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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 3

  「當然有,你聽就知道了。」何孝鈺輕輕地走到他背後約一米處坐下,輕輕地朗誦了起來,「『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這個理由好嗎?」

  方孟敖的背影依然像一座小山,端坐在那裡一動沒動。

  何孝鈺望著他,有些茫然了。

  她看不見方孟敖的內心,不知他今天為什麼會這樣拒絕自己。

  其實閉著眼的方孟敖,眼裡早已浮現出了一幕幕過去的景象:

  ——杭州筧橋機場草坪,崔中石和自己在月下並肩而行,兩人同時輕聲背誦著聞一多的《祈禱》《死水》……

  ——杭州灣入海口上空,方孟敖駕機在一千米的低空飛行,坐在身旁的崔中石望著清晰的入海口景象和無際無涯的大海,滿臉興奮。

  「好看嗎?」方孟敖望著前方問身旁的崔中石。

  崔中石:「壯觀!」

  方孟敖:「問你一句,我要是把飛機飛到延安去,毛主席、周副主席敢坐我開的飛機嗎?」

  崔中石:「我想,他們會很高興坐你開的飛機。」

  方孟敖:「那我們現在就去?」

  崔中石:「現在不行。」

  ——白天變成了黑夜,浩瀚的杭州灣大海變成了死水般的什剎海後海,崔中石默默地站在自己的身旁。

  崔中石:「我不是中共地下黨,你也不是中共地下黨,這都無關緊要。可當時你願意加入中國共產黨,本就不是衝著我崔中石來的。你不是因為信服我這個人才願意跟隨共產黨,而是你心裡本來就選擇了共產黨,因為你希望救中國,願意為同胞做一切事情。你不要相信我,但要相信自己。」

  方孟敖倏地睜開了眼,崔中石消失了,滿目是樹影斑駁的光點,還有背後那個等著他回答的何孝鈺!

  「能不能坐到我前面來?」方孟敖的聲音讓何孝鈺心動。

  「好。」何孝鈺來到了方孟敖的面前,扯好了裙子,準備坐下。

  方孟敖:「離我近些。」說著伸出了手。

  何孝鈺的心怦怦跳起來,她不應該害怕,卻仍然害怕,將手慢慢伸給了他。

  方孟敖輕拉著她的指尖,何孝鈺向前一小步,坐下,太近了。

  方孟敖鬆開了她的手:「我下面問的話不是衝你來的,你回答我就是,不要害怕。」

  何孝鈺只能輕輕點頭。

  方孟敖:「崔中石為什麼死的?」

  何孝鈺:「為革命犧牲的。」

  方孟敖:「我是問他為什麼會死?」

  何孝鈺看見了他眼中的沉痛,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又不能夠不回答:「原因很多,我也不是太瞭解。有很多事情都屬於組織的秘密……」

  「不要跟我說什麼組織!」方孟敖的聲調突然嚴厲了,「去告訴梁先生,告訴學聯,我和我的大隊是受國防部調查組指揮的,查貪腐、保證北平民眾的配給糧是我的任務,不需要你們來爭取我!」

  何孝鈺點了下頭:「我會如實轉告。」

  方孟敖:「還有,我從來不知道崔中石是什麼共產黨。我沒有加入國民黨,也沒有加入共產黨。還是那句話,你是不是共產黨我不管,不要再來跟我談什麼接頭的事。」

  何孝鈺是真的慌了,也急了:「崔中石同志用生命保護你、發展你,你怎麼能夠這樣否定他為黨、為你做的一切工作?」

  「你們為什麼一定要強加於人!」方孟敖的面孔冷酷得讓人心寒,「崔中石跟我是朋友,像我大哥一樣的朋友!不管他是怎麼死的,為誰死的,讓他死的人我總會查清楚,一個也不會放過!上車吧。」說著大步向吉普車走去。

