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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 4

  「姑爹,吃飯了!」隔著門樓下傳來了程小雲的聲音。

  謝培東有些絕望地閉上了眼,對著話筒:「徐局長既然把那點錢看得這麼重,我就去叫我們行長接電話吧……」

  一向沉著的他,要將話筒擱回桌上時右手竟有些顫抖,只得借助左手握著右手的手腕才將話筒放到了桌面上。

  方步亭已經在餐桌正中的椅子上坐下了。

  「我跟大哥坐。」方孟韋將一笸籮麵包放到桌上,便要向對面走去。

  「小哥,你坐這裡。」謝木蘭站在左邊最後一把椅子前,拉住了方孟韋,將他推到自己身邊的椅子前。

  坐在左邊第一把椅子上的是程小雲,方孟韋被推到了第二把椅子前,第三把便是謝木蘭了。

  對面三個座位的第一把椅子空著,顯然是留給謝培東的,第二把面前站著方孟敖,靠著他的第三把椅子當然就是有意讓何孝鈺坐的了。

  大家的目光有意無意都望向了還站在一邊的何孝鈺。

  方孟敖的臉上今天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笑,站到留給何孝鈺的那把椅子後,紳士地將椅子向後一挪。

  「謝謝。」何孝鈺大方地走了過去。

  就等謝培東了。

  二樓辦公室的門開了,謝培東出現在門口,似笑非笑地說:「行長,有個要緊的電話,您先接一下吧。」

  「什麼要緊的電話都不接。叫他一小時後打來。」方步亭似乎感覺到這是個不祥的電話,卻不露聲色,端坐不動。

  謝培東仍然站在門口:「是南京央行來的電話。」

  方步亭十分不情願地站了起來:「看來是要辭掉這個行長了。」

  方邸洋樓二樓方步亭辦公室。

  「人你都扣下了,還怕我也跑了嗎?」方步亭的臉鐵青了,對著話筒卻不敢高聲。

  話筒裡徐鐵英的聲音卻震耳欲聾:「出了這麼大的事,您就不能過來?」

  方步亭:「大事?吃飯才是第一件大事!在我陪兒子吃完飯趕來之前,請徐局長考慮:第一,安頓好他的家屬,就說崔中石的調動另有安排;第二,最好不要讓國防部曾可達他們知道,侯俊堂就是為了這筆錢送了命的!」說完立刻掛了電話,臉色又不對了,眼看是又要發病的徵兆。

  「行長!」謝培東立刻過去,一手扶住了他,一手拿起了桌上顯然是早就準備好的一瓶同仁堂藿香正氣水遞了過去。

  方步亭張開嘴喝下了那瓶藿香正氣水,睜開眼望著謝培東:「那個賬戶你查對了沒有?」

  謝培東:「賬太多,還沒有看那個賬戶。我現在就查。」

  「不查了。」方步亭緩過了氣來,「吃飯,好好去吃飯。」

  剜去心頭肉。徐鐵英也急得要發病了,坐在辦公桌前,恨恨地發愣。

  「老徐。」馬漢山反倒興奮起來,在屋子裡來回走著,叫徐鐵英時連稱謂都改了,「你要是擺不平,我把軍統的弟兄叫來,追回了錢,你給點車馬費就行!」

  事起倉促,徐鐵英情急之下才叫來馬漢山追問,不料這件事馬漢山竟無一點兒干係,反倒讓他知道了內情,見他那副幸災樂禍還把柄在握的樣子,不禁有些又好氣又好笑,當即冷靜下來,去拿桌上的杯子,卻發現沒有了茶水。

  馬漢山這時正望著他。

  徐鐵英:「大熱的天,也沒有給你倒茶。」

  「孫秘書!」馬漢山彷彿自己成了主人,大聲向門外叫道。

  那孫秘書很快走了進來。

  馬漢山被他搜過身,現在要找補回來,沉著臉說道:「這麼熱的天也不給你們局長倒杯茶?順便給我也倒一杯吧。」

  那孫秘書望向徐鐵英。

  徐鐵英點了下頭。

  孫秘書還是那張公事臉,先給馬漢山倒了一杯茶雙手遞了過去。

  馬漢山:「放在茶几上就是。」

  「是。」孫秘書將茶杯放到了茶几上,提起熱水瓶再去給徐鐵英的杯子續上水,接著望向徐鐵英。

  徐鐵英:「說吧,馬副主任也不是外人。」

  孫秘書:「單副局長已經將那個崔中石帶回來了。」

  馬漢山本在低頭喝茶,立刻接言:「那還不把他帶來?」

  孫秘書修養再好也露出了厭惡之色,徐鐵英立刻目止了他:「知道了,叫單副局長好好陪著。」

  「是。」孫秘書轉身退了出去。

  馬漢山手端著茶杯,望著那孫秘書走了出去,又轉望向徐鐵英。

  徐鐵英笑望著他:「本想留你吃飯,可底下要問黨產的事。」

  說到這裡他停住了,「黨產」兩個字更顯得重音突出。

  馬漢山一怔,望著他等他說底下的話。

  徐鐵英:「馬局長應該知道,事關中央黨部,走出這個門最好一個字也不要說。」

  「混賬王八蛋!」馬漢山在心裡罵了一句,站起時那個笑便有意帶著幾分矜持,「是呀,都是為了黨國,大家都不容易。」

  「我送送你?」徐鐵英慢慢站起來。

  「你還有大事。」馬漢山也把「大事」兩個字說得很重,一手拿起了沙發上那件中山裝,接著走到徐鐵英的辦公桌前,拿起了那個軸筒,「一幅畫,張伯駒都說了是唐伯虎的真跡,有些俗人卻說是贗品。本想請徐局長幫著鑒賞一下,可惜今天你沒有時間了。」

