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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 3

  徐鐵英靠近方孟韋耳邊,低聲說道:「我也很難過,可最難過的還有方行長和方大隊長。我們務必冷靜,找到謝襄理商量個辦法,最好先不要讓你爸和你大哥知道。」

  方孟韋悲憤莫名,提著槍已經大步向門外走去。

  徐鐵英再不停留,盯了一眼孫秘書,二人緊跟著走出門去。

  停屍間裡剩下了馬漢山和那十來個軍統,也不是捨不得走,只是不知道何以還要站在這裡。

  「跟我來!」馬漢山突然喊了一句,竟向躺著的崔中石走去。

  那些軍統反應過來,跟在他身後,都擁向了崔中石那張床。

  馬漢山望著躺在那裡的崔中石,說道:「老崔,冤有頭,債有主,不管你是不是共產黨,殺你的不是我們。托個夢給為你報仇的人,該找誰,不該找誰,叫他們要認清了。」說完竟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他身後的那些軍統的腰或深或不深都彎下來向崔中石鞠了一躬。

  「走!」馬漢山倒覺得自己是崔中石了,大義凜然地走了出去。

  軍統們殭屍般齊跟了出去。

  崔中石那張忠厚勞苦的臉上,隱隱約約好像有一點兒笑容。

  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總儲倉庫大門外。

  天還將亮未亮,一輛小吉普、一輛中吉普、一輛十輪軍用大卡車猛地停在了大門口。

  「守著門!」方孟敖從小吉普上跳下來,「一個人也不能放出去!」

  方孟敖也不等別人,一個人先闖了進去。

  守門有士兵,也許認識他,或許不認識他,都執槍敬禮。

  青年航空服務隊二十名飛行員紛紛從小吉普、中吉普跳下,緊跟著闖了進去。

  那輛軍用十輪大卡車上是保護航空服務隊的青年軍一個排,一色的美式卡賓槍,鄭營長帶著,也都紛紛跳了下來,一個班守大門,兩個班各奔一個街口,將民調會總儲倉庫封鎖了。

  北平市民調會總儲倉庫值班室。

  「你們馬副主任呢?」方孟敖直問當班的李王二科長。

  二人這時夢都醒了,兀自假裝矇矓,互相望著,等對方開口。

  方孟敖:「銬一隻手。」

  邵元剛立刻銬了李科長一隻手,郭晉陽立刻銬了王科長一隻手。

  方孟敖:「牽著他們,先把這裡所有的人都集中到大坪裡。」

  「是!」

  邵元剛牽著李科長,郭晉陽牽著王科長立刻走出了值班室。

  外面大坪傳來了刺耳的口哨聲,接著是吆喝聲、集合聲。

  方孟敖的行動彷彿都不用思索,拿起了值班室的電話立刻撥通了北平警察局:「接徐鐵英局長。……叫他起來,國防部調查組!」

  拿出了一支雪茄銜在嘴裡,掏出了打火機,翻蓋打火——只是在這瞬間才能看出方孟敖那從來不抖的手有點微微顫抖。

  「我是方孟敖,我在北平市民調會。」對方電話接通了,「我希望半個小時內見到馬漢山……那就一個小時……那就一天!如果北平警察局一萬三千名警察都找不到一個馬漢山,徐局長是否應該自己去找?!」說著便掛了電話,大步走出了值班室。

  北平市民調會總儲倉庫大坪。

  東方已白,有副科長,其餘全是科員,大大小小好幾十號人都被趕到了這裡,擠作一堆,見兩個科長都上了手銬,周圍是看押他們的飛行員。不知何事東窗事發,要動真刀真槍。這時又見方大隊長大步走來,更是噤若寒蟬。

  方孟敖走到這群人面前,聲音也不高,開始問話了:「誰回答我,在民調會貪污一袋麵粉怎麼處理?」

  鴉雀無聲。

  方孟敖接著問道:「貪污一袋大米怎麼處理?」

  還是鴉雀無聲。

  方孟敖本就沒有想要他們回答,接著說道:「民調會章程上這些都有,我記得是就地槍決。」不知為何,他把「就地槍決」四個字說得如此悲愴!

  那些人都一陣寒戰。

  方孟敖顯然在竭力調整自己的情緒,這才又說道:「我現在宣佈幾條新的章程,凡能舉報貪污一百袋麵粉、大米者免予死刑,凡能舉報貪污一千袋麵粉、大米者免予坐牢。誰能舉報馬漢山立功受獎!」

  李科長臉色大變。

  王科長臉色大變。

  其他人眼中彷彿又有了光亮,只不過口欲言而囁嚅,都開始在心中盤算如何舉報了。

  方孟敖:「有的是時間,你們可以慢慢想,想好的就舉手。郭晉陽!」

  「有!」郭晉陽大聲答道。

  方孟敖:「你在值班室等,凡舉報者一律單獨接待,為他們保密。」

  郭晉陽:「是!」答著將牽著的王科長遞給了另外一名飛行員。

  一群鵝一樣的頸子伸長了,整齊地看著方孟敖大步走出大門,走向停在門外的小吉普。

  方邸前院的大門竟洞開著!

