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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 3

  「那就立刻秘密逮捕嚴春明。」曾可達倏地站起來,「通過嚴春明抓住這個人!」

  梁經綸依然坐在地上,沒有接言。

  曾可達發現自己失態了,矜持了稍許,又慢慢坐了下去:「說說你的意見吧。」

  梁經綸:「可達同志,中共組織內的規定,那個『五爺』可以隨時找嚴春明,嚴春明卻見不到他。現在逮捕嚴春明,暴露的只會是我。」

  黑夜掩飾了曾可達的尷尬:「我知道了。我會通過國防部給軍統交任務,重點監視嚴春明和一些其他線索,一定要抓到這個人。今天陳繼承在總統那裡就告了我們的御狀,說我們只跟黨國的人過不去,卻沒有破獲北平地下黨一個組織。那就抓這個人,叫他們配合我們一起抓。以保證你的安全,保證方孟敖不再被共黨利用,保證新幣制在北平推行。」

  梁經綸:「謝謝可達同志的重視。快十二點了,我還要去見何孝鈺,向她交代接觸方孟敖的任務。我有一種預感,北平地下黨會不會表面上利用我讓何孝鈺接觸方孟敖,另外再安排人跟方孟敖接頭。這一點也請你考慮。」

  燕南園何宅一樓客廳。

  「你怎麼到我家裡來了?」何孝鈺壓低著聲音,問這句話時既要表達出自己並沒有叫方孟敖來,又不能讓對方尷尬。

  「剛才的電話不是你打的?」方孟敖緊緊地望著何孝鈺,像是在笑,更多是在審視。

  何孝鈺避開了他的目光,望了一眼二樓,接著望向座鐘:「是木蘭求我給你打的電話,叫你回去把她接出來。」

  「這麼晚了,她在自己的家裡,在自己的房間裡,不好好睡覺,叫我接她出來,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輪到方孟敖反問了。

  「你知道,她想參加協查組,幫你們查賬。」

  「你認為她該參加協查組嗎?」

  何孝鈺又一次被他問住了。

  老劉同志的交代十分明確,自己必須先見了梁經綸,以學聯的名義接觸方孟敖,然後代表黨組織和他秘密接上關係。現在方孟敖突然先於梁經綸來了,打亂了組織的安排。何孝鈺這才感覺到,不是謝木蘭的電話出了問題,而是自己打的電話出了問題。

  「她不能參加協查組。」方孟敖的目光何等深邃,當然看出了何孝鈺的窘境,立刻幫她回答了自己提出的問題,「我們家只能有一個人跟自己的父親過不去,跟自己的家庭過不去。不能有第二個。」

  「那就是我的電話不該打。」何孝鈺這句話回得連自己都知道不很恰當,接下來掩飾的一笑也就不自然,「你們大隊和二十個同學應該都在連夜查賬,你是隊長,趕快回去吧,我也還要給我爸準備明天的早餐……」說著望向面盆,又望向了那袋麵粉,「是你送的麵粉,謝謝了。」接著逕自向客廳門走去,準備開門,讓方孟敖走。

  方孟敖卻仍然站在那裡:「你就不問一聲我為什麼來?」

  何孝鈺立刻又緊張了,停了腳步,去開門不是,不去開門也不是。

  燕大校園通往何宅的路上。

  離那座自己十分熟悉的小樓還有三百米左右,梁經綸突然站住了。

  他一眼就認出了停在路旁的那輛軍用小吉普——方孟敖的車!

  他望向那座小樓。

  二樓的窗口是黑的,一樓客廳感覺有微光映出。

  「踟躕」,梁經綸第一次對這個詞有了別樣的感受。去,還是不去?

  他的背影就是長衫,向來路拂去。可也就走了幾步又停下了,轉過身來還是長衫,向應該屬於自己的那座小樓拂去。

  深夜燕大的校園,因他的長衫起了微風,路邊的樹葉也搖曳起來。

  燕南園何宅一樓客廳。

  「我為什麼來,你應該知道。」

  「你沒有說,我怎麼知道?」

  「我們能不能先聊聊別的事,走的時候我再告訴你。」

  何孝鈺本能地望向了客廳門,她擔心梁經綸隨時都會出現,可感覺到了方孟敖在看著自己,又將目光轉望向了二樓:「都一點了,拜託,我爸有病,晚上睡覺很容易被吵醒,早餐也得按時吃。我還要餳面,再耽誤,就蒸不出饅頭了。」說著走到了面盆邊,繼續和面,想以這種方式讓方孟敖自己走。

  方孟敖不但沒走,高大的身影竟到了自己的身邊。

  何孝鈺也不知道是焦急還是緊張,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了。斜望見身邊的水龍頭被輕輕擰開了一點兒,一縷細細的水流了出來,方孟敖盡量使聲音降到最小,逕自在那裡洗手。

  「你要幹什麼?」何孝鈺真急了。

  「讓開吧。」方孟敖的聲音極輕地在她的耳邊響起。

  何孝鈺退後了一步,望他的目光有些近於哀求了。

  「不影響你爸睡覺,也保證他明天的早餐,給我一個小時。去洗手吧。」方孟敖說著佔據了她面盆前的位置。

  何孝鈺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聽話便去洗手,方孟敖剛才打開的那一縷水一直在等著她。

