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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 1

  方孟韋在會議室門外大聲頂了曾可達一句,眾目睽睽之下闖進了會議室,逕直走到裡邊那排訊問席,靠著曾可達,在原來王賁泉的那個座位上坐下了。

  不只是方孟敖,一雙雙目光都驚異地望著他。

  曾可達倏地望向徐鐵英:「徐局長,這是怎麼回事?」

  「報告徐局長。」方孟韋不等徐鐵英接言,站了起來,「昨晚五人小組命令我們警局去抓捕揚子公司的人,我帶著警局的人到了火車站,人已經被國防部經濟稽查大隊抓了。我們便配合國防部經濟稽查大隊將扣押的那一千噸糧食押運到了經濟稽查大隊軍營。現在東北的流亡學生和北平各大學的學生已經有很多人不知在哪裡聽到了消息,陸續聚集到了稽查大隊軍營,要求立刻給他們發放那一千噸配給糧。我們到底是立刻將那一千噸糧食發放給東北流亡學生和北平各大學的師生,還是將糧食撥發給第四兵團?接下來如果爆發新的學潮,我們警察局是不是還像『七五』那樣去抓捕學生?特來請五人小組指示!」

  曾經坐過五人小組的那排位子空空落落的,杜萬乘、王賁泉、馬臨深明明都不在了,哪裡還有什麼五人小組?

  所有的人都明白,方孟韋這番錚錚有聲的逼問是故意衝著曾可達來的。

  曾可達的臉立刻陰沉了——方孟韋此舉究竟是方步亭的意思,還是另有背景,他眼下還來不及做出判斷,觀察的目光首先望向了謝培東。

  謝培東一臉的驚詫和擔憂,望著方孟韋,目光中滿是制止的神色。

  曾可達從謝培東那裡得不出判斷,目光倏地轉向崔中石。

  崔中石也是一臉的意外,這意外還不像是有意裝出來的。

  曾可達最擔心的猜疑冒了出來,昨晚扣糧抓人方孟韋一直跟方孟敖在一起,如果是方孟敖跟弟弟聯手和自己過不去,建豐同志的任務自己便萬難完成。他將目光慢慢望向了方孟敖。

  其實對方孟韋的突然闖入,方孟敖也在意料之外,內心深處他最難解開的感情糾葛就是這個弟弟,今後自己種種不可預測的行動最不願糾合在一起的也是這個弟弟。聽了方孟韋剛才那番直逼曾可達的話,立刻明白這個弟弟是豁出來給父親解難,也是給自己解圍了。迎著曾可達審視的目光,方孟敖過人的機智立刻顯示了出來,那就是還以審視。

  曾可達知道這時必須盡量避免跟方孟韋直接發生衝突了,只得又望向了徐鐵英:「徐局長,你的部下,你解釋吧。」

  徐鐵英當然要做「解釋」,但絕不是為了給曾可達解難:「方副局長,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五人小組了。昨晚的任務,你也無須報告了。至於那一千噸糧食如何處置,你問我,我現在也無法回答。我們警局現在的任務就是配合國防部調查組。再辛苦一下,你帶著弟兄們去軍營協助經濟稽查大隊守著那些糧食。」

  「局長,你是說五人小組已經解散了,現在叫我帶著人和稽查大隊的人去守那一千噸糧食?」方孟韋其實也憎惡徐鐵英,但今天的目標主要是曾可達,激憤的目光從徐鐵英身上移向了身邊的曾可達,「那麼多飢餓的學生圍在軍營外面,而且人數會越來越多,我們守著的是一千噸糧食嗎?那是一千噸火藥!五人小組既已解散,現在到底是誰做主?叫我們去守那一千噸火藥到底要守多久?守不住了再爆發一次『七五』那樣的事件怎麼辦?是不是該給我們一個明確指示!」

  「問題不會那麼嚴重吧?」徐鐵英當然感覺到了方孟韋的情緒,決定將自己乾淨地擇出來,「叫你們去守,也不只是拿著槍去守嘛。先跟那些學生說清楚,國防部這邊的調查組正在開會商量,很快就會有答覆的。曾督察,下面的人執行確實也很難,請你給方副局長也解釋一下吧。」

  「我沒有什麼解釋,該解釋的是北平分行。」曾可達倏地將目光刺向了崔中石,「崔副主任都聽到了吧?還有謝襄理。這一千噸糧食北平分行到底是撥款給揚子公司的軍糧,還是借款給民食調配委員會的北平市民配給糧?希望你們立刻做出明確答覆。我們也好立刻做出決定。」

  「曾督察這個問話我不明白,想明確請教!」方孟韋見這個時候曾可達還把火燒到北平分行,尤其是崔中石身上,決定要跟他正面交鋒了,「剛才在門外我聽見曾督察說,北平一百七十多萬民眾都在挨餓,叫經濟稽查大隊的方大隊長,也就是我的大哥來管。我想問一句,為什麼北平一百七十多萬民眾挨餓,偏偏叫一個空軍飛行大隊的隊長帶著一群飛行員來管?黨國難道就沒有別的人、別的部門管了嗎?北平的經濟鬧成這個樣子,是誰造成的,我不說曾督察心裡也清楚。要追查,上面南京許多部門脫不了干係,下面北平許多部門也脫不了干係。為什麼現在要把矛頭對準北平分行?擺明了就是要對著我父親!我父親也就是隸屬中央銀行的一個區區北平分行的經理,他有這麼大權力、有這麼大膽量去讓北平一百七十多萬民眾挨餓?你們要查他也就罷了,為什麼國防部單單要指定我大哥來查?昨天學生們在華北剿總幾乎又要鬧出大事,你們親口許諾馬上就能給他們發放配給糧。民調會拿不出糧食,是我大哥帶著人逼著民調會調來了一千噸糧,又發生了第四兵團爭糧的事。五人小組又單單指定我去火車站配合我大哥扣糧抓人?昨晚我們兄弟傻傻地將一千噸糧食都扣下了,今早五人小組卻解散了。現在那麼多學生圍在軍營外眼巴巴地等著發糧,你們卻叫我們去守著糧食不發。以開會為名,在這裡揪著查北平分行,北平分行的賬你們今天能夠查清嗎?曾督察這時候還叫北平分行做出解釋,我現在就是要向你討一個解釋。你們打著調查經濟的幌子,打著為北平民眾爭民生的幌子,把我們兄弟當槍使,一邊看著北平那麼多民眾在挨餓,一邊叫我們兄弟查我們的父親。你們到底要幹什麼?」

