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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 2

  曾可達立刻打起精神:「報告建豐同志,我剛才接到報告,中共北平城工部學委把梁經綸同志找去了。我正在等進一步的報告,準備今晚約見梁經綸同志,瞭解中共對我們白天行動的反應。以保證新幣制的即將推行。」

  建豐同志電話那邊的聲音:「瞭解是建立在觀察和分析的基礎上。中共對方孟敖及其大隊今天的行動一定會做出強烈反應,對梁經綸同志今天的行為也一定會有種種猜測甚至懷疑。不要企望能從共黨組織的談話內容中獲悉他們的真實想法,盡可能從他們和梁經綸同志見面的每一個細節上分析出他們的真實反應。要問仔細他們見梁經綸同志的整個過程,分析他們說話的節奏語氣和動作的態度情緒。人的嘴巴可以說假話,情緒很難說假話。」

  「我記住了,建豐同志。」曾可達是真記住了,兩腿碰得很輕,身子卻挺得很直。

  燕南園何其滄宅邸一樓客廳。

  何孝鈺極輕地開了門鎖,第一眼便看見座鐘,看見那個獨一無二隻擺不響的鐘擺在左右搖晃,長短針都指向11,鐘擺停了。

  何孝鈺背靠著門,沒有急著進去,仍然望著大座鐘的玻璃。

  座鐘玻璃上,出現了老劉同志不久前見她時微笑的眼。

  ——老劉同志在北平,既是黨組織各條不同戰線的交叉聯絡人,也是北平地下黨負責反特肅奸的執行人。因其鬥爭經驗豐富,不僅國民黨軍統、中統「談劉色變」,就連黨內像嚴春明這樣的同志也十分敬畏,這才有了少數同志背後稱他「五爺」的不恰當比喻。「五爺」是青幫刑堂堂主,幫號「紅旗老五」。意即老劉也有著類乎青幫「紅旗老五」般的地位。其實二者不僅有本質上的區別,而且在威嚴上,老劉同志也遠勝前者。

  唯一例外的是,老劉同志在與何孝鈺這樣的特別黨員接觸時,雖有時神秘到使人能聯想起《共產黨宣言》所說的「幽靈」,更多是慈祥得像自己的長輩。

  「孝鈺同志,除了是你的上級,你也可以把我當成叔叔。除了工作,感情上的事你也可以對我講,當然要你願意……」

  現在的何孝鈺,看見一小時前和老劉同志對面坐著的何孝鈺哭了。

  老劉同志那時如此像自己的父親,有意望向別處,輕聲說道:「梁經綸同志是在執行組織的決定,執行的是學委所交的任務,因此他的一切行為都是組織行為,你要充分理解,尤其是牽涉到個人的感情部分。怎麼說呢,你在心裡要理解他,可表現出來仍然要裝作不理解他。因為你的身份,尤其是方孟敖同志的身份,除了我和謝培東同志,別人都不知道。梁經綸同志目前也只知道你是黨組織外圍的進步青年,讓你去接觸方孟敖同志,他心裡也是矛盾的。因此,你就只能以外圍進步青年的身份向他匯報,至於怎麼向他匯報,匯報什麼內容,謝培東同志會跟你詳談。而組織真正交給你的任務是代替原來跟方孟敖接頭的那個同志,今後你就是方孟敖同志的單線接頭人。真正接上頭以後,一切行動只向我和謝培東同志負責。其他任何人,包括梁經綸同志,都不能透露絲毫有關方孟敖同志的真實情況。這樣才能保證你的安全和方孟敖同志的安全。是鬥爭的殘酷性、局勢的複雜性,迫使組織做出這樣的考慮。你從來沒有做過這方面的工作,現在突然交給你這麼艱巨的任務,願不願意接受,能不能夠完成,組織還是想聽聽你自己的意見……」

  「我理解,我接受。」一小時前的何孝鈺揩掉了眼淚,堅定地回答。

  座鐘玻璃上模模糊糊出現了白天民調會前的場景,模模糊糊有無數學生的身影在遠處晃動,老劉同志像「幽靈」般消失了。

  何孝鈺的目光望向了二樓,望向了父親的房門,開始輕步走進客廳。

  下意識,她徑直走向了開放式廚灶旁,望向了那袋麵粉,方孟敖托方孟韋送來的那袋麵粉。

  她拿起了廚灶上的小刀,伸向一直沒有開封的袋口,突然又猶疑了。

  她又望向了樓梯,望向了二樓父親緊閉的那扇門。

  父親的聲音:「方家的東西,不管誰送來的,一粒米也不能要……」

  手卻不聽使喚了,手上的小刀也不聽使喚了,刀尖慢慢插進了袋口的封線。

  莫名其妙,何孝鈺心裡又默念起了兩句似乎毫不相干的詩:「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她自己也不知道小刀什麼時候挑開了封線。接著,她將那條封線慢慢地抽出來。

  她拿起了碗從口袋裡舀出一碗麵粉,倒進面盆裡,接著拿起了筷子,慢慢倒入適量的水,開始和面。今晚是無法入眠了,揉面,做成饅頭,上籠屜蒸熟,然後再炸成饅頭片。為父親做好明天的早餐,漫漫的長夜就過去了。

  電話卻在這個時候響了!

  何孝鈺一驚,奔過去時還不忘望向父親二樓房間的門。

  她急忙拿起了話筒:「誰呀?這麼晚了……」

  「是我……孝鈺……」電話那邊竟是謝木蘭的聲音!

