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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 1

  方邸後院竹林裡,昨夜無風,一晌無風,這時乍然風起。

  何孝鈺的聲音便有些飄忽:「他最後說……『我的秘密,沒有跟任何人講過,信不信,都告訴你……』」

  「我想想吧。」謝培東突然打斷了何孝鈺,從石凳上站起來。

  想什麼?何孝鈺詢望著謝培東,跟著站起來。

  謝培東踱到身邊一竿竹旁折下一根竹枝,說道:「在我們老家,兒子不聽話,就是用這個教訓。我生的偏偏是個女兒,從小沒媽,打不得,還罵不得,何況長大了。」說著將竹枝遞給何孝鈺,同時遞給她一個眼神。

  這番話顯然是在借說謝木蘭而暗指方孟敖,何孝鈺接過竹枝,回了一個會意的眼神。

  謝培東的目光又轉望向何孝鈺手中那根竹枝。

  何孝鈺也望向了手中的竹枝,這才注意到起風了,風吹竹枝擺向洋樓方向。她明白了謝培東的另一層意思,輕聲問道:「這裡說話,樓上也能聽見嗎?」

  「來。」謝培東慢步向下風處走去。

  何孝鈺跟在他身邊。

  謝培東娓娓說道:「不管你剛才說的話樓上能不能聽見,今後都要記住,幹我們這個工作,說話盡量讓別人站在上風,我們站在下風。站在上風說話是為了讓下風能聽見,站在下風說話是為了讓上風聽不見。」

  雖然有些費解,何孝鈺還是有幾分明白了,他這是在言傳身教。

  何孝鈺望著謝培東在另一條石凳旁坐下的身影,便覺得他既是上級又像自己的父親。

  謝培東:「現在可以說了。坐吧,接著剛才的話,把方孟敖的原話說完。」

  何孝鈺只點了下頭,沒有再坐下,肅然站著,一邊想著,一邊輕輕答道:「他說,『……我這個人命很硬,只能夠一個人獨往獨來。在空軍,凡是一配一跟我搭檔的,不管是我的長機,還是我的僚機,全被打了,二十七個人,沒一個人能活著回來……』」

  風漸漸大了,何孝鈺感到自己轉述方孟敖的話像在長城上空飄浮。

  「接著說,我能聽到。」謝培東在側耳傾聽。

  何孝鈺接著轉述:「他說,『……來北平前,南京軍事法庭開庭,跟我一個案子,三個人受審,一個共產黨,一個國民黨,那兩個人都被殺了,只有我活著出來了。我的家,你知道的,只有崔中石跟我來往,現在也死了。告訴派你來的人,不要再派人來送死,我永遠只能是一個人』。」

  謝培東抬眼望向何孝鈺。

  何孝鈺回望著謝培東,表示轉述完了。

  兩個人於是沉默,風吹竹林已有蕭瑟之意,何孝鈺感到了有些衣裙不勝,等著坐在石凳上的謝培東判斷。

  謝培東注意到了,沒有先說這個話題,而是挪動了一下坐位:「雨前風涼,坐到這裡來。」

  長條石凳的下風處被讓開了,何孝鈺坐了過去。謝培東替她擋住上風。

  謝培東這才說道:「你今天的任務完成得很好。」

  這個結論有些讓何孝鈺意外。

  謝培東加快了語速:「方孟敖沒有承認自己是共產黨,以後跟他接觸你就不要再提黨組織接頭的事。」

  「那我還有必要跟他接觸嗎?」何孝鈺不解。

  謝培東:「當然有必要。學聯那邊還會繼續派你跟他接觸。」

  何孝鈺心中浮起了疑惑:「我已經告訴他學聯派我去只是一層掩護,我的真實身份和真正任務是接替崔中石同志跟他接上組織關係。不提接頭,我沒有理由再跟他接觸。」

  謝培東望著像自己女兒般的這個下級,千頭萬緒,不能不跟她說明白,又不能都跟她說明白:「你已經跟他接上頭了。他也已經相信了你的真實身份。他之所以這個態度,很可能是擔心情況太複雜,會牽連上你,希望組織另外派人跟他接觸。可接下來的任務只有你能完成:第一,你是學聯那邊派去爭取他的,學聯是外圍組織,爭取他是學生們的正常願望,以這個身份繼續接觸方孟敖,你和他都相對安全。第二,只要你繼續跟他接觸,他就會明白,你其實是在代表組織,知道並默認他所做的一切。」

  何孝鈺:「國民黨國防部叫他所做的一切,組織上也默認?」

  謝培東:「是。他現在必須去做國防部叫他做的事情。最後,才能完成黨交給他的重大任務!保持與他接觸是為了讓他始終感到黨在承認他、重視他;不交給他任何任務是為了讓國民黨找不到任何懷疑他的證據,保護他。崔中石同志跟他接觸三年,一直到最後犧牲,就是這樣做的。從來不跟他談任何任務,從來不干涉他的任何行動。」

  何孝鈺在風中屏住了呼吸。

  謝培東:「就這樣預料不到的情況還是發生了,方孟敖同志突然上了國民黨軍事法庭。後來又突然被國民黨上層一個核心部門看中,派到了北平。情況變得異常複雜起來,組織上也有些猝不及防啊。崔中石同志最後只能以犧牲自己來保護孟敖,保護組織,真是太難為他了……」

