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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 4

  馬漢山和他的科長、科員連同那十一個軍統這時都被允許背靠著牆坐在地上,但仍然有一個班的槍指著他們。

  馬漢山實在是鬧累了,坐了一陣子恢復了些元氣,這時倏地又站起來。

  「請坐下!」兩支槍立刻指向他。

  馬漢山這時竟然露出怪異的笑,向前一步,將胸口向槍口迎去:「老子數三下,你們不開槍你們那個李司令就是狗娘養的。」

  兩個士兵愣住了,轉頭向站在那邊的特務營長望去。

  特務營長暗暗搖了搖頭,以示不能開槍。接著,他和身旁的軍需處長又對視了一下目光。兩人同時偷偷地望向站台那邊。

  特務營長和軍需處長目光所及處,也正是他們心中的忐忑處!

  站台那邊原來早已筆直地站著兩排威武的空軍,國防部駐北平經濟稽查大隊!

  特務營長的目光還是很職業的,他在暗中專注地觀察著那個帶隊的。

  ——那人當然就是方孟敖,渾身散發著隨時一戰的霸氣,比他們還目中無人,心不在焉地站在那裡抽著雪茄,甚至連這邊望也不望一眼,好像這麼多車、這麼多人都不存在。

  職業經驗提醒這個特務營長,此人厲害!

  就在這時傳來了馬漢山歇斯底里的叫聲。

  馬漢山望著用槍指著他的兩個士兵:「一、二、三!開槍!」

  除了方孟敖大隊,其他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那兩支槍!

  兩支槍哪裡敢開?

  馬漢山:「不開槍?不開槍就給老子滾開!我操你第四兵團的娘!」挺著胸從兩支槍口間突破,向方孟敖這邊走了過來。

  方孟敖這時才慢慢轉過身,望向走過來的馬漢山。

  「方大隊長,你都看見了。你們到底管不管?」馬漢山五分急迫裝成十分急迫的樣子問方孟敖。

  方孟敖對他一笑:「管什麼?」

  馬漢山:「這些糧!都是明天急著要配給給東北學生和北平各大學師生的!今晚要是被他們拉走了,明天學生又會去包圍華北剿總!到時候傅總司令向南京告狀,你們五人小組不要又找我們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的麻煩!」

  馬漢山這幾句話喊得很響,那個第四兵團的軍需處長和特務營長當然都聽到了。二人目光又是一碰,交流了一下,決定還是不理睬。

  那個軍需處長反而大聲地向部隊嚷道:「加快速度!一小時內將糧食卸完,立刻運走!」

  「你聽到沒有,方大隊長?」馬漢山望著方孟敖,一手指向那邊的軍需處長和特務營長,「再不動手,狗日的第四兵團就要將這些糧食都運走了。」

  方孟敖還是不接言,他按著自己想好的思路,還在觀察。

  馬漢山也知道方孟敖不一定聽他的,但一口一句操娘開罵,只要能激怒第四兵團那個軍需處長和特務營長,方孟敖就不一定還按兵不動。

  那個軍需處長是個文職,並且幹的就是挨罵的差使,平時練的就是受氣一功。馬漢山的叫罵對他根本就不起作用。

  那個特務營長可是個跋扈已久的人,剛才還忍著,現在見馬漢山當著這麼多人大聲指罵,便不再忍了,當即也大聲罵道:「狗娘養的!老子倒要看看誰敢動手!」

  殊不知他這一句話罵得犯了大忌。

  方孟敖平生懷念和崇敬的就是自己的母親,聽到那句「狗娘養的」,剛才還十分悠閒的神態立刻變了,眼中閃出了光,唰地望向那個特務營長。

  馬漢山何等機敏,立刻煽動道:「方大隊長,你聽到沒有……」

  「過去。」方孟敖打斷了他,「問他,什麼番號,什麼職務,罵誰的娘?」

  「老子現在就去問他!」馬漢山知道這把火要煽起來了,快步向那個特務營長走去。

  方孟敖原來已經想好,等火車上的糧食全部裝完,再突然發難,將車扣住。現在被那個特務營長一句話刺疼了最敏感處,血性立刻取代了冷靜,兩眼閃光直望著走過去的馬漢山和那個特務營長。