  徐鐵英望了一眼那個軸筒,又望向馬漢山那副嘴臉。

  「告辭了。」馬漢山竟拿著那幅本來是要送給徐鐵英的畫向辦公室的門徑直走去。

  「孫秘書!」徐鐵英好像還沒有用過這樣的聲調。

  那個孫秘書連忙進來了,望著局座那張鐵青的臉,關切地問道:「局長,您是不是感覺身體不舒服?」

  「死不了。」徐鐵英語氣放緩了,接著說道,「把馬漢山那個杯子給我扔出去。」

  「是。」那孫秘書去拿起了杯子,「這樣的小人,局長犯不著和他一般見識。」

  「崔中石關在哪裡?」徐鐵英直接轉了話題。

  孫秘書:「關在重刑犯禁閉室。」

  徐鐵英:「叫單副局長那些人都離開,你親自去安排,十分鐘後我去見他。」

  餐桌上,一笸籮麵包剛好七個,然後有一大盤蔬菜沙拉,每人面前一碟羅宋湯。

  說是西餐,其實也就相當於西式快餐。時局艱難如此,當著方孟敖,方家就算能弄出一席正宗的西餐也不合時宜。

  就這麼簡單的一次聚餐,麵包沒有人動,蔬菜沙拉沒有人動,左邊一排的程小雲、方孟韋、謝木蘭,右邊一排的謝培東、方孟敖、何孝鈺甚至連勺都沒有拿起。

  除了方孟敖,其他五個人都在默默地望著方步亭。

  方步亭今天太怪異,一個人埋著頭在慢慢地用湯勺喝湯,竟然沒有發現其他人都在看著他。

  ——崔中石突然被捕,方步亭還要硬撐著吃這頓難得的團圓晚餐。謝培東心裡比誰都明白,比誰都憂急。他暗中將目光遞給了正對面的程小雲。

  程小雲就坐在方步亭的右側,便從餐桌底下輕輕用腳碰了一下方步亭。

  方步亭抬起了頭,先是看見了餐桌上那一笸籮麵包和那一大盤蔬菜沙拉全然未動,接著才發現其他人連面前的湯也還未喝,這才知道自己是老了,老到已經不能過今天這個坎了,兀自強顏笑著,笑得有些可憐:「吃,你們怎麼不吃?」

  謝培東:「行長,您得先帶頭呀。」

  「好,好。」方步亭用鋼叉先叉了一點兒蔬菜沙拉擱進自己的盤子裡,「大家都吃吧。」

  所有的目光這時都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是剛才唯一一個沒有看方步亭的人,這時卻突然望向方步亭:「爸。」

  所有的人都是一怔。

  方步亭更是睜大了眼,望著這個十年來沒有叫自己爸的兒子,與其說是不相信剛才聽見的那一聲,毋寧說希望他剛才沒有叫那一聲。

  空氣在餐桌上凝固了。

  方孟敖望著他:「您不就是為了陪我吃飯嗎?」說著端起了面前那碟湯一口喝了。

  大家的目光更驚了。

  方孟敖接著拿起一個麵包,一掰兩半,幾口吞嚥了,又拿起勺舀了一勺蔬菜吃了,用餐巾抹了嘴:「您趕快去吧。」

  好幾個人還沒有省過神來,方步亭已經撐著桌子站起來了,望著大兒子重重地點了幾下頭,然後望向謝培東。

  謝培東也在用同樣的目光望著他。

  方步亭:「培東,備車,我們走。」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方孟韋,已經離開座位去扶父親:「爸,我送您上車。」

  方步亭:「上車要送什麼?都不要動,在家裡陪你哥還有孝鈺把飯吃完。」拿起餐巾布抹了嘴,和謝培東向門口走去。

  其他人都站起來,目送二人。

  謝培東跟在方步亭身後,經過何孝鈺身旁的那一剎那向她望了一眼。

  何孝鈺感覺到這一眼彷彿閃電,接下來可能就是雷鳴暴雨。

  她的感覺是如此準確,方孟敖已經離開座位,對他們說道:「失禮了,我先送一下。」

  眾人驚疑中,方孟敖竟然過去攙著方步亭的手臂,向客廳大門走去。

  一向最無禁忌的謝木蘭這才有了反應:「大哥,你還回來吃飯嗎?」

  「我就回來。」方孟敖攙著方步亭已經走出了客廳。

  謝培東也從來沒有如此忐忑過,跟在這一父一子身後,急劇地思索。

  方孟敖已經轉過頭:「姑爹,您去叫司機吧。」

  「好。」謝培東只好快步越過二人,「司機,出車!」

  方步亭被這個山一般的兒子攙著,在等著他說出自己不知能不能回答的話。

  「我今天相信您。」兒子的話在自己頭頂傳來。

  「相信我什麼……」

  方孟敖攙著他慢慢走著:「崔叔的事。任何人要挾您,您都能對付。」

  方步亭站住了:「你懷疑剛才那個電話……」

  方孟敖不讓他站住,攙著他繼續向院門走去:「我沒有懷疑的習慣。在天上跟日本人作戰,如果懷疑,已經被打下來了。」

  方步亭的心一顫,卻身不由己被他攙著走到了院門。

  方孟敖:「別的都不說了,說一句您曾經教過我的話吧,上陣父子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