  何孝鈺蒙在那裡,她發現自己竟邁不開步。

  方孟敖回過頭,發現何孝鈺在忍著不發出聲,眼淚卻在不停地流。

  「還要在背後看著我?」方孟敖竟如此不近人情。

  何孝鈺將眼淚強嚥了下去:「你走吧,我自己會回去。」

  方孟敖大步向她走來:「我帶你來的,必須帶你回去。」

  「我不是你帶來的,我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何孝鈺莫名地心裡發慌,想繞開他,向另外一個方向走去。

  方孟敖的身影一閃,面對面地擋在了她的身前:「沒有關係就對了。這次我送你回去,以後不要再找我。」

  何孝鈺像是猛地醒悟了什麼,心不慌了,卻空落落的。面對面這麼近,不再怕他,不再迴避,兩隻眼望著他的兩隻眼。

  她要答案。

  方孟敖的聲音特別低沉:「我的秘密,沒有跟任何人講過,信不信,都告訴你。我這個人命很硬,只能夠一個人獨往獨來。在空軍,凡是一配一跟我搭檔的,不管是我的長機,還是我的僚機,全被打了,二十七個人,沒一個人能活著回來。來北平前,南京軍事法庭開庭,跟我一個案子,三個人受審,一個共產黨,一個國民黨,那兩個人都被殺了,只有我活著出來。我的家,你知道的,只有崔中石跟我來往,現在也死了。告訴派你來的人,不要再派人來送死,我永遠只能是一個人。」

  何孝鈺聽得心裡直發涼!

  「走吧。」方孟敖這回沒有絲毫強迫她的意思,轉身又向吉普走去。

  何孝鈺跟著他走去。

  方孟敖先打開了後座的門,接著自己上了駕駛座。

  何孝鈺上了車,關上門。

  方孟敖將前座車頂的後視鏡扳向了右邊:「我看不見你了,你可以躺下,睡一覺,醒來就能把什麼都忘了。」

  吉普車發動了,路不平,車卻很穩。何孝鈺望著窗外連天的長城,突然說道:「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更沒有人能主宰別人的生死。我會再找你,你跑得再快,也躲不了我……」

  方孟敖沒有再接言,目光只望向前方。車慢慢開上了公路,接著加速,向北平城方向馳去。

  碰頭會在曾可達住處緊急召開。

  「我必須鄭重說明。」曾可達顯然是打斷了徐鐵英或是王蒲忱剛才的談話,「沒有什麼兩難。總統和副總統之間,總司令和副總司令之間,不存在什麼矛盾,也形成不了什麼矛盾。在中國,總統和副總統之間只能絕對服從總統;在北平,也不能因為李宗仁曾任行轅主任就聽他的。至於軍事方面,傅作義總司令和陳繼承副總司令之間只能聽傅作義總司令的指揮。這不是我的意見,這是建豐同志和黨部的陳部長、保密局的毛局長的一致意見。開完會,你們可以各自打電話去問……」

  電話鈴響了。

  「對不起。」曾可達坐的是一把靠背高椅,向茶几對面沙發上的徐鐵英和王蒲忱打了聲招呼,站起來去接電話。

  「報告曾將軍,方大隊長找到了。」對面是鄭營長打來的電話。

  曾可達:「怎麼找到的?他去哪裡了?」

  「報告,他去長城了。」鄭營長在電話裡答道。

  「長城那麼長,他去哪個長城了?!」曾可達呵斥道。

  「報、報告。」鄭營長知道不能敷衍了,「大約是在離三○九師營地十幾里的那一段長城,沒有人煙,全是樹林……以屬下觀察,方大隊長甩掉我們是跟那個何孝鈺秘密幽會去了……請示將軍,這樣的事屬下以後是不是該迴避……」

