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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 4

  張月印偏偏在這個時候又沉默了,竟問了一句:「您身上有煙嗎?」

  謝培東輕閉了一下眼,立刻調整好了心態:「我不抽煙。」

  張月印歉笑了一下:「對不起,我也不抽煙。」說著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謝培東的杯中續了,給自己的杯中也倒了點,這才接著說道,「有些話本來不應該向您說,但牽涉到你死我活的鬥爭,我必須告訴您。謝老,您是前輩,應該能夠很好地對待處理。」

  謝培東必須報以鎮定的微笑了:「你是上級,我不好問你的黨齡。我入黨是1927年,我們黨處於最艱難時期的那一年。請組織相信我。」

  張月印眼中的敬意是真的真誠:「這件事就當我作為黨內的晚輩向您匯報吧。對梁經綸的發現我們太晚了,是在曾可達和方孟敖同志的飛行大隊到北平以後才引起警覺的。對於這種錯誤,燕京大學學委支部有很大的責任。警覺以後我們也是通過老劉同志展開暗中調查的。最後確定他的身份是在幾天以前,就是在崔中石同志犧牲的那個晚上。」

  「中石同志的死,跟他有關?」謝培東終於發問了。

  「沒有直接關係。」張月印答了這一句又出現了沉默,接著不看謝培東了,「那天晚上方孟韋從何孝鈺的家裡趕去想救崔中石,而您的女兒去了梁經綸那裡……」

  謝培東倏地站起來。

  張月印跟著慢慢站起來:「中石同志的死跟您的女兒更沒有任何關係。但是,一個晚上,木蘭都跟梁經綸在一起。」

  謝培東的兩眼閉上了。

  張月印盡量使語氣更加平靜:「根據老劉同志派去的人幾天來的觀察,梁經綸跟木蘭已經是戀人關係了。」

  謝培東又倏地睜開了眼,這回他也沒有看張月印,而是茫然地望著前方。

  張月印:「梁經綸本應該跟何孝鈺同志是戀人關係,但安排何孝鈺去接觸方孟敖同志以後,他突然又跟木蘭發展了戀人關係。作為我黨負責學聯工作的同志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情!嚴春明同志十分糊塗,梁經綸事後跟他匯報,解釋說跟木蘭的這種關係是一種掩護,全為了更有利於何孝鈺去做方孟敖的工作……這種事先未經組織批准,嚴重違背組織原則的謊言,嚴春明同志居然也相信了。」

  謝培東喃喃地接言道:「我也十分糊塗啊……」

  「這一切都與您無關。謝老,我還有更重要的指示向您口頭傳達。請坐下,先喝口水。」張月印端起了他面前的茶杯,隔著桌子遞到他面前。

  謝培東雙手接過了茶杯慢慢坐下了,又將茶杯放回桌上,目不轉睛地望著張月印。

  張月印卻依然站著:「城工部這一塊兒的工作有很多地方要做自我批評。比方老劉同志讓您去接觸何孝鈺,比方學委沒有徹底地貫徹彭真同志7月6號的講話精神,依然沿襲著過去的工作慣性,不是盡力安排進步的同學撤離到解放區,也沒有很好地控制學生這個時候的過激行動,造成學生的無謂犧牲。這都是因為我們前方的軍事取得了一個又一個戰略性的勝利,讓這些同志被勝利沖昏了頭腦。說輕一點兒是過激的革命熱情,說重一點兒是小資產階級的狂熱性,都想在勝利即將到來之前多一些表現,勝利後多一份功勞。這種思想在嚴春明這樣的同志身上表現得比較突出,老劉同志身上也有。十分危險!前不久主席就說過,『我這個人從來不怕失敗,就怕勝利!』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周副主席和其他中央領袖也針對這個問題做了闡述,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指出,我們只有農村革命的經驗,缺乏城市革命的經驗,尤其缺乏佔領城市之後建設和管理城市的經驗。培東同志,像您這樣的同志,包括大量的進步學生都是我們勝利後建設城市、管理城市的寶貴財富。接下來,您的任務主要是兩條:一是通過北平分行密切掌握國民黨推行金圓券的情況;二是掩護何孝鈺同志做好聯繫方孟敖同志的工作。組織指示,為了更加隱蔽好自己的身份,並且幫助何孝鈺、方孟敖同志隱蔽好身份,您要鞏固並進一步取得方步亭的信任。以往崔中石同志幹的事情方步亭可能會要您去幹,組織完全理解。其他工作,包括您個人的事情組織都將另做安排。千萬不要為您女兒的事情分心,適當的時候學委會以適當的方式將她轉移到解放區去。」

  謝培東坐著靜靜地聽完,鄭重地站起:「我服從組織,感謝組織!」

  這時窗外已經出現了暮色,屋內也漸漸暗了。

  「我還約了老劉同志。」張月印隔著桌子向他伸過了手,「您不能久留了。那幾家公司運往北平的糧食,華野首長已經下了命令,解放軍不會阻攔。您可以委婉地告訴方步亭,明天就能運到。」

