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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 3

  「該干的不該干的我都已經干了。」崔中石十分平靜地在他對面坐了下來,「進了央行,當了北平金庫這個副主任,經我手的錢足以讓全北平的人一個都不餓死,我卻不能。還要幫著那些人把這些錢洗乾淨了,轉到他們的戶頭上,甚至送到他們手裡。這幾天關在家裡整理那些賬目,一翻開我就想起了魯迅先生《狂人日記》裡的話,每一行數字後面都寫著兩個字『吃人』!請你告訴行長,不管把我調到上海是什麼目的,我走之前都不能再讓那四十七萬美金轉到徐鐵英他們手裡去……」

  「這就是你把那筆錢轉到香港那個賬戶的理由?」謝培東立刻打斷了他,「他們已經調查了,香港那個賬戶是民主黨派的,跟人民又有什麼關係?」

  「他們代表人民。」崔中石望著謝培東又露出了笑,「剛才徐鐵英審我,我看到他那副難受的樣子,心裡已經覺得值了。您不要問了,誰問我也是這個回答。」

  謝培東閉上了眼,沉默少頃,轉望向園門。

  園門外燈光下,出現了孫秘書徘徊的身影,接著傳來了他催促的乾咳聲。

  謝培東必須說出自己不願說的話了:「那我就不問了。還有一件事,是他們叫你必須干的……」

  崔中石:「那還得看我願不願意幹。」

  謝培東:「願不願意你也要干,他們要你給家裡寫一封信……寫了這封信可以保你家人平安……」

  崔中石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站了起來,走到一片空闊的地方:「您過來一下。」

  這是為防竊聽,有要緊的話跟自己說了,謝培東裝作十分的不願意,走了過去。

  崔中石盡量將嘴湊近他的耳邊:「您知道,我跟碧玉結婚是家裡安排的。」說到這裡又停下了。

  謝培東不看他:「接著說,我在聽。」

  崔中石:「和她結婚,也就是為了讓我進入央行後,能更好地幹下去。我不愛她卻要娶她,還跟她生了兩個孩子……往後都要靠她了。」

  謝培東:「這是家裡的責任,家裡有義務好好待她,好好照顧孩子。」

  崔中石瞬間又陷入了沉思,再說時似乎下了更大的勇氣:「還有一個我對不起的人,您以後如果能見到,幫我帶句話。」

  謝培東感覺到他要說方孟敖了,不忍再看他:「你沒有什麼對不起他的,他心裡一直在掛念你。什麼話,適當的時候,我會跟他說……」

  「看來我對不起的人太多了……」崔中石苦笑了一下,「這句話是請您帶給另外一個人的。您知道,我原來的名字叫崔黎明。請您帶話的這個人原來的名字叫王曉蕙……要是不到央行來,我現在的妻子應該是她。十年了,跟她分手時我是秘密失蹤的。後來聽說她去了寶塔山,一直還在打聽我的消息……」

  謝培東從心底發出一顫:「要對她說什麼,我會幫你把話帶到。」

  崔中石:「就說我現在的妻子和孩子都很愛我,進了城叫她千萬不要到家裡去,不要讓碧玉和孩子知道我們以前的事。」

  謝培東又閉上了眼睛。

  崔中石這時彷彿一切都得到了解脫,臉上又有了笑容,望著謝培東,把聲音壓到最低:「最後一句話,到了德勝門那一天,請您帶給孟敖。」

  謝培東只得慢慢又睜開了眼。

  崔中石:「告訴他,就說我說的,發展了他,我很驕傲。」

  說到這裡崔中石倏地站了起來,提高了聲調:「什麼都不用說了,我寫信就是!」

  孫秘書的身影在園門外很快出現了。

  謝培東是扶著桌子站起來的。

  方步亭不知什麼時候悄悄進了大門,卻兀自站在傍晚大兒子送他出來的那條路上,煢煢孑立。

  客廳裡不時傳來鋼琴的調琴聲!

  方邸洋樓一層客廳。

  方孟敖竟會調琴!而且那樣專注,那樣專業!

  謝木蘭驚奇興奮的目光。

  何孝鈺也十分意外,靜靜地望著。

  只有方孟韋沒有意外的神情,但望著大哥一邊擰弦一邊不時敲擊鍵盤的身影,他的目光更為複雜。

  側身一隻手試彈了幾個音符,方孟敖站直了身子:「差不多了。多久沒用了?」

  「家裡也只有爸會彈。」方孟韋遞過臉盆裡的濕毛巾,「住到這裡他就一次也沒有彈過了。」

  「燕大的同學,你們誰來彈?」方孟敖先望了一眼謝木蘭,接著望了一眼何孝鈺,「在這裡,彈什麼都可以,包括當局禁止的革命歌曲。」

  「大爸也從來不教我,我可不會。」謝木蘭立刻轉向何孝鈺,「孝鈺,你會彈,彈一曲……」說到這裡她想了想,壓低了聲音,「《黃河大合唱》,怎麼樣?」

  「我什麼時候會彈了?」何孝鈺望著謝木蘭極力撮合的樣子,自己更應該平靜,勉強微笑了一下。

  謝木蘭:「平時我們合唱,不都是你在彈嗎?」

  何孝鈺:「不懂就別瞎說了,那是風琴,不是鋼琴。還是聽你大哥彈吧。」

  方孟敖淺笑了一下,這神態一掃平時那個王牌飛行員給人的印象,說道:「我調好琴不是給自己彈的。」接著望向客廳大門,「會彈琴的人已經回來了,孟韋,你去接一下吧。」

  方孟韋心裡一顫,他一直就知道自己最敬愛的兩個人今天會有一場不知道結果的大戲上演。晚餐時大哥送父親出去那是才拉開序幕,現在聽大哥突然說出這句話,立刻明白父親已在前院,下面才是正式的交響。不禁愣在那裡。

