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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 1

  北平警察局局長辦公室。

  依然身著中山裝的孫秘書在徐鐵英的眼中突然出現了幻覺,變成了穿著青年軍軍服的鐵血救國會!驀地耳邊響起了曾可達在電話裡的聲音:「對於徐局長突然插手這件事,我們認為是很不正常的!……希望他把事情辦好,今晚就辦好,最好不要拖到明天。一定要逼我介入,尤其是方大隊長介入,都是不明智的……」

  幹了一輩子黨務,由中統而全國黨員通訊局,徐鐵英一直身居要津,從共產黨到黨國內部的軍公政教,從來是自己代表黨部為總裁操殺別人,現在突然發現自己被別人從背後操殺了,而且是來自總裁血緣的資淺少壯!想到自己投身幾十年的強大黨務系統,在此黨國存亡絕續之時,只不過如沙如水,而人家僅憑著一脈親緣,卻能夠如鐵如血!一陣寒心,倒激起了代表老輩要與這些少壯一決高下的意氣。

  徐鐵英擠出笑,目光反轉溫和:「沒關係,都是為黨國辦事嘛。我只是好奇,你什麼時候加入鐵血救國會的?」

  那孫秘書被他問得一怔,卻沒有回話,只是望著他。

  徐鐵英仍然笑著:「如果鐵血救國會有紀律,不好回答,就不用回答了。不過,黨部的紀律你也知道。不管誰,不管哪個部門,暗中插手黨務,都將受到黨紀的嚴厲制裁。告訴我,誰叫你這樣做的?」

  「是局長。」孫秘書回答得很冷靜。

  徐鐵英的手慢慢伸向了身旁辦公桌上的茶杯,湊到嘴邊喝了一小口,接著猛地將杯子裡的茶水茶葉潑向孫秘書的臉!

  孫秘書竟依然筆直站在那裡,只是伸手抹去了沾在臉上的茶葉:「局長……」

  「清醒!清醒了再回話!」徐鐵英終於低吼了,「你不回答,我也可以立刻以黨部的名義制裁你!」

  「是。」孫秘書應了一聲。

  「說吧。」徐鐵英放下了茶杯。

  孫秘書:「局長指示,叫我將崔中石先送上車,只等十分鐘。我等了十分鐘。」

  這句回答,倒讓徐鐵英愣了一下。可很快又給了他一個冷笑,等聽他說。

  孫秘書:「黨部有鐵的紀律,上司的指示我必須不折不扣地執行。」

  「嘿嘿!」徐鐵英的冷笑有了聲音,目光也不再看他,盯著他頭部上方的天花板,「黨部的指示是叫馬漢山帶軍統去執行?」

  孫秘書:「屬下察覺局長被鐵血救國會和北平分行從兩面挾持了。局長在北平代表的是中央黨部,挾持局長,就是挾持中央黨部!他們鐵血救國會既然打著國防部調查組的牌子殺人,就應該讓國防部保密局所屬軍統去執行。局長不應該忍受他們的挾持,因為這將使黨部的形象受到玷污。如果屬下幹錯了,寧願接受黨紀制裁,但絕不能忍受他們挾持局長,玷污黨部。」

  徐鐵英的目光又從天花板上慢慢移下來了。

  孫秘書的面孔又漸漸清晰了,望著他一臉的茶水還沾著幾片茶葉,徐鐵英對他的疑心在一點點消失。

  「愚忠!」這個詞最終取代了懷疑,心裡也隨之慢慢好受了些,可焦躁又上來了。對此愚忠,愛也不是,恨也不能。關鍵是因自己的懷疑白白耽誤了要命的幾分鐘時間!

  「好忠誠!好幹部!」徐鐵英從牙縫裡迸出了這兩句,接著急問道,「馬漢山他們走多久了,執行地點在哪裡?」

  孫秘書:「二十分鐘了,地點是西山軍統秘密監獄。」

  徐鐵英不再問他,一把拿起了桌上的電話,卻又停在那裡,急劇想著,打哪個電話才能阻止馬漢山,留下崔中石!

  伺候方步亭洗了澡,換了夏季短裝睡衣,陪他回到臥室,程小雲沒有開風扇,拿著一把蒲扇站在他身後輕輕地扇著。

  「我今天要審你。」程小雲在他耳邊輕聲說道。

  「審我什麼?」方步亭坐在那裡享受著這片刻的寧靜,依然沒有睜眼。

  程小云:「你不像三年沒有彈過琴。平時在哪裡練琴,從實招來。」

  方步亭臉上有了難得的笑容:「一三五在二姨太家練,二四六在三姨太家練。」

  程小雲撇嘴一笑,流露出了迷人的風韻:「那就只剩下禮拜天了,在哪裡彈?」

  方步亭:「禮拜天當然該去教堂給聖母彈,可為了陪你這個聖母,又不能去。」

  程小雲收了笑容,手中的蒲扇也停了:「用不著哄我了……她才是你心裡的聖母……你知道自己今天彈得有多好嗎?還有孟敖,真沒想到他能唱得這樣好。我在房間裡聽著一直流淚。其實你們父子的心是相通的。你們一個在想妻子,一個在想媽媽……」

  方步亭慢慢睜開了眼,抬起頭,轉望著她。

  程小雲也正望著他,輕輕念道:「『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我理解你的心情。」說著,眼中已閃出了淚星。

  方步亭站起來,從程小雲手裡拿過了蒲扇,按著她坐下,給她輕輕扇了起來,輕輕回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生逢亂世,失去了她,又遇到了你,蒼天待我已經很厚了。小雲,孟敖這一關我還不知道過得去過不去。國已不國,我只想保全這個家,可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全……」

