老劉往上抬著很快關上了。

  張月印跟謝培東飛快地緊握了下手,沒有說話,立刻向北屋走去。

  老劉緊跟著走去。

  飛行大隊營房方孟敖單間。

  曾可達的嘴在張合著,可從他嘴中發出的聲音,在方孟敖聽來已不是他的聲音,而是他背後天空中傳來的帶著濃重浙江奉化口音的迴響:「方孟敖人才難得,很健康,有尊嚴!」

  方孟敖看此刻坐在面前的曾可達也已經不是曾可達了。他看見的是一個虛幻的替身,他想竭力看到隱藏在這個替身背後的那個身影。

  可曾可達的背後是敞開的窗戶,窗戶外是無邊無際的夜空。

  「很健康,有尊嚴……」這幾個字依然在迴響,在窗外的夜空迴響,在方孟敖的內心迴響。

  ——這六個字方孟敖感覺十分熟悉,他想起了是學界對新月詩派代表人物聞一多先生新詩的評價,現在曾可達背後那個人物竟能將這個評價拿來評價自己!

  方孟敖的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望向曾可達,試圖從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他背後那個聲源。

  曾可達的眼神中卻只能看出他在竭力記憶,因此他的嘴也只是在機械地張合。那聲源於是很難捕捉,那個浙江奉化口音的迴響於是總在遠處飄忽不定:

  「……不瞭解他的人接受不了他的自我表現,瞭解他的人才能欣賞他超越於功利之上的精神,也就是聞一多先生在評論唐詩時說的宇宙精神。我們以往的錯誤就犯在不能接受這樣的人才、這樣的精神……」

  方孟敖眼前出現了飛行時無邊無際的天空,天空中是一片飛行時最忌諱的逆光!

  「你代表我將一首詩送給他。這首詩是他最喜愛的,我也喜歡……」

  曾可達的身影已完全消融在逆光中,遠處那個帶著濃重浙江奉化的口音開始抑揚頓挫地朗誦起來:

  太陽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陽!

  又逼走了遊子底一出還鄉夢,

  又加他十二個時辰的九曲迴腸!

  太陽啊,火一樣燒著的太陽!

  烘乾了小草尖頭的露水,

  可烘得干遊子底冷淚盈眶?

  ——建豐同志叫曾可達送給方孟敖的詩歌竟是聞一多的《太陽吟》!

  滿目的逆光在漸漸退去,方孟敖眼前出現了遠山上空一輪真實的太陽!

  穿過時空,回到了1943年,雲南,昆明郊外,空闊的機場——

  背向太陽臨時搭成的演講台上,挺立著聞一多先生那一襲代表中華民族永遠不屈的長衫!

  蓬勃嚮往蒼穹如飛雲的亂髮,深深眷戀大地如松針的硬須,深藏在鏡片後沉痛而深邃的目光,還有拿在手中畫著弧形的碩大的煙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