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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 4

  北平西北郊外。

  「小哥,我是去大哥的軍營,你走錯了!」坐在吉普車副座的謝木蘭望著遠處圓明園的廢墟,大聲嚷道。

  方孟韋開著車:「小哥有話跟你說,說完了再送你去軍營。」

  「那就晚了!」謝木蘭有些急了。

  方孟韋輕輕地一踩剎車,讓吉普慢慢停下。

  方孟韋望向謝木蘭:「那就現在跟你說幾句吧,一分鐘。」

  謝木蘭這才發現今天小表哥眼中從來沒有見過的淒涼和孤獨,甚至有些像絕望,立刻慌了:「哥,你今天怎麼了?什麼一分鐘?」

  方孟韋也察覺到自己的神態嚇著了小表妹,立刻掩飾地笑了:「沒有什麼。我現在就送你去大哥軍營。」說著一掛倒擋,開始倒車。

  「小哥!」謝木蘭抓住了方孟韋倒車擋的手,「糧食還得發一天呢。我跟你去。」

  圓明園廢址。

  儘管到處都有可以坐的漢白玉石階石條,方孟韋還是把謝木蘭領到了一處更隱蔽的荒坡草地;儘管坡地上長滿了厚厚的綠草,方孟韋還是從旁邊的樹上折下了一大把軟葉樹枝,墊好了才對謝木蘭說:「坐下吧。」

  謝木蘭乖乖地坐下了,卻留下了一個座位的軟葉樹枝,等著小表哥坐。

  方孟韋沒有在那裡坐下:「小哥今天的話要在你背後說,你願意回答就回答,你認可就點頭,不認可就搖一下頭。」

  謝木蘭有些害怕了,抬頭望著站在那裡和天融在一起的小表哥。

  方孟韋:「你是不是和你們那些同學一樣,恨你小哥,也怕你小哥?」

  還面對著面,謝木蘭已經按著小哥剛才的要求,使勁搖了搖頭。

  方孟韋露出一絲欣慰的苦笑,慢慢走到了謝木蘭身後,離她約一米,在草地上坐下了。

  謝木蘭立刻轉過了頭:「小哥,你為什麼不能跟我當面說?我們當面說吧。」

  方孟韋:「先聽小哥說,你覺得可以當面跟我說了再轉過身來吧。」

  謝木蘭心裡更忐忑了,只好轉正了身子,兩眼望著空闊的前方:「小哥,你慢點說……」

  方孟韋:「你們學校的人,所有學聯的學生都恨國民黨嗎?」

  謝木蘭點了點頭,又停住了:「也不全是。」

  方孟韋眼中閃過一道光:「什麼叫也不全是?」

  謝木蘭:「恨國民黨,但不是恨國民黨裡所有的人。」

  方孟韋:「比方說哪些人?」

  「大哥!」謝木蘭的語調興奮了,「大哥就是國民黨空軍的王牌飛行員,可同學們都佩服他,有些還崇拜他。」

  方孟韋:「還有哪些人?」

  謝木蘭在想著,終於又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何思源先生!他原來就是國民黨北平市的市長,可他心裡裝著人民。同學們和老師們都特尊敬他。」

  方孟韋沉思了少頃:「最恨的是哪些人?比方說中統、軍統還有警察局。」

  謝木蘭:「特恨。」

  「包括你小哥嗎?」方孟韋緊接著問道。

  謝木蘭怔住了,有些明白小哥今天為什麼要把她拉到這裡,這樣問她了,緊接著搖了搖頭,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搖這個頭是代表自己還是代表小哥所問的所有學聯的同學。

  方孟韋:「你小哥是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長,還兼著北平警備司令部偵緝處的副處長,他們能不恨我?」