  太陽已經升起,恰好斜照著洞開的大門,且無看門人,前院也無一個人影。

  方孟敖在洞開的大門口站住了,很快地掃視了一眼,接著望向前方那棟洋樓。他知道這死一般的寂靜全是一個人的安排,而那個人正在洋樓裡等著他。

  客廳的大門也洞開著,陽光將方孟敖的身影剪定在門框中。

  餐桌旁,方步亭一個人坐在那裡;方孟敖的身影擋住了陽光,也擋住了方步亭身上的光照。

  他卻依然鎮定,低著頭用勺慢慢舀起碗裡一個湯圓,送進嘴裡咬了一半,慢慢嚼著,然後用勺往嘴裡送進另一半,慢慢嚼著,慢慢嚥下。

  不到六十的人,卻像滿嘴無牙的八十老人在吃著最後的晚餐。

  方孟敖就站在門口,不動,亦無聲,等他將那個湯圓吃完。

  「那一碗是你的。」方步亭說話了,依然低著頭,居然又去舀第二個湯圓,還是先咬一半,在嘴裡慢慢嚼著,「我親手做的,我母親當年教的,卻總是沒有她老人家做的好吃。」

  方孟敖的目光早就掃視了整個客廳,早就發現其他照片都不見了,卻有一幅原來沒有擺出來的照片孤單地擺在客廳正中的案上!

  前排正中坐著一個慈祥的老太太,身前摟著約三歲的孩子;後排站著一男一女,一個儒雅,一個美麗,細辨還能看出是年輕時的方步亭和孟敖的媽媽。

  那個三歲的孩子顯然就是現在快三十歲的方孟敖!

  方孟敖閉了一下眼,又睜開了,開始向餐桌走去。

  方步亭把勺裡的另半個湯圓又送進了嘴裡。

  方孟敖在他對面坐下了,另一碗湯圓就擺在面前。他沒看,只在等著對面的人把嘴裡那半個湯圓嚥下。

  方步亭嚥下了第二個湯圓,居然仍低著頭去舀第三個湯圓,卻見一樣東西伸到了自己的面前!

  方孟敖將一張兩寸的黑白照片貼著桌子推到了方步亭的碗邊。

  ——照片上一個是穿著空軍軍服的方孟敖,一個是西服領帶的崔中石!

  方步亭只好把勺擱在了碗裡,望著那張照片,喃喃地說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為什麼殺他?」

  方步亭曾設想了這個大兒子開口問的第一句話,至少設想了十種以上的問話,比方問自己為什麼當面承諾背後棄義,甚至問自己為什麼十年了還是那個不堪為人之父的父親,等等等等。就是沒有想到他會問得如此簡單,簡單到自己吃驚,簡單到自己用這句話去問別人也無人能答。

  「為什麼殺他?」方步亭在心裡想得好苦。

  ——因為他是共產黨?因為他太不應該牽連太多的事?因為他是個太應該死的好人?因為他是個太應該死的活人?自己能說清楚嗎?有誰能說清楚嗎?

  方步亭必須抬起頭了,必須望著方孟敖了:「這句話應該讓別人來問。」

  方孟敖:「讓誰來問?」

  方步亭:「小一點讓曾可達來問,大一點讓曾可達的上級來問。」

  方孟敖把那張照片慢慢拿回去,插進了上衣口袋:「賬呢?」

  方步亭:「封存了。」

  方孟敖:「在哪裡?」

  方步亭:「你姑爹那裡。」

  方孟敖站起來:「不要以為我不能在這裡抓人,你們就可以天天看著那麼多人餓死,然後殺死一個替罪的人,自己在這裡安然地吃湯圓。」說著端起了面前那碗滿滿的湯圓輕輕放到方步亭的那只碗邊,轉身向門外走去。

  方步亭望著他的背影。

  「收起那幅照片。」方孟敖的背影在客廳門口又停住了,「下次我來不想再看到我祖母跟您在一起。用這麼多心思,就去想想我祖母是怎麼教您的。再用一點兒心思想一想崔中石的老婆和他的兩個孩子,如果還有心思就想一想北平兩百萬挨餓的人。」

  方孟敖走了,太陽光照進了這間一樓連接二樓的洋房。

  二樓方步亭臥房的門輕輕開了,程小雲眼噙著淚出現在臥房門口,怔怔地望著坐在餐桌旁怔怔的方步亭。

  突然,她面露驚色:「步亭!」連忙向樓梯奔去。

  ——餐桌旁的方步亭正彎著腰將手指伸進喉嚨,拚命摳著,想把吃進去的湯圓吐出來……

  「姑爹!姑爹!」程小雲一邊奔下樓一邊急喊著謝培東。

  方步亭彎著腰,已經一手摀住腹部,向程小雲伸出了另一隻手,顯然是在阻止她的叫喊。

  「同學們!同胞們!」梁經綸站在和敬公主府高於大院地面一米的廊簷下,今日尤其慷慨激昂,「事實已經越來越清楚,北平市參議會之所以做出驅趕東北同學的決議,是因為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貪污了大量的配給糧!或者說有很多人在攫奪北平民眾包括師生口中的最後一點兒活命糧!『七五慘案』,對死去的同學沒有說法,被抓的同學依然關在牢裡!南京中央政府派了個所謂的五人小組到北平,坐著飛機呼嘯而來,不到一個星期又偃旗息鼓而去。沒有任何調查結果,更沒有給東北同學和北平民眾任何交代。這說明什麼,說明他們在欺騙民意,或者是他們畏懼權勢甚於民意!假設一下,如果沒有方孟敖大隊長率領的青年航空服務隊,當局早就應該撥給北平的一千噸糧食很可能在天津或是別的地方也被賣了,變成了美元,流入了他們的口袋。還有,國軍第四兵團的軍糧為什麼也會跟民調會的配給糧發生關係?黑幕已經拉開一角,『七五慘案』過去二十多天了,我們還應該沉默,而讓一支二十餘人的航空服務隊在那裡孤軍作戰,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們身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