  所有人都沒想到方孟韋竟會毫無顧忌刀刀見血說出這番話來。

  ——震驚!

  ——擔心!

  ——複雜的佩服和賞識!

  ——莫名的痛快和出氣!

  臉色鐵青的是曾可達!

  「方孟韋!」曾可達儘管竭力忍耐,還是拍了桌子,厲聲說道,「你到底懂不懂一點兒黨國的紀律!十六歲便在三青團總部,十九歲到了中央黨部,二十出頭讓你當了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長!你要明白,背景是你的關係,栽培你的還是黨國!黨國栽培你的時候沒有教育你該怎樣正確處理公事和私事之間的關係嗎?!」

  「曾督察!」方孟韋也拍了桌子,比曾可達還響,「是不是無法回答我的問題就翻履歷?要翻大家就一起翻!抗戰時你也就是贛南青年軍旅部的一個副官,抗戰勝利不到三年你就當上了國防部的少將!你是在抗戰時期跟日軍作戰有功勞,還是抗戰後跟共軍作戰有功勞,或者是在後方鞏固經濟為黨國籌錢籌糧有功勞?黨國是怎樣栽培你的,你自己心裡有數,大家心裡都有數!」

  曾可達哪裡還能忍耐,猛地站了起來:「來人!」

  裡面大聲爭吵的時候,門外的那個青年軍軍官以及兩個青年軍士兵早就緊張地做好了可能抓人的準備,這時立刻闖了進來,站在門口,單等曾可達下令,便去抓人。

  桌底下,方孟敖用掌心將正在燃著的雪茄生生地捏滅了,目光犀望向門口那幾個青年軍。

  謝培東倏地望向方孟韋,大聲道:「孟韋!」

  「姑爹,不干你的事!」方孟韋毫不畏懼,繼續對著曾可達,「今天來我就做好了上特種刑事法庭的準備。幾天前我大哥不就是被你送上特種刑事法庭的嗎?你剛才說我是靠著關係、靠著背景當上黨國這個官的,在南京要置我大哥於死地的時候你們怎麼就不回頭看看他的履歷?無數次跟日軍空戰,無數次飛越死亡駝峰,要說死他已經死過無數回了。你們審他的時候說過這些嗎……」說到這裡方孟韋眼眶裡已有了幾點淚星,喉頭也有些哽咽,可很快便把將要湧出來的淚水嚥了下去,激憤地接道,「現在,你逼我大哥追問北平分行,一口一聲叫他無須顧忌司法迴避。為什麼幾天前在南京特種刑事法庭審問我大哥的時候,卻一口咬定我父親派了人在南京活動救我大哥,違反司法迴避的法例?曾督察,你一個無尺寸戰功的少將如此折騰我大哥這樣立有赫赫戰功的民族功臣,心裡是不是覺得十分痛快?!」

  曾可達的臉已經由青轉白,牙根緊咬。

  那個青年軍軍官唰地從腰間拔出了手槍,望著曾可達;他背後兩個端著卡賓槍的青年軍士兵也直望著曾可達。

  整個會場死一般的沉寂。

  方孟韋這時已經取下了頭上的警帽,拔出了腰間的手槍往警帽裡一放,從桌上推到徐鐵英面前。接著,將目光深深地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那雙像天空般空闊的眼睛這時也在深深地望著弟弟。

  方孟韋:「大哥,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訴你。昨晚我夢見媽了。她說,叫你不要再記恨爹,不要再替他們干了,趕快成個家……」說完向門口那幾個青年軍走去。

  方孟韋走向門口的身影!

  方孟敖慢慢站起的身影!

  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樣的情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最為憂急地在急劇思索如何應變的是謝培東,他的手在桌下同時按住了崔中石。

  最為窘惱也在急劇思索如何決定下一步行動的是曾可達。

  方孟韋已經走到了門邊,對那個青年軍軍官:「是去南京還是去哪裡,走吧。」

  那個青年軍軍官僵住了,緊緊地望著曾可達,等待命令。

  曾可達原本有意要將局面弄得複雜,以便火中取栗。卻沒有想到在自己將局面弄得複雜無比後,突然被一個和方孟敖兄弟情深的方孟韋半路殺出,將自己逼得勃然大怒情緒失控。此時才意識到自己要面對的不是方孟韋,而是方孟敖。說到底是要面對建豐同志精心佈置的韜略。

  如何化解困局,曾可達在煎熬地受著無數雙目光的炙烤。

  崔中石、謝培東的目光在望著他。

  馬漢山和揚子公司的那兩個人,還有那個錢處長在望著他。

  最關鍵的那個人——方孟敖這時卻偏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