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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 5

  會議的空氣驟然緊張起來。

  剛才還有點底氣的杜萬乘現在又沒有底氣了,又望向了曾可達。

  徐鐵英一直就沒有表情,這時更沒有了表情。

  牽涉到軍界,尤其牽涉到特工部門,王賁泉也不好露出更多表情,但臉色已經好看多了。

  倒是那個馬臨深,這時隔著中間兩個人,竟探過頭斜望向曾可達,剛才那口惡氣實在也該出一出了。

  以曾可達之強悍,對付馬漢山的辦法立刻就能有。可他現在卻出奇地冷靜,誰也不看,只是有意無意地望向方孟敖。他在看方孟敖的反應。他壓根兒就沒有把馬漢山之流放在心上,他關注的是方孟敖,還有方孟敖的背景。現在正是考驗一下方孟敖的時候,要是此人真無任何共黨背景,用來對付馬漢山,尤其是自己對付不了的方步亭,將來必須要靠此人。

  方孟敖從開會到剛才一直保持的那副無所謂的神態不見了,那種曾可達曾經領教過的鷹一樣的眼神出現了,是在緊緊地盯著馬漢山。

  曾可達直接叫方孟敖:「方大隊長,你是派駐北平的經濟稽查大隊隊長,今後具體的任務都要由你們執行。針對剛才馬漢山局長提的四條反駁,我們想聽聽你的意見。」

  方孟敖立刻又恢復了那副無所謂的神態,問道:「我是列席會議,能夠說意見嗎?」

  「當然能。」回答他的是杜萬乘,「你完全有權力提出自己的看法,還有權力執行任何任務。這是聯席會議的文件上都寫明了的。」

  「那我就說了?」方孟敖仍然是無所謂的樣子。

  曾可達:「請說。」

  方孟敖望著馬漢山:「馬局長,我可不可以不回答你剛才說的那四點理由。因為你說的我全不懂。」

  馬漢山對方孟敖卻始終懷著莫名其妙的畏懼,甚於對曾可達的畏懼。他是干軍統出身的,還擔任過軍統局駐北平肅奸委員會主任,在他手裡家破人亡者不知多少,因此有時候還真敢跟別人玩命。可不知為什麼,昨日一見方孟敖就從心底生出一種不祥的感覺,這個連日本空軍都聞風喪膽、連美國盟軍都極其看重、連作戰部的軍令都敢違抗、連方步亭都害怕的年輕人,渾身上下竟然透著一股玩世不恭的勁頭。他的經驗暗示自己,這樣的人是真的誰都不怕,要是跟他抗拒,他會像打掉日本人的飛機那樣,打掉對方,然後去喝洋酒,抽雪茄,轉眼把自己打掉的人忘得乾乾淨淨。這也許是自己對他害怕的根本原因。

  有大私心的人怕沒私心的人,有大心機的人怕沒心機的人。馬漢山明白這個道理。現在聽到方孟敖對著自己說的兩句話就是這種感覺。於是收起了對抗曾可達的態度,溫和地回答方孟敖:「方大隊長,你是國軍作戰的功臣,是抗日的民族英雄。馬某尊敬你,大家都尊敬你,很多別的事情你不屑於去幹,當然也不想去瞭解。對你剛才說的不懂,本人深切理解。既然你不懂得這裡面的詳情,就犯不著讓別人當槍使。」

  前面幾句說得還像樣,就最後一句剛說完,連馬漢山自己都感到荒腔走板了,可已經收不回來了。

  「就這一句我聽懂了。」方孟敖站了起來,「我也就要問你這一句,我被誰當槍使了?」

  馬漢山又玩起了他見招拆招的慣技,強笑著答道:「軍人嘛,就是以服從為天職。我剛才說的只是這個意思而已。」

  「我又不懂了。」方孟敖的眼瞇成了一條線,「你是說我該服從天職還是不該服從天職?服從了就是當槍使,還是不服從就沒有當槍使?不用你回答了,我替你答了吧。你是不是看我連作戰部的軍令都敢違抗,因此是個能為了個人的感情放棄原則的人。你就是這個意思。我說明白讓你懂了,我可以命令我的大隊不轟炸開封,那是我不願炸我們自己的城市,不會殺我們自己的同胞。可馬局長你不同,昨晚回去我也看了些材料,不久前你就利用自己在軍統的職位,調了好幾百個便衣特工去殺學生。那些學生都犯了什麼法了?還不就是想領取本該發給他們的糧食配給嘛。這件事,當時的北平市市長也就是前任的民食調配委員會主任何思源就堅決反對。今天調查小組問你情況,你倒往主任身上推了。前任的主任何思源先生職務都免了,調查小組還能去問他?現任的主任劉瑤章連民食調配委員會的大門在哪兒都還找不著,調查小組去問他什麼?馬副主任,你是直接管民生物資調撥的,物資的購進和調撥都是你經的手,我的大隊要調查物資和賬目,往後誰也不會找,我就找你!」

  「方大隊長……」馬漢山急了。

  「我還沒說完。」方孟敖打斷了他,「你說我是槍,我的槍跟日本人在空中打了無數仗,打下的全是日軍飛機。沒有一槍打在自己戰友的飛機上。不信你可以去查我的檔案。完了。你說吧。」

