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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 4

  緊接著馬漢山也有了感覺,方孟敖握王蒲忱用的是左手,右手已經挽住了自己的一條手臂。

  一個軍統的前任站長,一個軍統的現任站長,都在方孟敖親熱的掌握之中了。

  方孟敖:「王站長可以打電話請示,馬局長帶我去先看看人。」

  兩邊的長官都進去了,兩邊的長官都沒有發話,鄭營長那一排青年軍留在了院內,軍統們也都留在了院內。

  鄭營長這時走近那個執行組長:「門衛的電話可以打專線嗎?」

  執行組長:「可以。」

  鄭營長:「快帶我去。」

  顧維鈞宅曾可達住處。

  「怎麼這個時候才打電話報告!」曾可達嚴厲地喝問。

  那邊是鄭營長的聲音:「一路上都沒有電話,也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聽好了!」曾可達打斷了他,「保護他和梁教授的安全,盡量不要跟軍統的人發生衝突。」

  不再等對方回話,曾可達一隻手已經按斷了這個電話,緊接著撥號。

  「王秘書嗎?這邊又有了新的情況,建豐同志回了嗎?」

  對方是王秘書的聲音:「還沒有。」

  「王秘書……」對方竟掛斷了,曾可達彷彿有了什麼感覺,像個棄婦,怔在那裡。

  西山軍統秘密監獄機要室。

  「是,建豐同志。」王蒲忱身上那種斯文氣質連同病態都消失了許多,深層的像是鬥志其實是殺氣顯露了出來,「蒲忱能理解你的苦心,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用方孟敖本來就是一步險棋,這個人我今天領教了,沒有別的,就是曾文正公說過的『死士』!死士可用,關鍵是為我所用。我的理解是否正確,請建豐同志教正。」

  「你的理解比可達同志的理解要深。」建豐電話的迴響,「我同意你剛才的意見,讓馬漢山把梁經綸和那幾個學生領出來交給方孟敖,陳繼承那邊讓馬漢山去交代。從現在開始,起用你的人,嚴密監控方孟敖。共產黨一定會在梁經綸同志以外另外派人跟他聯繫。你的任務是既要切斷共產黨跟方孟敖的聯繫,又要順著線索找到共產黨在北平的核心地下組織,以保證平津的國軍與共軍前方作戰無後顧之憂,保證即將推行的幣制改革。」

  「是,建豐同志。」王蒲忱這聲回答已經完全不像有病的人了。

  建豐電話那邊的迴響:「還有,你剛才提到的那個北平地下黨叫『五爺』的人,毛局長那邊今天給我送來的材料報告比較詳細。這個人是搞工運出身的,現在管著北平地下黨的武裝,極其危險。盡一切可能先抓到這個人,不能生擒就當場擊斃!」

  何宅一樓客廳。

  「先生,孝鈺。」

  客廳門推開時曙光送著梁經綸站在了門口。

  何其滄在沙發上坐直了身子。

  何孝鈺在父親旁邊的椅子上倏地站起來。

  「怎麼出來的?」何其滄平靜了心緒,望著依然站在門口的梁經綸。

  梁經綸卻發現何孝鈺的目光望向了自己身後半開的門,因此輕嗽了一下喉嚨,才回答老師:「方大隊長送我回來的。他在門外,問先生可不可以進來?」

  「快叫他進來呀!」何其滄拄著枴杖這次站起了。

  梁經綸卻又先望了一眼何孝鈺,見她依然站在那裡,並沒有過來的意思,這才自己轉過身去,將門全拉開了:「方大隊長,先生請你進來。」

  方孟敖的身影從大門進來時,外邊的天更亮了些。

  何其滄站得很直,兩眼一直迎著走進來的方孟敖。

  老人的心女兒第一個感受到了,梁經綸也察覺到了,這不只是在禮貌地迎接一個客人,還有一種氣場,讓女兒和自己的愛徒都端正心思的氣場。

  何孝鈺便能夠大大方方地望著方孟敖了。

  方孟敖和昨晚在這裡時也有了變化:一是那頂空軍帽沒戴,二是因此更顯得不像個軍人。跟梁經綸一道,站在門口。

  何其滄依然站得很直,目光十分慈和,依然望著方孟敖。

  梁經綸這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了,對著方孟敖:「方大隊長,請進去。」

  方孟敖是那種特別聽話的神態,先向梁經綸禮貌地點了下頭,然後走了進來。

  何孝鈺這時目光不能看方孟敖了,因梁經綸在看著她,她便也看著梁經綸。

  很快他們都是一驚。

  方孟敖才走到客廳中,便見何其滄向他彎腰鞠下躬去!