  二十個隊員如何不瞭解自己的隊長,這時二十雙眼也都刺向了那邊,單等一聲令下,立刻行動。

  方孟敖看著馬漢山走到那個特務營長身邊了。

  這時只見馬漢山在那兒手之舞之,聲音卻壓得很低,以致方孟敖聽不太清他對特務營長說了什麼。

  那個特務營長面露不屑,同樣低聲回敬了馬漢山一句什麼。

  「方大隊長!」馬漢山掉過頭來,這一句喊得好響。

  他接著喊道:「他說了,他是第四兵團的特務營長!戡亂救國時期,抓人殺人都不在話下。罵我們狗娘養的還算客氣!」

  方孟敖的臉立刻像一塊鐵:「向左轉!」

  兩排,二十個隊員立刻左轉。

  「走!」方孟敖已經在前面向特務營長他們這個方向大踏步走來。

  兩排隊員踏著整齊的步伐緊跟著他走來。

  那個特務營長本能地將手放到了腰間的槍套上。

  負責警戒的一個排立刻在他身邊散開,黑洞洞的衝鋒鎗口全對著正步走來的方孟敖大隊。

  那個軍需處長是個曉事的,趕忙在特務營長耳邊說道:「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來頭,千萬不要動武。」

  「晚了!」馬漢山也聽到了這句話,唯恐不亂,立刻對著這兩人嚷道。

  方孟敖已經走到了那個特務營長和軍需處長面前,先喊了一聲口令:「立定!」

  二十個隊員在他身後保持隊形站住了。

  方孟敖望了一眼軍需處長肩上的兩槓三星,又望了一眼特務營長肩上的兩槓二星,說道:「官大的先說,什麼番號,什麼職務,什麼姓名?」

  那個軍需處長勉強笑了一下:「尊駕是國防部派駐北平的方大隊長吧?」

  方孟敖臉上毫無表情:「請報上番號、職務、姓名!」

  那軍需處長只好回答了:「國軍第四兵團上校軍需處處長錢佑生。」

  方孟敖報以一笑,而且伸出了手:「錢處長,幸會。」

  那軍需處長連忙也伸出了手,二人握了握手。

  馬漢山在一旁看著,心裡又沒底了。

  方孟敖望向了那個特務營長。

  那特務營長見方孟敖對錢處長甚是禮貌,主動向方孟敖敬了個禮,報道:「國軍第四兵團中校特務營營長胡安強!方大隊長幸會。」放下手便伸了過來。

  方孟敖這次手連動也沒動,兩眼盯著特務營長的眼:「7月5日在北平參議會帶兵槍殺學生是不是你?」

  那個特務營長的臉色立刻變了,縮回了手,開始強硬起來:「我是國軍第四兵團現職特務營長,一切行動都只聽我們兵團的命令,也只向兵團長官報告。」

  方孟敖:「那你告訴我,7月5日帶兵槍殺學生是誰給你下達的命令?」

  那特務營長:「我已經說了,我的一切行動都只向兵團長官報告。」

  方孟敖:「那好。我就帶你去見你們的兵團長官,當面聽聽你的報告。」

  那個特務營長早有警覺,立刻本能地去拔槍,可手剛抽出槍來便覺得使不上勁了——方孟敖動作之快匪夷所思,一隻冰冷的手銬已經牢牢地扣住他拔槍的手腕。接著卡嚓一聲,那特務營長手腕一陣劇痛,方孟敖轉瞬間將手銬全部扣了下去,手銬上的鋼牙使特務營長那只被銬的手立刻失去了知覺,槍從手中落下!