  何孝鈺立刻感受到了謝培東談到崔中石的這份沉痛,同時想起了方孟敖在談到崔中石時的那份沉痛。崔中石這個名字今天是第二次在震撼何孝鈺的心靈。

  一種神聖的使命感在她心中油然升起:「謝叔叔,我也能這樣做。任何時候我都會保護好方孟敖,保護好組織。」

  謝培東望向她的目光中有欣慰、有鼓勵,同時透著嚴肅:「還要保護好你自己!上級有明確指示,要保護方孟敖,也要保護你。今後他要完成的任務,必須由你配合了……你們兩個人都要堅持到最後,堅持到勝利。這很難,有些難處組織上可能都無法替你分擔,只能靠你自己在心裡默默承受,你要有充分的心理準備。」

  何孝鈺忽然覺得這個原來一直有著距離的同學的爸爸、後來才知道是黨內負責同志的謝叔叔跟自己的心這樣近——他比任何人都難,才會這樣理解崔中石和自己的難!

  「我能承受,謝叔叔。」何孝鈺真誠地望著謝培東。

  謝培東再望她時也有了知音之感:「你馬上還要去見梁教授,把方孟敖回答學聯的那些話,包括你剛才轉述方孟敖的最後那段話都如實轉述給他。」

  「牽涉到崔中石同志的話也能告訴梁教授?」何孝鈺太想知道梁經綸在組織中的真實身份了,可她不能問,只能以這種方式得到肯定或否定的答案。

  「除了你代表組織跟方孟敖接頭的真實身份和所談的內容,其他的話都應該如實轉告梁教授。」謝培東完全是肯定的態度,「對學聯,對梁經綸教授,你的原則態度是:真話不全說,假話全不說。」

  風吹得竹林上空已滿是黑雲,大雨隨時將至,何孝鈺卻感到眼前一片光明照耀,心中磊落。她哪裡知道,謝培東此時就是以這種原則態度在對待她。他不能說出梁經綸是鐵血救國會成員的真話,除此也沒有對她說一句假話。這樣,梁經綸就不可能從何孝鈺身上察覺我黨對他的懷疑,同時也就不會察覺何孝鈺是中共黨員的身份。

  「雨要下來了。孝鈺,謝叔叔也有需要你幫助的地方,我們談談木蘭吧。」謝培東這時又變回了一個父親,一個長輩。

  何孝鈺剛才眼前的那片光明蒙上了謝叔叔目光中的憂慮。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風在這裡也已經穿過陽台、穿過開著的落地窗,直撲人面。

  正說著話的徐鐵英站起來,過去關窗。

  「不用關。」一直冷對徐鐵英的方步亭,這時雖風吹發亂,依然篤定,語氣平靜,「關也關不住八面來風。徐局長接著說吧。除了崔中石,我北平分行還有誰是共產黨?」

  徐鐵英只好收了手,依然讓窗開著,坐回來,陪著方步亭吹風:「我沒有說北平分行誰是共產黨,但能肯定,共產黨一定還會在北平分行冒出來,他們要崔中石的賬!」

  這回方步亭像是有些認可了,點了下頭,目光掃向牆邊的賬櫃,還有依然擺放在辦公桌上的一些賬冊:「徐局長是不是想說民調會的人要由你來審,央行的賬也要搬到警察局去由你保管,由你來查?」

  「誤會了。」徐鐵英立刻辯白,「我再不懂規矩也知道任何部門都不能把央行的賬拿走。」

  方步亭:「那就是擔心共產黨會從我這裡把賬拿走!」

  徐鐵英:「不得不防。我來北平以前不知道,到北平以後之所以二十四小時派人守著崔中石的家和他本人,就是這個原因。央行的賬就是黨國的賬,黨部派我來,我在北平一天,就有責任不讓共產黨拿走一頁賬目!」

  方步亭:「那徐局長就不必擔心了,崔中石的賬謝襄理都清點了,一頁不缺。」

  方步亭的聲音總是不大不小,風吹得便聽著吃力,徐鐵英只好又雙臂交叉趴到桌上靠近他:「問一句話,方行長請不要多心。您這間辦公室,這些賬,都有誰能進來,有誰能看到?」

  方步亭:「我,還有謝襄理,偶爾孟韋也能進來。我們三個人你擔心哪一個會把賬拿給共產黨?」

  後院竹林中,謝培東眼中有些淒然:「孝鈺,其實你也明白,木蘭說的都是借口。她不會跟你在一起的。你現在擔負的任務也不允許常跟她在一起。別人或許認為我有私心,不願讓自己的女兒參加學運,怕她會出危險……可現實情況是黨在北平的組織正面臨著嚴峻考驗,接下來的鬥爭會更加複雜激烈。以我在黨內擔負的責任,這個時候木蘭的一舉一動都可能給組織造成嚴重後果。這就是我不能放她出去的真正原因,你應該能夠理解。」

  何孝鈺:「我理解,謝叔叔。可這個原因也不能跟木蘭說啊。您現在關著她,我也不幫她,她會認為我們是有意在阻止她追求進步……」

  說到這裡,她腦子裡突然浮出的是學生們在民調會抗議的場景,是謝木蘭在人群中在背後緊緊貼抱著梁經綸的景象:「……她會恨你,也不會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