  「何伯伯!」方孟敖從來沒有這樣心身皆亂,先是慌忙地舉手想行軍禮,很快發現並沒有戴軍帽,立刻彎下腰去改行鞠躬禮,標準的九十度鞠躬禮,停在那裡。

  何孝鈺立刻扶住了父親,但見方孟敖依然九十度鞠躬停在那裡。她這次像是有意不看梁經綸了,只是望著方孟敖。

  還有,已經站直了身子的何其滄居然也只是望著方孟敖。

  梁經綸突然有一種自己黯然失色的感覺,走過來扶方孟敖時,長衫便沒有飄拂起來,而且有些絆腳。

  「方大隊長快請坐吧。」梁經綸扶起方孟敖,語氣也很謙恭了。

  「是。」方孟敖走到沙發邊,依然站著。

  何其滄這時才露出了一絲微笑,手向沙發一伸。

  方孟敖依然站著。

  「爸,您先坐吧。」何孝鈺扶著父親先坐下了。

  「梁先生……」方孟敖依然未坐,望向梁經綸,顯然在等他先坐。

  何其滄的目光越來越柔和了,他將方孟敖對梁經綸的尊敬都看在眼裡,這時忍不住便想看看女兒的反應,目光也只是稍移了一下,還是忍住沒看。

  何孝鈺的目光早已轉望向地面。

  一個聲音,何其滄昨天晚上的聲音幾乎同時迴響在父親和女兒的耳邊:「……拿著槍裝救世主……你不覺得方孟敖在學他們嗎……」

  梁經綸心思何等細密:「先生如果有話要單獨跟方大隊長談,我和孝鈺先出去一下?」

  何其滄點了下頭,接著又望向方孟敖:「請坐吧。」

  方孟敖這才坐下了。

  梁經綸先退了一步然後轉身向客廳門外走去。

  何孝鈺目光望向了開放式廚房灶上蒸饅頭的鋁鍋。

  何其滄:「我在看著。」

  何孝鈺這才又望向方孟敖,點了下頭,向客廳門走去。

  何宅院內梁經綸住處。

  好些天沒有回自己這處兩居的平房了,梁經綸坐下時也沒有看看房間。

  何孝鈺依然站著,房間裡的一桌一椅擦得那樣乾淨,從外面房間也能看見裡邊房間同樣收拾得如此潔淨,梁經綸居然毫無感覺,彷彿這不是他的住處。

  「沒有受傷吧?」何孝鈺輕聲問道。

  「已經帶到刑訊室了,方孟敖來得及時。他來得真快呀。」說到這裡,梁經綸望向了何孝鈺。

  「他及時趕來救你有什麼不對頭嗎?」何孝鈺從梁經綸的神態語氣中感覺到了異樣。

  「同時被抓的學生都受了刑。我怎麼感覺國民黨的軍統像是有意在等方孟敖來救我?」梁經綸毫不掩飾質疑的目光,可望著的卻是何孝鈺。

  「你剛被抓走我爸就給李宗仁打了電話,李宇清接的。」何孝鈺解釋得很簡短,簡短得讓梁經綸對剛才的話尷尬。

  「緊接著方孟敖這邊就趕來救我了?這就能解釋得通了,鬥爭太複雜啊。」梁經綸坐的位子在窗邊,能夠一眼看到院子,看到緊閉的院門和站在院門外的幾個青年軍,「昨晚就應該跟你談學聯的決定,不巧方孟敖來了……時間很緊,快坐下吧。」

  何孝鈺不知道是覺得自己委屈,還是覺得梁經綸可憐,畢竟自己已經接受了組織的真正任務,現在還要來接受他下達的不是指示的指示。走過去,隔著書桌,望著他依然神聖嚴肅的樣子,坐下時,她竟下意識地扯直了裙子蓋住膝蓋以下的腿,兩腳也交叉並著。