  「再加一碗麵粉。」

  何孝鈺:「我爸吃不了那麼多。」

  方孟敖:「還有你,明早還有木蘭。」

  何孝鈺真的很無奈,走過去用小碗又從麵粉袋裡舀了一碗麵粉:「倒進去嗎?」

  方孟敖兩手已經讓開了:「你說呢?」

  何孝鈺真感覺自己今晚比任何時候都要傻,將麵粉倒進了面盆裡。

  「拿熱水瓶來,用一個大碗,倒三分之一的開水,加三分之二的涼水。」

  何孝鈺又去拿熱水瓶、拿大碗,倒三分之一的開水,加三分之二的涼水。

  方孟敖接過碗,一手將水均勻地倒進麵粉盆,另一隻手飛快而熟練地攪了起來。

  何孝鈺在邊上看得不知是入神還是出神,目光既被他的動作吸引,眼睛還是忍不住望了一下二樓,又望向客廳的門。

  何宅一樓客廳門外。

  多少個夜晚,梁經綸也曾在門外這個地方站過,或是等候先生開會回來,或是沒有任何原因,只從院內自己的小屋出來,願意來這裡站站,感受和他關係極親近的兩個人在這座小樓裡。

  今晚,此刻,還是這個地方,梁經綸站在這裡卻不知道置身何處。

  「醋。」是方孟敖的聲音。

  「嗯。」何孝鈺很輕卻能聽見的聲音。

  接著是梁經綸想像中何孝鈺從碗櫃裡拿出了醋瓶。

  方孟敖的聲音:「倒50毫升。」

  「嗯。」何孝鈺的聲音。

  接著是梁經綸想像中何孝鈺往麵粉盆裡小心地倒醋。

  「夠了。」

  梁經綸的長衫下擺又輕輕地拂起來,他不能站在這裡聽兩個人說話,可走出洋樓大門的小廊廳,下到兩級石階前他又站住了。

  這個位置可以說是在看天上的星星或是即將沉落的彎月。

  何宅一樓客廳。

  「有小蘇打嗎?」方孟敖開始揉面。

  何孝鈺沒有再去望客廳的門或是二樓父親的房間,她被方孟敖如此專業的揉面動作驚呆了。

  「按500克麵粉加50毫升醋、350毫升溫水的比例,把面揉好,餳10分鐘,再加5克小蘇打,再揉一次。這樣就不需要發酵了,蒸出的饅頭照樣鬆軟。」方孟敖一邊揉面,一邊輕聲地教道,「以後沒有時間餳面,就用這個辦法。」

  「哪裡學的?」何孝鈺出神地問道。

  「空軍,飛虎隊。」

  「在空軍還要自己做饅頭?」

  「去的第一年美國佬連飛機都不讓你上。也好,幫他們洗衣服,做飯,包括擦皮鞋。陳納德那老頭倒喜歡上我了,第二年便手把手地教我。」

  何孝鈺突然覺得有一絲心酸湧了上來,她已經不再有任何催方孟敖走的想法了。

  何宅一樓客廳門外。

  梁經綸已經在廊簷前的石階上坐下了。不憑眼睛也不憑耳朵,憑他的感覺也知道自己該什麼時候走。他會把握好迴避的時間,把握不好的是自己現在的心緒。

  他的感覺如此敏銳,這種敏銳隨著他望向卻望不見二樓的兩眼閃現了出來。

  他極輕極快地又站起來,向院門無聲地走去,他想回望一眼二樓的窗,卻沒有回望。他知道何其滄沒有睡,至少是現在已經醒了。

  他走出了院門,站在院外那棵樹幹靠路的那邊。

  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

  梁經綸的感覺是那樣準確,何其滄確實醒了。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醒的,只是為了不讓女兒知道自己醒了,腰脊不好,他也不願去到窗邊坐那把有靠背的椅子,黑著燈雙手拄著那只枴杖支撐著坐在床邊,靜靜地聽一樓的動靜。

  其實,何其滄年過六十依然耳聰目明。國外留學多年,接受了不干預別人隱私的觀念;家學淵源,又深知不癡不聾不做當家翁的為老之道。守著一個從小就懂事聽話的女兒,看著她漸漸長大了,便在她還上中學時就裝作聽力不好,給女兒留一個相對寬鬆的空間,好與同學往來,更為了減少女兒對自己的過於關心。

  一樓客廳女兒和方孟敖的輕聲對話哪一句他都聽到了。

  「現在你總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來的了吧?」是女兒的聲音,好像比剛才的說話聲要大了些。何其滄感覺到了女兒的用心,江蘇老家有句話,這是帶有一些「撇清」的意思。

  「告訴了你,不要失望,也不許生氣。」方孟敖的聲音。

  女兒沒有回話。

  方孟敖接著說道:「就想問問你,今天白天在民調會大門前,馬漢山說我跟他打了賭,我說沒有跟他打賭。你覺得是他在撒謊,還是我在撒謊?」

  果然說到了白天民調會的事,方孟敖卻又用如此調侃的話語,何其滄怎麼都覺得這是在取瑟而歌,立刻有了警覺之色。女兒會怎麼回答呢?

  女兒的聲音:「你來就為了問我這件事?」

  方孟敖的聲音:「當然還想問更多的事,今晚主要為了問這件事。」

  女兒的聲音:「那我只能說當然是他在撒謊。」

  方孟敖的聲音:「對了一半。他在撒謊,我也在撒謊。」

  何其滄反感地皺起眉頭。

  「怎麼可能兩個人都在撒謊呢?」

  「因為他壞,我也壞。」

  何其滄拄著枴杖慢慢站起來。

  「現在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沉默了片刻,才又傳來方孟敖的聲音:「剛才是開玩笑,想聽我今晚來的真正目的嗎?」

  何其滄豎起了耳朵。

  女兒沒有接言。

  「來看你。」方孟敖終於說出了這句何其滄擔心的話。

  女兒居然還是沒有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