  「護送方大隊長立刻回城,去民調會!」曾可達擱下電話,轉身去坐時,發現徐鐵英和王蒲忱臉色都很陰沉,而且有些怪異。

  「我代表黨部先表個態吧。」徐鐵英說話了,「總統不只是中華民國的總統,也是黨的領袖。我是黨部派到北平的,有完全的責任擁護領袖的形象和權威不受到任何人的挑戰。總統的意志是絕不跟共產黨妥協。任何人企圖跟共黨接觸,甚至和談,我能保證北平警察局堅決反對之!除了總統,我們還會接受建豐同志的指揮,也只有建豐同志能夠代表總統。在這一點上,我發現陳繼承副總司令也是很堅定的。因此,我們黨部的人在北平要支持陳副總司令。我擁護建豐同志反貪腐的行動,同意批捕馬漢山和民調會涉案人員。可在反貪腐的過程中還要維護黨國的形象,尤其是不能被共產黨所利用。美國人突然暫停對我們的援助,恰好證明了有人利用反腐打出了跟共黨和談的牌。反腐和XX,首先是XX。對於建豐同志起用方孟敖,我只能服從,但我一直保留意見。這個人在空軍養成了一些惡習,不服從上級,率性而為,昨晚竟公然闖到軍統將那個共黨的嫌疑犯放了出來。通過這件事我不能不考慮曾督察曾經說過的話,這個人很可能已經被共黨利用了。還有,馬漢山這個人已經無藥可救了,昨晚就是他配合方孟敖去放的那個共黨嫌疑犯。他們之間暗中有沒有某種交易?我看有。因此能否請曾督察向建豐同志建議,將馬漢山一干涉案人員移交我們北平警察局。我兼著配合國防部調查組查案的任務,由我審查馬漢山,審查民調會,能夠絕對向建豐同志負責。」

  曾可達可算是非常瞭解徐鐵英的為人了,從他剛才那一番長篇大論裡立刻看出了他的動機,耳邊不禁又響起了建豐同志針對他的那段指示:「徐鐵英就是這樣的人!你代表我敲打他一下,讓他明白,立刻停止貪腐,真誠配合我們。倘若再玩弄陰謀,下一個批捕的可能就是他!」

  「我可以向建豐同志建議。」曾可達開始斟酌如何敲打他,「馬漢山民調會搞得民怨沸騰,鬧出個『七五事件』,現在直接影響到了美國的援華政策。我想聽聽徐局長怎麼審他們,預期的目的是什麼,我好向建豐同志詳細匯報。」

  徐鐵英:「這首先要理解建豐同志的預期目的是什麼。我想,建豐同志的預期目的應該有兩個。一個是長遠的,那就是徹底整肅黨國內部的貪腐之風。我說了,這是長遠的,需要時間的,是建立在先打敗共產黨的基礎之上的。另一個就是當下之急,那就是抓一批甚至殺一批,讓那些還在貪腐的人有所顧忌,加強國統區的經濟管制,爭取盟國對我們援助的信心,以利於總統指揮國軍將士在全國各個戰場打敗共軍。」

  曾可達緊望著徐鐵英:「抓一批抓誰?殺一批又殺誰?是不是還像殺侯俊堂那樣,殺了人,貪的錢照樣追不回來?」

  徐鐵英被點了要穴,將眼睛翻了上去,做思考狀:「這個問題值得我們深入思考。」

  曾可達這時望了一眼王蒲忱,王蒲忱卻道:「老毛病,要抽煙了。知道曾督察不能聞煙味,我能不能出去抽支煙?」

  「我能聞,王站長在這裡抽就是。」曾可達就是要當著一個人敲打徐鐵英,「剛才徐局長提出的這個問題要深入思考,這裡就牽涉到你們軍統的前站長,王站長也應該有所意見。」

  王蒲忱點頭做慎重狀,長長的手指已經掏出了一盒煙和一盒火柴,點火,吸煙,接著便是咳嗽。

  一個翻眼故作沉思,一個咳嗽有意拖延,曾可達的眉頭皺起來。

  等王蒲忱咳嗽完,曾可達沉著臉:「不能總是深入思考吧?得把思考的意見談出來,這可是要具體向建豐同志匯報的。」

  「什麼東西!」徐鐵英在心裡恨恨地罵著,嘴上卻不能沒有交代,「那就追贓!馬漢山,還有其他人到底貪了多少,我加強審訊,盡力追出贓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