  何孝鈺的目光立刻變得複雜了,很快,她還是穩定了情緒,極輕地問道:「出什麼事了?你好像在哭……」

  「孝鈺……」電話那邊的謝木蘭顯然情緒更加複雜,「梁先生回家了嗎……」

  何孝鈺當然明白了謝木蘭這個時候的心緒。

  ——白天那麼多人,她在背後抱著梁經綸,又公然挽著梁經綸的手臂,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會看見。

  ——儘管人群擁擠,何孝鈺還是敏銳地看見了謝木蘭閃爍的眼。那雙眼沒有看見自己,但顯然是在背後感覺到了自己。

  「這麼晚了,你是想見梁先生嗎?」何孝鈺盡量平靜地問。

  「你別誤會,孝鈺。」謝木蘭在電話那邊顯得如此心虛,「我是想參加學生協查組……」

  何孝鈺:「那就應該去找你大哥呀。」

  謝木蘭電話裡著急的聲音:「就是我大哥不許我參加……太氣人了,我爸聲言不許我再出家門,我小哥居然將我鎖在房裡。我想請你幫忙,我想到你那兒去……」

  何孝鈺:「那怎麼辦?我也不可能這時候接你出來。」

  謝木蘭在那邊沉默了片刻:「要是梁先生能跟我大哥說一下,我大哥就會讓我參加。」

  何孝鈺:「梁先生已經有好多天沒在這裡住了。今晚應該也不會到這裡來……」

  「你能不能到書店去幫我找一下梁先生……」說完這句,電話那邊的謝木蘭立刻停住了。

  何孝鈺能感覺到她敢於說出這句話,已經不只是在向自己坦白,而是在逼自己表態了。

  何孝鈺也不知道自己心裡現在到底是什麼滋味,平靜了片刻,答道:「梁先生很忙,這麼晚了我也不好去找他。」

  「他那裡也有電話,你給他打個電話吧。」謝木蘭儘管聲音很輕,但掩飾不了透出來的興奮。這不啻是得寸進尺了!

  「你自己為什麼不打?」

  這句話是何孝鈺心裡說的,嘴上還是忍住了。

  她回答的是另外一句話:「剛說的,太晚了,我也不好給他打電話。」

  「那就求求你,給我大哥打個電話吧。讓他接我出來,他應該會聽你的。」謝木蘭已經是肆無忌憚了。

  「好。」何孝鈺這次回答得很乾脆,「我給他打電話。」

  「你真好……孝鈺……」

  何孝鈺已經將話筒擱上了。

  她閉上了眼,眼前飄過梁經綸長衫拂起的風,拂起的風將長衫飄走了。

  她倏地睜開了眼,開始撥電話。這時她的眼睛那樣澄澈明亮。

  北平西北郊通往燕大公路旁的樹林裡。

  只有天上的星光和燕大校園遠處閃爍的幾點燈光。

  其實天很黑,那六輛自行車還是沒有停在公路上,而是都倒放在公路旁的斜坡上,每輛車旁坐著的人,都只露著頭,警覺地望著黑夜中的各個方向。

  ——中正學社的這幾個特務學生身負比中統、軍統更重要的任務,他們現在要切實保證曾可達和梁經綸的安全!

  黑夜深處是一棵棵小樹,穿行過一棵棵小樹,還是一棵棵小樹。

  梁經綸和曾可達就坐在這裡。

  「你應該相信我,可達同志。」梁經綸說這句話的時候其實自己也並不相信自己,「從嚴春明談話的內容和他對我的態度情緒,都看不出共產黨有任何懷疑我的跡象。」

  「那是不是說,我可以向建豐同志匯報,你現在是安全的,我們的行動計劃可以正常進行?」曾可達仍然緊盯著梁經綸模糊的面孔,他的下意識在實踐建豐同志不久前「面授」的經驗,竟想從梁經綸的身上分辨出他的情緒是不是在說假話!

  「其實你不相信也是對的。」梁經綸的直覺遠比曾可達敏銳,他已經察覺曾可達一直是在自己語言以外觀察揣測表象背後的真實。他知道自己,也知道對方。自己是留美歸來的博士,是研讀過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等遠遠超過那些間諜教科書、深層剖析這個世界書籍的人,而且是真正零距離長期接觸共產黨組織的人。而對方最多只不過是在贛南和南京接受過一些狹隘的軍事和政治培訓的軍人。這句話說出來時難免就帶出了自己潛意識中下級對上級不應該有的語氣。

  「什麼叫不相信也是對的?」曾可達的天賦還是聰明的,立刻感覺到了這種語氣背後的「情緒」!

  梁經綸向他靠近了些,十分誠懇也十分認真地說道:「可達同志,我知道你,也知道建豐同志對我的關心,因為新幣制改革即將推行了,我負有艱巨的任務。面對組織十分嚴密、鬥爭手段十分豐富的中共地下黨,任何事情都不會這麼簡單。今天白天我就感覺到嚴春明背後有人在控制著局面,可惜那麼多軍統、中統還有我們中正學社的人都沒有能夠發現那個人。剛才嚴春明來找我,無論是批評還是關心,態度都非常真實,我竟從他那裡察覺不到中共地下黨對我有絲毫懷疑。而他向我傳達的指示也是那樣順理成章,這太正常了。太正常就是不正常。我擔心嚴春明背後北平地下黨那個高人……」

  「誰?」曾可達立刻嚴峻了。

  梁經綸:「我要是知道,他就不是高人了。不過我還是能夠提供一些線索,希望能引起組織的警覺。」

  曾可達:「詳細說出來。」

  梁經綸:「不可能詳細。只偶爾從北平地下黨的人那裡聽到過,他的外號叫『五爺』,是中共北平地下組織各條戰線的總聯絡人,也是秘密監督各條戰線的負責人。我推測嚴春明在見我以前接觸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