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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 3

  方孟敖在他耳邊低聲說道:「管住這些猴崽子,我要出去一趟。等我上了車,再開營燈,讓他們活動。」說完便一個人向停在營門的那輛吉普走去。

  隊列沒解散,學生們也就都還整齊地站在那裡,望著方孟敖一個人大步走向營門,也不知道他是要幹什麼。

  就這樣在眾多沉默的眼光中,方孟敖上了吉普車,向那個對他敬禮的中尉軍官:「開門。」

  那個中尉軍官一怔:「天都要黑了,長官不能一個人出去……」

  「開門!」方孟敖臉一沉,汽車已經發動,而且向鐵門開去。

  「開門,快開門!」那中尉軍官慌了,兩個士兵連忙拉開了鐵門。

  方孟敖的吉普轟鳴著開了出去。

  剛才突然走了一個梁先生,現在方大隊長又一個人突然走了。飛行員們還有學生們這才似乎驚悟過來,一齊望著越開越遠的吉普。

  何孝鈺、謝木蘭這時才把目光都望向了對方。

  何孝鈺的手伸了過去,謝木蘭將手伸了過來,兩個人的手悄悄地握在了一起——浮現在她們腦海裡的竟然同是梁經綸和方孟敖白天的那一握!

  「開營燈!」陳長武向門衛方向這一聲大喊,將何孝鈺和謝木蘭握在一起的手驚開了。

  緊接著營燈開了,是兩盞安在營房東西牆邊兩根高二十米水泥桿上的探照強燈。整個軍營又像白天一樣亮了。

  陳長武這才轉對飛行員們大聲說道:「隊長有命令,由我指揮,執行活動!」

  吱的一聲,方孟敖的吉普駛到東中胡同街口停下了。

  路燈昏黃,剛才一路開來都沒有打開車燈,這時方孟敖反而打開了吉普車的大燈。

  兩條通亮的燈柱,將那些站在明處的警察和站在暗處的便衣都照得身形畢現!

  今晚帶著警察在這裡監視的竟是那個單副局長,可見徐鐵英對崔中石之重視。那單副局長儘管不知道這輛車是何來路,畢竟經歷豐富,明白大有來頭。被車燈照著臉仍然不忘帶點兒笑容走了過來:「請問……」

  方孟敖仍然坐在駕駛座上,他也不認識這個人,但從他的警徽能看出和弟弟是同一個級別,待這個人走到了車邊將頭湊過來,立刻反問道:「出什麼事了嗎?」

  那單副局長從剛才的亮光中適應過來了,他倒認識方孟敖,先是一怔,接著熱絡地叫了一聲:「方大隊長!」

  方孟敖也回以笑容:「對不起,我們好像沒有見過。」

  那單副局長:「鄙人姓單,跟方大隊長的弟弟同一個部門共事,忝任北平警察局副局長。在機場接徐局長的時候,鄙人見過方大隊長。」

  「哦。」方孟敖漫應著,目光又掃向車燈照著的那些人,回到第一個話題:「單副局長,這裡出什麼事了嗎?」

  那單副局長:「沒有啊。方大隊長發現了什麼情況嗎?」

  方孟敖:「沒有事派這麼多人在這裡?還是單副局長親自帶隊?」

  那單副局長早就知道這個主,今天是第一次照面,見他這般模樣,便知來者不善。明白對方的身份,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他自然知道如何應對:「戡亂救國時期,例行公事,例行公事。」

  方孟敖:「正好。我要找一個人,跟國防部調查組的公事有關。單副局長既然在這裡,就請你幫我把這個人找來。」

  那單副局長已經明白,又必須假問:「請問方大隊長找誰?」

  方孟敖:「中央銀行北平分行金庫崔副主任。」

  單副局長真是無賴:「崔副主任?他住這裡嗎?我去問問。」

  方孟敖:「不用問了。東中胡同二號,從胡同走進去左邊第二個門。請你立刻把這個人找出來,我在這裡等。」

  方邸洋樓一樓客廳。

  從來喜著中式服裝的方步亭,今晚換上了一身標準的西裝,頭臉也被程小雲修飾得容光煥發,不但看不出一絲病容,而且儼然一副留美學者的風采。

  穿著軍裝便服的曾可達跟此時的方步亭一握手,兩人高下立判。

  方步亭這一身裝束省去了一切中式禮節,將手一伸:「請坐。」

  曾可達另一隻手裡還提著那盒茶具,按禮節,主人家中這時應有女主人或是陪同接客的體面人前來接下禮物,可目光及處,偌大的客廳內偏只有主客二人。

  望著伸了手已自己先行坐下的方步亭,曾可達站在那裡幾不知何以自處,但畢竟有備而來,他仍然恭敬地站著,微笑道:「有件薄禮,可托我送禮的人情意很重,還請方行長先看看。」說著徑直提著那盒茶具走到了另一旁的桌子邊,將禮盒放在桌面上,自己恭敬地候著。