  又只見一隻空軍皮靴一伸,鉤住了落下的槍,往上一踢,那把槍被一隻手接住了,緊接著頂在特務營長的頭上——這一連串動作其實也就在一兩秒鐘內完成,方孟敖右手反過了特務營長被銬的手,左手用槍頂著他的頭——特務營長完全被控制了!

  太快!

  太突然!

  所有的人都還在反應中。

  「邵元剛!」方孟敖緊接著一聲低吼。

  「在!」邵元剛大聲答道。

  方孟敖:「下了那個連長的槍!」

  「是!」邵元剛是所有隊員中塊頭最大的,而且也是功夫最好的,這時一個箭步上去,使出他平時和隊長琢磨出來的剛才那套抓人的動作,也是先銬住了那個連長的右手腕,緊接著拔下了他的槍,頂住他的腦袋。

  「過去!」邵元剛頂著那個特務連長,反提著手銬,將他推到方孟敖身邊。

  方孟敖將手裡銬著特務營長的手銬交給邵元剛。

  邵元剛將特務營長和那個特務連長的手銬在了一起,一個人看住了兩個人。

  一個營長、一個連長都被抓了,第四兵團特務營那個連全蒙在那裡。

  「下了他們的槍!」方孟敖及時地向全隊發出命令。

  整個大隊剛才居然一直保持著整齊的隊形,現在聽到命令才突然發動——就這種靜若處子、動若脫兔、令出如山的陣勢也立刻將第四兵團那個特務連的人鎮住了!

  「放下槍!」

  「放下槍!」

  一支支槍都老老實實地放在了地上。

  「混賬王八蛋!這下知道厲害了吧?」最興奮的莫過於馬漢山,對著那個特務營長和連長啐了一大口痰,「不是說要抓人殺人嗎?國防部的長官見識了吧?」出了這口氣他又向方孟敖獻策,「這幾個傢伙一定要帶到五人小組去。方大隊長,有你們在,我一定把這些糧食明天就發下去。都過來,運糧!」

  首先活過來的是那十一個軍統,立刻就去特務營那些士兵扔下的槍裡想撿回自己被繳的手槍。

  「都不要動!」方孟敖喝住了他們。

  「不許動!都退回去!」陳長武和郭晉陽擋住了那些軍統。

  李科長、王科長和那些科員本就還沒有動,這時當然都不動了。

  馬漢山:「方大隊長,這些都是自己人,民食調配委員會的。」

  方孟敖望了他一眼,接著望向那個蒙在一旁的軍需處長:「你們兩個,都過來。」

  軍需處長忐忑地走過來了,馬漢山也多少有些不解地靠過來,滿眼的疑問望著方孟敖。

  方孟敖:「這一車糧食是從哪裡發過來的?你們雙方都憑什麼來運這車糧食?把手續拿給我看。」

  「方大隊長,這還用看嗎?」馬漢山立刻委屈地嚷了出來,「白天我向五人小組做的保證,這車糧就是我們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從天津購買的。提單就在這裡!」說著掏出那張提單遞給方孟敖。

  方孟敖看了一眼。

  ——提單上確實寫得明明白白: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憑單運調揚子公司平津辦事處從天津運往北平的美國大米一千噸。

  方孟敖轉望向那個軍需處長:「你的呢?」

  那軍需處長早將提單拿在手中,當即遞了過來。

  方孟敖也看了一眼。

  ——提單上也寫得明明白白:國軍第四兵團憑單運調揚子公司平津辦事處從天津運往北平的美國大米八百噸。

  馬漢山在一旁也看清了,立刻罵道:「黑了心的混賬王八蛋,一家貨賣兩家主!方大隊長,押糧的人就在尾車上,得立刻去抓!」

  方孟敖望向了郭晉陽:「帶兩個人把押糧的人抓來。」

  「是!」郭晉陽立刻和另外一個隊員拿著槍向尾車走去。

  曾可達已經沒有心思處理文檔了,筆直地坐在椅子上靜默養神。

  這也是建豐同志率先垂范每日必做的功課——靜坐一個小時,反省這一天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曾文正公當年在兵營鏖戰時每日都堅持靜坐四刻,定力由此而生,神明由此而清。