  曾可達帶頭鼓起掌,一下一下鼓得很響。

  杜萬乘竟下意識也跟著鼓了幾下掌,可一發現其他三人都沒有動靜,這才察覺與自己的身份不宜,停止了鼓掌。

  曾可達也停了,望著馬漢山:「你的四條反駁意見,方孟敖大隊長是不是都回答了?還要不要我補充?」

  馬漢山倏地站了起來:「本人向五人調查小組鄭重提議!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不是我馬漢山的調撥委員會。牽涉到那麼多糧食和物資的購買發放,我馬漢山有一千隻手也做不來。如果像方大隊長剛才說的調查物資和賬目只找我馬漢山一個人,我現在就提出辭去民食調配委員會副主任職務。除非你們同時調查中央銀行有關機構,同時調查駐外採購物資有關機構。否則,本人將拒絕回答任何問題。」

  這就是馬漢山,每遇危難,總要扯出蘿蔔帶出泥。

  第一個不高興的就是王賁泉了,本是站在他一邊的,這時一急,也向他瞪眼了:「你們民食調配委員會的物資購買調撥關中央銀行什麼事?馬局長,你說話是要負責任的!」

  馬臨深這個時候必須撐馬漢山一把了:「杜總稽查,本人認為馬漢山的提議不無道理。民生物資的採購調撥牽涉到那麼多部門,不能夠把什麼事情都往民食調配委員會身上推,更不能往馬漢山一個人身上推。」

  杜萬乘:「那你們的意思同時還要調查誰?」

  主持了這麼久的會議,杜萬乘就這一句話把大家給問住了,包括馬漢山。

  倒是曾可達貫注了精神,先深深地望了一眼方孟敖,給了他一個希望理解的眼神,然後轉望向馬漢山:「你的意思是不是要調查小組請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的方行長出面說明一些問題?」

  馬漢山反倒猶豫了,答道:「該請誰我可沒有說,你們照章辦事就是。」

  曾可達立刻轉對杜萬乘:「杜總稽查,那我們就請方步亭行長來一趟。不然,民食調配委員會是不會配合調查的。」

  杜萬乘代表財政部,而錢卻又都是中央銀行管著,對這一點財政部從王雲五部長以降都人人不滿,這次來的重要任務之一就是要調查中央銀行的錢到底是怎麼管的。因此立刻望向王賁泉:「我同意這個提議,王主任,北平分行歸你們中央銀行管。就請你打個電話,請方行長來一趟。」

  這是沒有理由拒絕的,王賁泉悻悻地站了起來:「好,我打電話。」

  曾可達下意識地用餘光觀察方孟敖。

  方孟敖卻目光正視曾可達:「曾將軍。」

  「嗯。」曾可達像是沒有準備應了一聲,慢慢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卻是掏出了一支雪茄,又拿出了打火機,問道:「可不可以抽煙?」

  「當然可以。」曾可達感覺到方孟敖開始有點跟自己較勁了。

  方孟敖啪嗒一聲,把打火機打得很響,點燃了雪茄,顯然是吸了滿滿一口,呼出來時,會議室立刻浮起了一層煙霧。

  曾可達隔著煙霧再望方孟敖時,方孟敖的目光已經望向了窗外。

  曾可達的眼中,那煙霧漸漸幻成了列車機頭濃濃噴出的長煙!

  南京至北平的鐵路上,乘載著崔中石和兩個跟蹤崔中石特工的那輛列車正噴著長煙在鐵道上奔馳。

  這裡已經是河北省地面了,大約還有幾個小時,這輛列車就能到達北平。

  崔中石還是坐在他的六號舖位上,卻已經認真地在看那份七號舖位乘客帶來的《大公報》了。那時的《大公報》有好些版面,崔中石也不知是看到第幾版了。

  七號舖位那位乘客搭在窗上的手,完全像是無意,那隻手的手指在崔中石視力能看見的地方輕輕地扣著,有時扣五下停了,有時扣八下停了。

  崔中石正在看著的那個版面,隨著七號舖位那位乘客手指輕扣的數字,一篇文章第一句的第五個字顯出來了,是「一」字。

  飛快的手指在繼續輕扣著數字。

  報紙上的字跡在崔中石眼前間隔跳動,組合成了以下的文字:「一定要保證方同志身份不被暴露。一定要保護好你自己……」

  列車突然慢了下來,前方又一個車站到了。

  七號舖位那位乘客站了起來,走到行李架前掏出鑰匙開了那把套在行李架桿上的鎖,拿下了皮箱。

  不遠處那兩個青年目光對視了一下。

  列車慢慢停下了。

  七號舖位那位乘客面對崔中石:「對不起,先生,我要下車了,報紙看完了嗎?」

  崔中石抬起了頭給了他一個會意的眼神:「看完了。謝謝你了。」將報紙捲好了遞還給他。

  不遠處那兩個青年伸了伸手臂,顯然是要暫時下車休息一下的樣子。接著一個往車廂的這頭,一個往車廂的那頭,分頭走去。

  七號舖位那位乘客提著皮箱拿著報紙往一號舖位的下車處走去。

  下車的人不多。

  七號舖位那位乘客剛走到車門邊正要下車,一隻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那位乘客一回頭,發現是一個青年閃光的眼睛,那青年低聲說道:「對不起,能不能把你的《大公報》留下來給我看看?」