  突然,門外傳來辦公室的電話鈴聲。

  方步亭的心跳了一下,手裡的蒲扇也停了一下,決定繼續給程小雲扇著,任電話隱隱傳來。

  「去接吧。」程小雲站起來,拿過了他手裡的蒲扇,將他輕輕一推,「去接。」

  北平警察局局長辦公室。

  徐鐵英對著話筒:「沒有時間解釋了,我現在怎麼解釋你也不會相信!方行長,孟韋在燕大,離西山近,這個時候只能讓孟韋先去阻止馬漢山……我當然去,我到了就讓孟韋離開!」

  燕南園何其滄宅邸一樓客廳。

  「孟韋。」何其滄坐在沙發上,抬頭望著方孟韋。

  方孟韋這時穿著一件普通青年的襯衫,肩上扛著一袋麵粉怔怔地站在客廳中。

  何孝鈺站在一旁,謝木蘭也站在一旁,兩人都很尷尬,也有些同情地望著愣在那裡的方孟韋。

  何其滄:「我跟你爸有君子協定,這個時局,學校的老師和學生都在挨餓,我不會接受他任何饋贈。你要是尊重何伯伯,就帶回去。」

  方孟韋對何其滄像對父親一般恭敬,忍了很久的話必須說了:「何伯伯,這不是我爸送的,是我哥囑咐我送的。」

  何其滄一怔,下意識地望向了何孝鈺。

  何孝鈺驀地想起了那晚方孟敖離開時說要給自己送一袋麵粉,卻沒想到他會叫弟弟以這種方式送來!

  ——這就不僅僅是一袋麵粉了。無辜面對父親質詢的眼光,她還要承受尷尬。

  好在此時電話鈴響了。

  何其滄就坐在電話旁,不再看女兒,伸手拿起了話筒:「……還在,你們說吧。九點了,我是要去睡覺了。」

  何其滄手裡掂著話筒,何孝鈺已經過來攙他站起。

  何其滄望著方孟韋:「你爸打給你的。」

  其實方孟韋,包括何孝鈺和謝木蘭都早已聽出了是方步亭來的電話。

  方孟韋這才放下了肩上的麵粉,連忙過去雙手接過話筒,恭敬地避在一邊,讓何孝鈺攙著何其滄走向樓梯。

  方孟韋這才將話筒對向耳邊,聽著,臉色陡然變了。

  謝木蘭望著小哥神色陡變,立刻關注地問道:「小哥……」

  方孟韋伸手止住了她,對著話筒急促地低聲說道:「爸不用急,我立刻去,一定將人救下。……我知道,不會有什麼衝突。您注意身體,早點歇著。爸,我掛了。」

  方孟韋平時跟父親通話都要等父親先掛,這回自己先掛了,還是沒忘把電話輕輕地放下,接著快步走了出去。

  「小哥!」謝木蘭在背後叫他。

  方孟韋沒有停步,也沒有回頭:「沒什麼事,你們也早點睡。」

  人已經消失在門外。

  轉眼只剩下自己一個人,謝木蘭突然感覺自己的心在怦怦亂跳。她知道自己接下來會去哪裡,只是不知道去了後會是什麼情形。

  院外小哥的吉普車響了,她的腳步也飛快地走出了客廳的門。

  這一天發生了這麼多的事,都是突然而來,又突然而去。

  何孝鈺一個人獨自站在院門外,但見昏黃的路燈照著遠遠近近的樹影,燕大的校園從來沒有這麼沉寂,無邊的夜也從來沒有這麼沉寂。她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她眼前幻出了白天謝培東臨走時留下的那個眼神,可那個眼神很快消失在神秘的夜空。她眼前又幻出了老劉同志含蓄的笑容,很快那笑容也消失在神秘的夜空。接著出現的便是梁經綸深邃的眼,彷彿就在夜空中深望著她。她連忙閉上了眼,梁經綸那雙眼也終於消失了。

  腳下的路實實在在就在腳下,她卻不知道能去找誰。

  慢慢轉過了身,茫然走回院門,卻又出現了耳鳴。她又停住了腳步,閉上了眼睛,竭力使自己的心平靜下來,偏又隱隱約約聽見了鋼琴伴奏的歌聲:

  你為我們受苦難,

  替我們戴上鎖鏈,

  ……

  方孟敖的歌聲!

  何孝鈺立刻睜開了眼,四週一片沉寂,哪有什麼歌聲。

  西山軍統秘密監獄院內。

  「我操他徐鐵英祖宗十八代!」馬漢山的下頜被方孟韋的槍口頂著,頭仰得老高,破口大罵,「自己被共產黨算計了,接著來算計老子。人已經執行了,我拿什麼還你!」

  方孟韋頂著馬漢山下頜的那把槍在發著抖,問他的聲音也在發抖:「你最好是在說假話……立刻把人交給我……」

  「請冷靜。」軍統那個執行組長出頭說話了,「方副局長請冷靜。我們都可做證,槍斃姓崔的共黨確實是徐局長下的命令。戡亂救國,我們只是配合執行。」

  影影綽綽那十來個軍統都冷冷地站在那裡。

  方孟韋的心徹底涼了:「……帶我去看人!」

  「當然帶你去,把槍拿下來好不好?」馬漢山的眼一隻盯著槍口另一隻居然能同時盯著方孟韋,「上了膛,你手這樣抖著,走了火,你一條二十多歲的命頂我一條五十多歲的命,值嗎?」

  方孟韋拿槍的手慢慢放下時,突然覺得手從來沒有這麼軟過,跟著馬漢山向裡面走去,感覺每一步都踏在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