  梁經綸只是感覺到了她的拘謹,便望向窗外:「學聯通過考察決定,為了最後的鬥爭,必須爭取方孟敖,立刻爭取方孟敖和他的飛行大隊。」

  何宅一樓客廳。

  「有十一年了吧?」何其滄在想著。

  「我們是十三年,何伯伯。三十五年您就到了燕大,何阿姨和孝鈺留在上海。」方孟敖糾正他的記憶。

  「我記錯了,是十三年。」何其滄又望向了方孟敖,「『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抗戰勝利都三年了,你卻是有家難歸,還要加上一句有國難投。對不對?」

  方孟敖一震撼,沒有接言,認真地看著,認真地聽著。

  「我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包括你今早進門時的樣子。」何其滄又在回憶了,「你那時都十幾歲了,就喜歡偷聽我跟你爸談話,還假裝睡著了。我和你爸都知道,沒有戳穿你。你從小就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兩個人,一個是你爸,還有一個就是何伯伯。」

  方孟敖掩飾著複雜的心緒,用一個勉強的微笑算是回答。

  「現在何伯伯跟你談話了,你願意就交談,不願意還可以像小時候一樣,聽著就是。」何其滄嚴肅了起來,「我剛才說了一句有國難投,其實並不準確。八年抗戰,我們都是在救國。可現在中華民國依然不是一個國。有些人還沾沾自喜,自稱我們是四大強國之一。看看你給我送來的那袋麵粉,有哪個強國要靠另外一個國家的施捨才能維持一天算一天?天天還要看人家的臉色,受著人家的頤指氣使!」

  方孟敖挺直了腰板,望何伯伯的眼閃出了光亮。何其滄指著那袋麵粉:「『Made in U.S.A』!有哪一個國家是靠另一個國家製造出來的?」

  「說得好!」方孟敖由衷地接言了,「我願意聽,何伯伯,請說下去。」

  何其滄兩手拄著那根枴杖,腰板也挺得很直:「你到北平一個月了,動靜很大呀。截第四兵團的糧,查民調會,還要查北平分行。很多人都在拍手叫好,認為你們在幹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反貪腐!真是在反貪腐嗎?」

  方孟敖:「我在聽。」

  何其滄:「你們能夠反貪腐嗎?如果能夠,那就是真反貪腐。如果不能夠,那就是假反貪腐!」

  方孟敖:「我來本是想向梁教授請教這些事情的。何伯伯,感謝您這麼相信我。您能不能從經濟學的角度,告訴我什麼是貪腐。」說到這裡,眼中滿是期待的目光。

  何其滄苦笑了一下:「我和你爸留美學的都是經濟學,他六年,我八年。到現在我都不懂什麼是經濟學。尤其回到中國,根本就沒有什麼經濟學。你現在幹的事更與經濟學無關,你是捲進了政治。真要我教你,在美國學的那一套一個字也用不上。你幹的事,中國有句古話,八個字就能概括。」

  方孟敖:「何伯伯請說。」

  何其滄:「斷人財路,殺人父母!」

  方孟敖開始還怔了一下,接著笑了。

  「不要笑。」何其滄更加嚴肅了,「國防部預備幹部局那麼多心腹不用,為什麼偏偏用你?因為你願意理直氣壯地『殺人父母』!因為你連自己的父親都敢於下手!」

  方孟敖:「何伯伯是在勸我?」

  何其滄:「你父親我都從來沒有勸過,也不會勸你。只是提醒你,他們昨晚敢抓梁經綸,之後也敢抓你,而且殺你。你以為陳繼承,還有那麼多人就會這樣對你善罷甘休嗎?你現在扛著國防部調查組的牌子,那是因為他們有更大的目的需要利用你。一場大風暴就要來了。這場風暴要死很多人,有貪腐的人,也有反貪腐的人!」

  方孟敖:「我當然是一個。可想殺我也沒有那麼容易。」

  何其滄搖了搖頭,目光像是在望著自己的兒子:「很容易,只要給你安上三個字——共產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