  方步亭不得不站起來,卻依然沒有走過來:「對不起,忘記告訴曾將軍,方某替政府在北平從事金融工作,從不敢受人之禮。」

  曾可達:「方行長之清廉謹慎,我們知道。今天這樣東西,與方行長的工作操守沒有絲毫關係。您必須接受。」

  「必須接受?」方步亭的臉上掛著笑容,語氣已經表現出絕不接受。

  曾可達:「至少,您得先過來看看。如不願接受我帶回去交還就是。」

  曾可達的臉上也一直笑著,望著方步亭的眼卻灼灼閃光。

  方步亭略想了想:「好,我看看。」徐徐走了過來。

  曾可達打開了禮盒。

  方步亭的眼中立刻閃出一道亮光,他是識貨的,脫口說道:「范大生先生的手藝?」

  曾可達佩服的目光由衷地望向方步亭:「方行長真是法眼。這把壺按眼下的市價值多少?」

  方步亭答道:「五百英鎊吧。折合眼下的法幣,一輛十輪卡車也裝不下來。曾將軍,能否不要說出送禮人的姓名,這件禮物方某絕不敢收。」

  「那我就不說。」曾可達說著已經雙手捧出了那把壺,「只請方行長鑒賞一下。」將壺捧了過去。

  方步亭仍然不接,可伸到眼前的恰恰是有字的一面,不由得他不驚。

  ——閱歷使然,職業使然,壺上的題詩以及制壺人的落款皆無關緊要,逼眼心驚的當然是「蔣先生經國清賞」幾個大字!

  接還是不接?

  好在此時客廳的電話響了,方步亭得以轉圜:「對不起,我先接個電話。」

  曾可達依然將壺捧在手裡,但已經能夠看出,方步亭走向電話的背影不再像剛才那樣矜持了。

  方步亭拿起了話筒,微微一怔:「是,在這裡。」轉過臉望向曾可達,「曾將軍你的電話。」

  電話竟然打到了這裡。曾可達也露出一絲驚訝,將壺小心地放到桌上,走過去接話筒時向方步亭做了一個歉然的表示。

  才聽了幾句,曾可達面色立刻凝重起來,有意無意之間感受著背後的方步亭,低聲而嚴厲地回道:「方大隊長是國防部經濟稽查大隊的隊長,誰給你們權力說他不能見崔副主任!……單獨接出去也是正常的,無論是你們,還是北平警察局,任何人不許干涉!」

  曾可達右手已將機鍵輕輕按了,話筒卻仍然拿在左手,回頭見方步亭時,他已經面向門外,站在那裡,問道:「方行長,能不能在您這裡再撥個電話?」

  方步亭:「當然可以。曾將軍說公事,我可以到門外等。」說著便要走出去。

  「方行長。」曾可達立刻叫住了他,「已經喧賓奪主了,我說的事方行長完全可以聽。」

  方步亭在門口又站住了:「曾將軍希望我聽?」

  曾可達這才真正感覺到,從這個父親的身上活脫脫能看見他那個大兒子的影子,讓人難受。只得答了一句:「失禮了。」接著便撥電話。

  方步亭的背影,身後被接通的電話。

  曾可達:「鄭營長嗎?立刻帶一個班找到方大隊長,從東中胡同往西北方向去的。記住了,保持距離,只是保護方大隊長和崔副主任的安全,不許干涉他們的談話。」

  輕輕擱下話筒,曾可達這次轉回身,方步亭也已經轉過了身,而且正面望著他的眼睛。

  「我想知道什麼叫作四行、兩局、一庫、一會。」方孟敖用最高的車速在戒嚴的路上開著。

  崔中石坐在副駕駛座上,眼睛也是望著前方,兩人已經完全沒有了以前見面那種感覺:「中央銀行、中國銀行、交通銀行、中國農民銀行,叫作四行。中央信託局和郵政儲金匯業局,叫作兩局。一庫是中央合作金庫。一會是全國經濟委員會。」

  方孟敖:「一共有多少個單位?」

  崔中石:「一千一百七十個單位。」

  方孟敖:「控制這一千一百七十個單位的有多少人?」

  崔中石:「共有一千一百七十個理事和監事。」

  方孟敖:「你能說出這一千一百七十個人的名字嗎?」

  崔中石慢慢望向了他:「是他們需要這一千一百七十個人的名冊?」

  「哪個他們?」方孟敖仍然不看他,「我的背後已經沒有任何他們。如果你說的他們是指國防部預備幹部局,我就不問了。」

  崔中石:「孟敖同志……」

  方孟敖:「一千一百七十人的名字說不出來,那二十個人的姓名應該好記吧?」

  崔中石沉默了少頃:「找一個地方停下來,我們慢慢談。」

  方孟敖:「什麼地方,你說吧。」

  崔中石:「去德勝門吧。」

  方孟敖:「為什麼去那裡?」

  崔中石望著前方:「當年李自成率領農民起義軍就是從那裡進的北京城。」

  方孟敖踏著油門的腳鬆了一下,車跟著慢了。

  也就一瞬間,方孟敖的腳又踏上了油門:「那就去德勝門。」

  難得在北平的庭院中有如此茂密的一片紫竹林,更難得穿過竹林的那條石徑兩旁有路燈如月,照夜竹婆娑。

  方步亭放慢腳步,以平肩之禮陪著曾可達踱進了這片竹林。

  曾可達卻有意落後一肩跟在方步亭身側,以示恭敬。突然,他在一盞路燈照著的特別茂盛的竹子前停下了,抬頭四望那些已長有六到八米高的竹子:「方行長,這片竹子是您搬進來以前就有的,還是後栽的?」

  方步亭也停下了:「搬來以後栽的。」

  曾可達:「難得。方行長無錫老家的府邸是不是就長有竹林?」

  方步亭望向了他:「是呀,少小離家,老大難回。三十多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