  「真的!」謝木蘭轉過了頭,「『七五』那天,你沒有叫警察開槍,還暗地裡放開了一條路讓好些學生跑了。小哥,後來好多同學對我說,你是個有良知的人。」

  方孟韋的頭卻轉過去了,顯然是不願意讓小表妹看見自己現在的臉——他的眼有些濕了。

  謝木蘭立刻轉回了頭,背朝著小哥:「小哥,我知道你是好人,以後還會有更多的人會知道你是好人。共產黨也不都把國民黨的人當壞人看……小哥,你今天叫我來就是問這些嗎?」

  方孟韋的神情立刻峻肅了:「你認識共產黨?」

  謝木蘭的神情也立刻變了:「小哥,你是找我來查共產黨?」

  方孟韋馬上明白了自己的神情語態,立刻解釋道:「查共產黨不是你小哥的事,叫我查我也不會查。再說誰真是共產黨你也不可能知道。」

  謝木蘭也跟著放緩了語調:「那你又問?」

  方孟韋竭力放平語調:「小哥必須要問一個人,你就憑感覺告訴小哥,這個人可不可能是共產黨,因為這關係著大哥。」

  謝木蘭有些理解小哥的問話了,也有些猜著小哥要問誰了:「你問吧,我可不一定能回答你。」

  方孟韋竭力用親和的語氣,慢慢地說出了一個名字:「何孝鈺。」

  謝木蘭證實了心裡的猜想,立刻搖了搖頭:「不是。」

  方孟韋:「和你一樣,進步學生?」

  謝木蘭剛點了下頭,又搖了搖頭:「比我要進步些。」

  「木蘭!」方孟韋在背後一聲呼喚。

  謝木蘭立刻轉過了頭,卻見小哥已經站起,走了過來,走到了她的身前。

  謝木蘭望著小哥在她的面前蹲下。

  方孟韋:「小哥想要她做我的嫂子,你願不願意她做你的大嫂?」

  謝木蘭使勁地點了點頭,接著又露出了猶豫。

  方孟韋:「有什麼難處,告訴小哥。」

  謝木蘭:「我們學聯的人再喜歡大哥,這時候也不會嫁給他。他畢竟是國民黨的上校大隊長。」

  方孟韋:「讓大哥辭去這個大隊長呢?退了役,去美國。孝鈺也能跟著到美國去留學。何伯伯也應該會答應。只要何伯伯願意,他能找司徒雷登大使很快辦好這件事。」

  聽到這裡謝木蘭眼中反而露出了憂慮,望著小哥:「要是何伯伯不願意呢?」

  方孟韋:「為什麼?」

  謝木蘭猶豫了,躲開了小哥的目光,怔怔地望著一邊想著,突然說道:「小哥,你還是到後面去吧。」

  方孟韋內心深處埋著的那層預感浮出來了,慢慢站起,慢慢走到謝木蘭身後,沒再坐下:「你說吧。」

  謝木蘭:「一個人。」

  方孟韋:「誰?」

  謝木蘭:「梁教授。何伯伯最得意的學生,也是孝鈺最親近的人。」

  「也是你們許多女同學都喜歡崇拜的進步教授?」方孟韋問這句話時已經毫不掩飾心中的反感了。

  「小哥!」謝木蘭沒有回頭,語氣已帶嗔意,「你這是什麼意思?」

  方孟韋:「沒有什麼意思。你小哥現在不是在代表國民黨說話,你和孝鈺都可以喜歡這個人、崇拜這個人,但是他都不適合你們。」

  謝木蘭倏地站起來:「小哥,現在可以送我去軍營了吧?」

  「我送你。」方孟韋立刻走過謝木蘭的身邊,走下斜坡。

  謝木蘭突然發現這個一起長大的小哥,背影是如此的孤獨,朦朧感覺到了他還有一層埋得最深的心思,可自己卻不敢往更深裡想了,前所未有的一陣慌亂驀地湧向心頭,踩在軟軟的草地上,跟過去時只是想哭。

  燕京大學東門外文書店二樓。

  這裡,兩隻少女的眼也在深深地望著另一個男人的背影。

  梁經綸所站的窗口恰恰能遠遠地望見方孟敖青年航空服務隊的軍營,遠遠地望見軍營大門外無數個黑點匯聚的人群。

  ——那裡正在發糧領糧,卻如此井然安靜。這是1947年以來如此大規模人群會集在一起所沒有的景象!

  「能聽見聲音嗎?」梁經綸依然面朝窗外輕聲問道。

  坐在書桌邊深望著他背影的何孝鈺回過神來認真聽了聽,答道:「好安靜啊。」

  梁經綸還是望著窗外:「有沒有想起一句詩?」

  何孝鈺:「不是在課堂裡,我不想。」

  「於無聲處聽驚雷!」梁經綸念出了魯迅這句詩,接著轉過了身,「你過來看看,能不能看出那些人點裡誰是方孟敖。」

  「我已經看到了。」何孝鈺很認真地答道。

  梁經綸反而一愣,轉頭望了望窗,又望了望何孝鈺坐處的視角:「你那裡能看到?」

  何孝鈺目光望向窗外:「當然能。他早就在我心裡了,還要用眼睛看嗎?」

  梁經綸轉而一怔,徐步走了過來,走到何孝鈺身邊的長條凳旁,望著她包裹著學生夏裝短衣裙身軀旁的空凳。

  梁經綸想像自己翩然撩起了薄布長衫,挨著何孝鈺短衣裙的學生夏裝坐在了一起!

  而現實中的梁經綸卻走到何孝鈺的書桌旁,撩起了長衫下擺在另一條長凳上坐下了,恰好擋住了何孝鈺目光能望見的窗口,望著她:「今後這樣的大集會你都不能去了,不是我今天有意不讓你去。」

  何孝鈺其實一直在感受著梁經綸長衫飄拂的風,從他站在自己身後,從他走過自己身旁,從他在自己對面坐下,他的風都在輕輕地翻著自己心裡的書。

  窗口都被他擋住了,她只好望著他的胸前:「不是說今晚要組織同學請方孟敖的飛行大隊來參加聯歡嗎?我去請他,然後我也不參加?」

  梁經綸:「你當然要參加。」

  何孝鈺:「你剛才不是說所有的集會我都不能去了?」

  「是我詞不達意。」梁經綸苦澀地一笑,「我指的是請願抗議遊行一類的集會,也包括像今天這樣給那麼多東北同學發糧的集會。」

  「然後就裝出願意嫁給他,去他的家,去他的軍營,或者約他出來,花前月下?」何孝鈺望向了梁經綸的眼。

  梁經綸:「孝鈺……」

  「我知道,這是為了新中國!」何孝鈺搶著說了這句話。

  梁經綸只好沉默了。

  何孝鈺望著他身上那種自己一直喜歡的憂鬱,想著自己對他還隱瞞著的身份,心一下子有些疼了。她太想告訴他,自己和他是在兩個不同的組織裡卻有著一個共同理想的同志,卻偏偏不能說:「給我說說我們期待的新中國吧。她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新中國?」

  梁經綸的那顆心好像在急速地往下墜落,偏偏又是在深不見底的山谷裡墜落。他猛地昂起了頭,站了起來,挽住那顆下墜的心,竭力使自己用興奮的情緒念出了下面一段話:「它是站在海岸遙望海中已經看得見桅桿尖頭了的一隻航船,它是立於高山之巔遠看東方已見光芒四射噴薄欲出的一輪朝日,它是躁動於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個嬰兒!」

  何孝鈺也激動地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