  剛進大門謝培東就愣在那裡。

  「那是我的自由,你無權干涉!」洋樓客廳傳來謝木蘭帶著哭聲的叫喊。

  接著並沒有人回話。

  謝培東望向守門人。

  守門人微低著頭,輕聲告訴他:「是小姐和二少爺在拌嘴。襄理,老爺和夫人在竹林裡等您。」

  謝培東望向洋樓東邊的竹林,逕燈亮著,竹影幽深。

  「姑爹!」程小雲迎過來輕輕叫了一聲,接了謝培東手裡的包,觀察著他的臉色。

  謝培東和往常一樣,客氣地點了下頭,便向坐在石凳上的方步亭走了過去。

  方步亭沒有站起,燈雖不亮,臉上的苦笑卻很分明:「吵架,都聽到了?」

  謝培東回以淡淡一笑:「『笑於斯,哭於斯,聚國族於斯。』這麼一大家子,哪能不吵架呢?」

  方步亭卻不笑了:「不是那個時代了。知道木蘭和孟韋為什麼吵架嗎?」

  謝培東只有等他說出來了。

  方步亭望著路燈上的竹梢:「孟敖召集幾個大學的學生成立了經濟協查組,現在當然是在查民調會,可最終還是會查到我這裡來。木蘭也想參加……我的兒子,你的女兒,都要來查我們了。培東,賬整理得怎麼樣了?」

  謝培東心裡的震驚可想而知,他腦子裡立刻浮現出了那個名字——梁經綸!可這時候他反而笑了,望著程小雲說道:「行長老了。」

  方步亭立刻將目光移望向了他。

  謝培東:「不要說孟敖和木蘭,就是北大、清華、燕大那些經濟教授來查,北平分行的賬他們也什麼都查不出來。不用說賬了,行長,孟敖查的是民食配給糧。民調會原來欠的九百噸還有接下來半個月的六千噸都有著落了。明天就能運到。」

  方步亭倏地站起來:「明天?就靠平津一條鐵路?」

  謝培東:「當然不行。」

  方步亭立刻警覺道:「你通過關係跟中共接觸了?」

  謝培東:「不需要關係,北平有一百多萬民眾,還有那麼多名流和學生,只要插上『民食』的旗子,共產黨也不會阻攔。」

  方步亭沉吟了少頃,又望向了謝培東:「不會那麼簡單吧?」

  謝培東:「應該也沒有那麼複雜。」

  方步亭:「你不懂政治。如果六千九百噸糧食都能從共軍佔領的地面運進北平,就一定是有人跟中共在暗中做了交易!中共這是在給李宗仁面子啊……總統,副總統;嫡系,非嫡系;從李宗仁、傅作義到區區一個空軍大隊長中共都在下工夫。蔣介石鬥不過毛澤東,鐵血救國會也鬥不過中共地下黨。我們家那個強兒子已經陷得很深了……培東,不能讓木蘭再扯進去。我把她寵壞了,孟韋更管不了她。你去,從今天起,木蘭不能再出去。」

  謝培東沒想到突然從方步亭這裡得到了支持,竟解決了組織一時都無法解決的難題,立刻答道:「早該管了,我這就去。行長,你不要進來再唱紅臉。」

  方步亭望向程小云:「我們先去看看崔中石的老婆孩子,今晚就到你原來那個小院去住。」

  謝培東剛走進客廳的門腳尖便停在了那裡!

  只見自己女兒面對樓梯站著,孟韋在她身後摟住她!

  謝木蘭木木地一動不動,不反抗但也絕不是接受。

  方孟韋也是木木地一動不動,從背影便能看出,他已經有些絕望了。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謝培東眼中也好生淒涼。

  「爸。」謝木蘭居然知道父親在門口,「你叫表哥鬆開我。」

  方孟韋已經鬆開手了,依然木木地站在那裡。

  謝木蘭向樓梯登去。

  謝培東慢慢走到方孟韋身後:「她想幹什麼?」

  方孟韋還是沒有回頭:「留不住了。姑爹,讓她走吧。」

  「走哪裡去?」謝培東提高了聲調,「哪裡也不許去!」

  方孟韋這才轉過了身來,謝培東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的眼神。

  方孟韋:「姑爹,我今天確實不是代表什麼國民黨在反對共產黨,我只知道木蘭愛上的那個人不是好人……」

  謝培東的目光反倒讓方孟韋有些吃驚了,他望著姑爹從來沒有的瘆人的目光:「姑爹,那個梁經綸非常陰險,您要相信我……」

  「你們才陰險!」謝木蘭手裡還拿著幾件衣服,突然從房間衝了出來,站在二樓的欄杆邊,非常衝動,「方副局長,你手下有警察,還能從警備司令部調人,乾脆給梁先生安上共產黨的罪名把他抓起來,這樣我就見不到他了。去抓呀!」

  「什麼共產黨!」謝培東疾言厲色道,「孟韋什麼時候幹過這樣的事了!在這個家裡沒有共產黨,也沒有國民黨,不許將外面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扯進來!」

  「那表哥憑什麼說人家是壞人?他幹了什麼壞事了?像有些人一樣,他是殺人了,還是貪污了?」謝木蘭今天對一向懼怕的父親也頂嘴了。

  謝培東:「他沒有殺人,也沒有貪污。你這樣為他爭辯為了什麼?」

  謝木蘭怔了一下:「他是我的老師……」

  謝培東:「他還是何教授的學生,是何教授心裡早就看中的女婿!丫頭,從小你就任性,我不管你。可這一次,你這樣做,第一個傷害的就是孝鈺!我謝培東不會容許自己的女兒幹出這樣的事!」

  「我做什麼樣的事了……」謝木蘭本能地回了這句嘴,卻那麼軟弱無力。接著她的臉慢慢白了,渾身還有些顫抖。這樣的話從父親的嘴裡說出來,而且直刺自己的心窩!她腦子一片空白,眼前一片發黑……

  突然,她身子一軟,在二樓的欄杆邊癱坐了下去。

  「木蘭!」方孟韋立刻奔上樓梯。

  「不要管她!」謝培東兀自生氣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