  何孝鈺從謝培東離開時給她的那個眼神就明白今晚自己已經介入了任務,可一點兒也不知道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情,只能竭力裝出平靜,站在那裡。

  謝木蘭當然也有了感覺,要在平時,第一個雀躍著奔出去的就會是她,可今天,現在,驚詫地望了一眼大哥,又望了一眼小哥,竟也怯在那裡。

  「怎麼這麼安靜?」方步亭的身影在客廳門外自己出現了。

  「爸。」方孟韋立刻迎了上去。

  「大爸。」

  「方叔叔。」

  方步亭笑望向那架鋼琴:「這麼沉,怎麼抬下來的?」

  謝木蘭這才有了話題:「我可搬不動您的鋼琴啊,是大哥和小哥抬下來的。」

  方步亭的目光必須迎視大兒子的目光了:「擱了好幾年了,音也不准了,抬下來也不能彈了。」

  「大哥會調琴!」謝木蘭一下子又活躍了起來,「早就給您調好了!」

  「三天不唱口生,三天不練手生。我都三年沒有彈琴了。」方步亭這樣說著,卻徐步走向琴凳,坐了下來。

  所有的眼睛都望著他。

  誰都能看見,他的額頭上密密地滿是汗珠。

  「天太熱。」方孟韋早就從臉盆裡擰出了毛巾,「爸,您先擦把臉吧。」向父親遞了過去。

  方步亭接過毛巾,就在慢慢擦臉的空當問道:「彈個什麼呢?」

  方孟韋、謝木蘭都望向了方孟敖。

  何孝鈺也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巴赫——古諾的《聖母頌》吧。」

  方步亭遞毛巾的手和方孟韋接毛巾的手瞬間停在那裡!

  謝木蘭偷偷地望向何孝鈺,何孝鈺也悄悄地望向她。

  方孟敖不看父親和弟弟,望著何孝鈺和謝木蘭:「拉丁文曲名是不是叫作Ave Maria?」

  謝木蘭立刻點頭,何孝鈺也點了點頭。

  方孟敖:「意譯過來,能不能翻作『一路平安馬利亞』?」

  四個人都有了更強烈的反應!

  方孟韋直接想到了崔中石,望向父親的眼流露出了帶著乞求的期待。

  方步亭似乎在望著小兒子,目光卻一片空濛。

  方孟敖還在望著謝木蘭和何孝鈺,等待她們的回答。

  謝木蘭有些囁嚅:「直譯過來好像是『萬福馬利亞』……」

  「我覺得『一路平安馬利亞』更好!」何孝鈺是第一次眼中閃著光亮贊成方孟敖的說法。

  一片寂靜,都在等著方步亭。

  沒有試音,方步亭手一抬,直接敲下了第一個音符,接著閉上了眼,竟如此熟練地彈出了巴赫《C大調前奏曲》那彷彿黎明時春風流水般的行板……

  靈魂的拷問開始了。彈琴的人,還有聽琴的人。

  崔中石的字寫得音符般漂亮!徐鐵英那張辦公桌彷彿是他面前的琴台。

  信箋上,抬頭四個字很簡單:「碧玉吾妻」。

  正文信的內容也很簡單,隱約可見寫著「央行總部急調我連夜飛南京,參加赴美國求援代表團,此行系政府機密,不能面辭,恐亦不能電話聯繫。你只能帶著孩子繼續留在北平等我,生活一切方行長、謝襄理自會照顧。」

  落款更是簡單,只有「中石匆筆」四字。

  徐鐵英一直靜靜地站在桌旁,其實已經看清了信的內容,還是拿起了寫完的信又認真看了看,接著歎了一聲:「一筆好字啊。我看可以。寫信封吧。」

  崔中石又平靜地在信封上寫下了「謹請謝襄理 轉交 內人葉碧玉親啟」。

  徐鐵英這才連同信封走到閉目坐在沙發上的謝培東面前:「謝襄理看看,沒有問題您可以先走了。」

  謝培東睜開了眼,接過信默默看了不知道是一遍還是幾遍,遲遲地抬起了頭望著徐鐵英:「我現在還不能走。」

  徐鐵英緊盯著他:「送崔副主任,謝襄理就不要去了吧?」

  謝培東:「我們行長囑咐了,要等他的電話我才能走,你們也才能送崔副主任走。」

  「什麼時候了,說好的事,還等什麼電話?」徐鐵英的臉立刻拉下來,語氣十分強硬,「孫秘書!」

  孫秘書總是影子般及時出現。

  「徐局長。」謝培東還是坐在那裡,「我們行長說了要等他的電話。至少我要等到他的電話才能給你們開支票吧?」

  徐鐵英被噎住了,想了想,轉對孫秘書:「先送崔副主任上車,等十分鐘。」

  「是。」孫秘書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