  「報告。」門外那個青年軍軍官低聲的報告聲傳了進來。

  曾可達睜開了眼:「請進來。」

  「是。」那個青年軍軍官進來了,在他耳邊低聲報告道,「梁經綸同志剛才一直在跟共黨學委的人開會,好不容易才聯繫上。見面的地方安排在燕大郊外。這麼晚了,可達同志還得換衣服,有一段路還得騎自行車。是不是太辛苦?」

  曾可達:「我馬上換衣服。」

  北平火車站貨運站台。

  「馬局長、錢處長,怎麼回事?有什麼問題嗎?」被郭晉陽押來的這個二十多歲的人,一過來不等別人問他,反倒望著馬漢山和那個軍需處長發問。

  馬漢山和那個軍需處長顯然跟他很熟,這時都不接言,也不看他,只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一眼望去便心生憎惡。

  此人上穿一件夏威夷短袖襯衫,下著一條華達呢輕綢西褲,棕色的尖皮鞋,滿臉的不滿意,身邊還帶著一個化著濃妝的女子。

  那人大約也知道身邊這個空軍軍官是個把舵的人,但依然不放在眼裡,只望著馬漢山和那個軍需處長:「有什麼問題你們兩家協商解決嘛。我今晚還得趕回天津。」

  「這裡髒死了!」他身邊那女子接言就是牢騷,「我先回客車車廂去了啊。」說著就要走。

  郭晉陽立刻擋住了她的去路:「誰叫你走的?回去!」

  「什麼人啊?敢對我們這麼凶?」那女子兀自不省,對那個青年男人,「打電話,我們立刻給孔總打電話!」

  那個青年男人也十分生氣:「誰是北平車站負責的?電話在哪裡?」

  「省了吧,孔副主任!」馬漢山一臉不以為然,對著那個青年男人,「白天電話裡你們孔總答應得好好的,今晚一千噸大米準定給我們運到。怎麼又弄出個第四兵團的軍糧?你們耍人也不要這樣耍嘛!」

  「怎麼耍人啦?誰耍人啦?」那個孔副主任腔調比馬漢山還高,「市場這麼萎縮,交通又這麼困難,國軍要糧,你們民調會也要糧,我們一時從哪兒弄那麼多糧去!馬局長,我們的生意可是直接跟南京方面談好的,還輪不到你來指責我們孔總。」

  「那你說這一車糧食到底是給我們的,還是給第四兵團的?」馬漢山就是要當著方孟敖的面讓他把話說穿。

  「是嘛。」那個軍需處長也接言了,「你們給我們兵團打電話通知,今晚有八百噸軍糧讓我們來運,現在我們的人反讓國防部抓了。這是怎麼說?」

  那個孔副主任這才望向方孟敖,心中預感此人不好對付,但依然不肯放下架子:「你就是國防部的?請問國防部哪個部門的?」

  「回答他們兩個人剛才的問話。」方孟敖盯著他,眼睛瞇了起來。

  那個孔副主任怔了一下,立刻又硬了起來:「我不會回答他們。不管你們是哪個部門的,都沒有權力讓我在這裡回話。有什麼事情你們弄不清楚,可以去請示你們的上司,向南京方面問去。」說到這裡他居然又轉望向馬漢山和那個軍需處長,「這車糧你們下不下?不下,剩下的我拉回天津了。真是!我們走。」

  「抓了!」方孟敖低聲下令。

  郭晉陽手裡的銬子早就準備在那裡,一隻立刻銬住了這個孔副主任,另一隻銬住了他身邊那個女人!

  「幹什麼?你們幹什麼……」那孔副主任一陣劇痛說不出話了。

  郭晉陽手中使勁,手銬的鋼牙緊卡下去!

  方孟敖:「這兩個人,還有第四兵團那兩個人都帶回去!這一車糧食今晚運回軍營。人和糧明天都交給五人小組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